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了薛宝钗一眼,容色中透出一抹冷意,随即道:“当然,倘若姐姐觉得说这些是合乎情理的,我也无话可说,只求以后姐姐多去怡红院走动,与二哥哥单独聚在一起,也就是了,至于我这里,还是让我清净一些罢。”
——她是心思单纯的女子,又素来清高自许,淡看荣华,实在不愿在热衷富贵的薛宝钗面前,保持一张笑脸,周旋寒暄。于她而言,这样面和心不合的相处,虚情假意的相对,生生是一种折磨。
因此,思前想后,黛玉终于决定,冷然对待薛宝钗,让她自己醒悟过来,少到潇湘馆走动,打扰自己的清净日子。
听了黛玉的话,薛宝钗怔了一下,伸手来拧黛玉的粉颊,笑着道:“想当初,我们住在一起时,大家常在一起说笑,何等亲热,便是娘亲,也认了妹妹为干女儿,对妹妹关怀备至,如今,我好心好意来看妹妹,妹妹却这种态度,真真让人伤心。”
她这番话,说得轻缓柔媚,眉眼间隐隐含着一抹流光,似嗔似怨,说不出的婉约动人。
宝玉见了,不由心生怜惜,转头看向黛玉,皱眉道:“宝姐姐一片真心,妹妹何必摆出这种态度?”
听了他的话,黛玉淡淡一笑,并不理会,只侧过身子,避开薛宝钗的手,清婉如水的声音里依旧凝着几许清寒:“宝姐姐与姨妈的心意,我心领就是了,只是,大家到底年纪大了,性情已经大不相同,都有了自己的思量、打算,何必还像以前那样腻在一起?这是我的想法,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听了这暗含逐客令的话,薛宝钗面子上终于有些挂不住,呐呐道:“我原是关心妹妹,才常常过来探望,不过,既然妹妹不喜欢,以后我不来打扰就是。”说着,便立起身来,看了宝玉一眼,方叹息一声,带着莺儿自去了。
宝玉见状,心里不由有些不自在起来,回头盯着黛玉,踌躇半日,最后终于还是皱眉道:“妹妹这性子,真是越发古怪了,若是换了旁人,能得宝姐姐这般关心,必定是极开心的,偏妹妹竟这种态度,未免让人心凉。”
黛玉淡淡扬唇,云淡风轻地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怎么,二哥哥看不惯么?既然这样,以后二哥哥也别来我这儿了,省得再惹闲气,大家都不开心。”
言语之际,清丽绝俗的容颜上,流露出一抹厌倦之色,是的,厌倦,虽然这儿的人与自己有血缘之亲,但是,在经历这么多的波澜之后,对于这个地方,对这些人,她真的没有多少留恋之情了。
闻言宝玉一脸错愕,直直看着黛玉,无法置信地道:“妹妹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了?难道妹妹忘了,自从妹妹来到这里,我们都住在老太太那里,同吃同玩,有什么好东西,我都会留给妹妹,从来都舍不得自己用,妹妹对我,也比别人亲近得多,怎么妹妹长大之后,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黛玉轻拂云袖,冷笑道:“人长大了,有些事情,自然会看明透、想清楚,我与二哥哥,还是少接触的好,这样,对你对我,对大家都好,也能减少这府里的流言。”
瞧着一脸天真幼稚、懵懂无知的宝玉,眸光渐渐冷下来,旋即道:“念在二哥哥是我表哥的份上,我也劝二哥哥一声,不要再揪着小时候的事情不放,毕竟,我们都不是小孩了,再提以前的事情,未免太无趣了些。你若是有空闲,就自己多看些书,或者去别的地方闲逛,让我自在一些,过几天安静日子罢。”
闻言宝玉更是脸色大变,瞪大眼睛,呆呆瞧着容色姣好、眸光冷淡的黛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见状黛玉也不愿再多言,素手一扬,自己动手斟了一杯清茶,端在手里,静静抿了起来。
刚品了一会儿,便有脚步声渐行渐近,步履匆匆,打散一室的静寂,黛玉心中生恼,抬头看时,却见袭人妆容精致,比平时还要光鲜几分,自己动手掀开珠帘,径直走了进来。
袭人一脸紧张之色,也顾不上什么,只走到宝玉面前,急急地道:“我刚回房一会儿,二爷怎么就出来了?”
宝玉仍在想黛玉的话,听了袭人之言,只抬起眼眸,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却并不言语,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见他如此冷淡,与昔日截然不同,袭人不由心中有气,又想起王夫人的嘱咐,凝眸盯着宝玉,咬唇道:“二爷做事,也该有个分寸儿,到底男女有别,哪里能成天跑到这潇湘馆来?知道的呢,说二爷与林姑娘自小一起长大,感情好才这样,不知道的,必定会由着性子胡说八道,到时候,什么难听的话都跑出来了,于二爷的名声有碍,实在不妥。”说着,侧眸瞧了黛玉一眼,目光清冷,隐约透出一抹厌恶之意。
她这番话,看似在责备宝玉,但内中深意,黛玉岂会不知?无非是因宝玉时常来这里,袭人心中不乐意,但因这儿毕竟是潇湘馆,自己又是主子,不能开口责备,只能拿宝玉来说自己罢了。
叹一声,自己原打算凡事都退一步,却没有想到,风雨频频而至,竟弄得袭人也敢来这里放肆了,真真不成体统。
而此时此刻,倘若她再继续忍耐下去,以后的日子,将如何继续?
