因之前黛玉言语冷淡、神情决绝,宝玉正有些心烦意乱,如今又听了这话,更觉得不自在,心里对袭人的怜惜之意不觉淡了下来。
皱一皱眉,宝玉满心不悦,向袭人道:“我与林姑娘说话,哪里轮得到你插嘴了?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至于其他的,你还是少操心罢。”
闻言袭人更是委屈,眼中不由滴下泪来,却见宝玉神色淡然,眉间含愁,与往日的温柔模样迥然不同,便不敢再说什么,呆了良久,方哀切地道:“二爷的话,奴婢记住了。”
宝玉点了点头,这才罢了,回身看向黛玉,神色转柔,陪笑道:“刚才那些话,原是袭人胡说八道的,妹妹别与她一般见识,至于我与妹妹,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自然比其他人亲密一些,便是如今,再时常在一起聚一聚,也没有什么。”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唇边的笑意愈柔,接着道:“妹妹心里的顾虑,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妹妹不是故意与我生分,而是不愿听人闲话,既是这样,倘若以后底下的人再胡说八道,让妹妹觉得不舒服,不妨告诉我一声,我去回了老太太和凤姐姐,管教管教那些人,也就是了。”
眼见到了这样的时刻,宝玉依旧懵懂无知,依旧想着要依靠其他人,黛玉不由有些无话可说,缓缓合上眼睛,冷笑道:“虽然世人常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是,这个地方,本就不是那么黑白分明的,我宁愿再不与表哥相交,也不愿听到半句闲言,至于告密的事情,我却是做不来的,不是不能,而是不屑。”
说到这里,便睁开眼睛,看向宝玉的目光疏离而冰冷,如凝结了寒霜冰雪一般,泠然道:“也罢,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必再客套了,我本就是个爱清净的人,不喜与人交结,今后,二哥哥不必再来我这里了,若是有话,尽管向宝姐姐说去,反正她也时常闲着,你们聚在一起,正合适呢。”
听了这番话,宝玉更是震惊,艰难地张了张嘴,愕然道:“妹妹这是什么话?以前,但凡我与宝姐姐走近一些,妹妹便要发脾气,如今怎么还主动劝我与宝姐姐亲近?以前,无论我说什么,妹妹都很高兴,都很有兴趣听,怎么如今竟这般不耐烦?”
牵住黛玉的衣袖,一脸哀求之意,接着道:“可是我曾说过什么话,得罪了妹妹?既是这样,妹妹不如直说了罢,我一定改过来,让妹妹满意。”
见了他如小孩子一般的举动,黛玉心中越发恼怒,一把推开他的手,冷笑道:“二哥哥总是这副样子,说话不知轻重,还爱动手动脚,一点都不顾及旁人,对着这样的二哥哥,我早就疲倦了,再也没有力气与二哥哥周旋。”
说到这里,便立起身来,目光中流露出几许疲倦,几许清冷,凝眉道:“二哥哥听到这里,还不肯离开,难道非要我命人来送么?”
宝玉脸色大变,抬头看时,却见黛玉仪容秀雅,双瞳翦翦,眼眸深处含光流波,自是一副清丽而决绝的模样,似乎,无论什么样的言语,都不能使她回心转意一般。
望着这样的黛玉,宝玉心中不由有颓然之感,默了许久,眸中的无奈之色渐深,只得含悲道:“罢了,出来得久了,我先回去了,妹妹且歇着,别将今天的事情放在心上。”说着,便连声叹息,伸手扶起袭人,悻悻转身出了房。
候房中静寂下来,守在门口的雪雁方行了进来,一面斟茶,一面笑吟吟地道:“这些日子,姑娘一直静坐在潇湘馆,不愿招惹是非,偏偏这些人不肯安生,成天来烦姑娘,这个来了,另一个跟着来,又说些着三不着四的话,实在让人烦心,今儿个姑娘发怒,一下子就将将他们都撵出去了,真真大快人心。”
黛玉秋水般的眼眸轻轻一眨,眉目间徐缓流露出一抹感伤,默了一会儿,方叹息道:“其实,如今的我,尚且还是无依无靠,寄人篱下,按照情理,实在不该有这样的举动才是,只是,对着宝玉和薛姑娘,我已经忍无可忍,一时心里的气上来了,只图眼前痛快,也顾不得会有什么后果。”
听了这番话,雪雁看着黛玉,目光中透出钦佩之意,轻轻道:“仔细想一想,姑娘今日之举,的确有些不妥,不过,这些年来,姑娘的一举一动,始终心口如一,从不虚情假意,从不肯违逆本心,这样的性情,这样的姑娘,一直都是雪雁最敬服的。”
说到这里,微微抿起唇,劝慰道:“姑娘别皱眉了,以后的事情,还是以后再操心算了,何况,要不了多久,姑娘便要离开这里了,实在不必太担心。”
黛玉沉吟须臾,眉间的感伤渐渐淡了下来,颔首道:“你说的是,我们这样的处境,原是该走一步看一步的。”
言语之际,雪雁已经斟好茶,送到黛玉身边。黛玉伸手接了,步到窗下,坐了一会儿,便笑道:“这样坐着,竟有些无聊,雪雁,你进房去取本书来罢。”
雪雁听了,自是点头答允了,含笑看着黛玉,挑眉问道:“姑娘原是饱读诗书的才女,说不定书架上的书,都已经看过了,不知现在姑娘要哪一本?”
黛玉轻挑烟眉,忖度片刻,摆手道:“那些书,的确都看过一遍了,罢了,你去书架上,随意拿就是,横竖只是解闷罢了。”
听了这话,雪雁唇边的笑意转深,颔首道:“我明白了。”说着,便怡然而去,须臾之后,转身回来,将一卷书递到黛玉手中。
黛玉伸手去接,还未翻开,唇角已经轻轻扬起,宛若一朵桃花在她娇美双靥徐徐绽开,清妍不可方物。
雪雁见状,自是大惑不解,因她跟在黛玉身边日久,也略认识几个字,便也望向那卷书,费力看了许久,方才认出来,笑着道:“看来姑娘很喜欢这本《诗经》。”
黛玉笑而不答,只伸手翻开书,洁白如玉的纤指,徐缓滑过那带着墨香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面上若无其事,心中却是百转千回,久久不能平静。
这是黛玉第一次知道,原来,在这样的时代,竟还存在着唯情至上的男子。
这样的发现,让她震惊不已,想像那个素未谋面的北静王,少年贤能,却又如此儿女情长,心中生出敬佩之意,悠然神往。
虽然如此,却也仅仅只是敬服而已,因为她觉得,这个人的名字,只是偶尔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一掠即闪,如此而已。
言过耳际,昙花一现,宛若鸟燕飞过天空,扁舟飘过碧水一般,不会再在生命里留下任何痕迹。
这是此时此刻,黛玉心头的真实想法,却要到很久很久之后才发现,原来,生命里的有些偶然,其实并不是偶然,而那个男子,更不是过客。
第19章:家宅难宁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因在潇湘馆里,受了黛玉一番冷言,薛宝钗终于坐不住,起身带了莺儿,无心无绪地出了大观园,匆匆步回自己的住处。
进得闺房,宝钗径直坐下,心中犹自恼怒不已,跺脚道:“真没想到,这林黛玉竟如此冷淡,当初她也与我闹过别扭,后来我送了一次燕窝,又与她说了几句话,便轻轻巧巧地将她收服了,让她对我言听计从,当真让人欢喜。谁知最近她好像中邪了一般,竟是无论说什么好话,都不能让她心软,真真是人大了,心眼儿也多了,竟知道防备人了。”
用力拂一拂衣袖,一改昔日的端庄之态,脸上如罩了秋霜一般,声音中亦带着咬牙切齿之意:“看她今日的模样,已经拿定主意,要疏远我了,以前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情,竟是白费心了!这也就罢了,偏今天还受了她的冷落,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见薛宝钗如此气恼,莺儿始料不及,身子抖了一下,心中十分惶恐,颇有些不知所措。
她心里清楚,自家的姑娘一向自恃貌美才高,十分得意,从未将其他女子看在眼里,却不料进京之后,所见的林黛玉,无论容色、才气,都要胜自家姑娘一筹。
另外,在林黛玉身上,有一段天生的清贵雅致,宛若出水芙蕖一般,总是不经意流露而出,从不需要刻意揣摩。
这样的气质,是天生得来的,更是其他人难以企及的,即便是自家姑娘,也不能够。
所以,对于比自己更风华绝代的黛玉,自家姑娘虽然保持着表面的端庄大方,心底里,却是又妒又恨。
如是,这两个人,一直都是面和心不合,哪怕,有过相依谈笑的时刻,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
敛眉垂首,莺儿斟酌良久,方小心翼翼地道:“姑娘别太生气了,看林姑娘那态度,似乎与宝二爷也不甚亲近了,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宝钗沉吟须臾,颔首道:“你这话也说的是,刚才我只顾着注意宝玉,竟没有发现这一点呢,唔,那林黛玉做事,一向由着性子来,绝不会作假的。”
说到这里,眉间的颦纹舒展开来,抿唇笑道:“虽然不知道那丫头为何会变了心性,不过,今后宝玉那边,我不必再操心,能够省些精力,用心准备明年的选秀了,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呢。”
见她终于平静下来,莺儿不由松了一口气,笑了一笑,便奉承道:“姑娘的才貌,原是世上少有的,此去必定能获贵人青睐,从此金尊玉贵,青云直上,成为人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