斜斜睨着袭人,黛玉眸色冷淡,凝声道:“袭人姑娘,你可知道,如今你在什么地方?你可清楚,这地方的主人是谁么?”
因自个儿暗讽了黛玉,袭人心中欢喜,正盘算着如何去王夫人那里邀功,却不料听到这样没头没脑的话。
抬头看着黛玉,袭人眉心一挑,声音中含着惊愕之意:“林姑娘这是什么问题?这儿自然是林姑娘的潇湘馆呀。”
“亏你还记得这里是潇湘馆,”黛玉淡淡看着她,声音疏离而清冷,如笼上一层秋霜一般,“我原也知道,你这丫头的身份与众不同,凡事都让你三分,只是,今儿个你来了这里,不但不向我行礼,反而还在我这里训斥人,态度真不是一般的嚣张,我从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你这样厉害的丫鬟,今儿个可算长了见识了。”
听了这番话,袭人呆怔半日,心中暗自一叹,这才明白黛玉并非好惹之人,只得不情愿地低眉屈膝,向黛玉行礼请安。
黛玉淡淡而笑,也不让她起来,只冷声道:“其实,你爱怎么样,我实在管不着,不过,你不该忘记,这里并不是怡红院,这个地方,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手划脚、大放厥词?我倒想让凤姐姐来评评理,几时这府里,竟已经变了规矩?”
袭人脸色一滞,心中生出惶恐之意,连忙垂头道:“原是奴婢一时情急,做错了事,说错了话,还请林姑娘原谅。”一面说,一面敛起衣襟,跪了下来。
她这般哀哀切切,黛玉却不言不语,只歪在椅子上,细细品着清茶点心,唇边含了一缕淡淡的笑意,神态悠闲。
一旁的宝玉亦默默无言,只顾瞧着黛玉,皱眉想着黛玉的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自进了贾府,袭人就一直极得宠,待遇差不多赶上寻常人家的小姐了,身子娇贵,哪里受过这般对待?何况,时已入秋,地上清寒如冰,袭人刚一跪下,便有些受不住,精心画就的眉毛深深蹙起,仿佛打了一个褶子一般,身子亦轻轻发颤,一副怯弱不胜的模样。
第18章:并非偶然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袭人终于抬起头来,却并不看黛玉,只望向宝玉,细声细气地道:“二爷,林姑娘身子向来虚弱,不如我们回怡红院,让林姑娘休息罢。”
听了这话,宝玉终于回过神来,瞧了她一眼,皱眉道:“这样冷的天,你怎么跪在地上了?”
袭人心底想要的,正是这句话,如今终于如愿,眼波斜斜一动,瞬间便迸出深浓的哀婉之色,低低答道:“原是奴婢冒犯了林姑娘,才一直跪在这里,给林姑娘赔礼。”
说到这里,便向黛玉拜了一拜,含着泪水道:“奴婢明白自己身份低微,这些年来,一直小心谨慎,不敢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但如今林姑娘既说奴婢错了,那必定是奴婢的过错,奴婢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求林姑娘大人大量,原谅奴婢罢。”
她这般委委屈屈,哀哀切切,无非是在暗讽黛玉小肚鸡肠、喜怒无常,更有求取宝玉怜惜的意思,黛玉看在眼里,不由越发厌烦,差点没吐出来。
拂一拂袖,黛玉丹唇轻启,唇角划出冷冽的弧度,声音亦清凉得没有半点感情:“罢了,袭人姑娘,你也别装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你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儿,只适合摆给你们二爷瞧,至于我,还是免了罢,没的让我心烦,何况,下跪什么的,原是你自己要跪的,与我有什么相干?难道还要我好言好语地求你这丫头,让你别下跪不成?”
听了这番话,袭人呆若木鸡,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得呆呆跪在原地,低垂着眉眼,咬唇不语。
黛玉冷然一笑,也不在意,只转头瞧着宝玉,眸光淡淡,一字字地道:“二哥哥,我知道,此刻你看着袭人的模样,心里必定怜爱得很,这些我一点都不想管,我只想告诉你,刚才你这个好丫头说,你时常来我这潇湘馆,有碍你的清誉,这话当真是好笑极了,好歹我是女孩儿,清白名誉,本就比性命还重要,怎么如今竟是我妨碍了你的名声?难不成,竟是我不顾廉耻,常日拉着你,求你来这儿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