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就被人大惊失色的制止了一下,但话总归还是说出来了。
这句话一出,竟然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不论是百姓还是高门大户,茶馆酒楼里止不住的议论,有的小店撑着笑脸让诸位莫要说些忌讳话,就有更多闲汉走在街上桥边,随处一站蛐蛐起了洛阳和太原的大不相同。
这天傍晚,齐承明还在听宋故讲最近一段时间府里收了哪些拜帖和送礼,他突然脸色一变,做了个制止的动作,眼神就有些放空飘远了。
宋故在旁边机敏的闭口不言了,看到这副新君突然不分场合出神的模样也不觉得奇怪,而是眼观鼻鼻观心的静静等着。
不……比起出神,这更像是……
宋故的眼帘安静的抬了一下。
少年皇子的目光松散的看向前方的空中,那里什么都没有,再远处只有花厅桌上一支跳动着的火烛投在墙上的影子。但仔细一看会发现他没有在看火烛,视线也是聚焦有落点的,是很有规律的在看向面前的某处,专注而凝重,也像是在听着什么。
就像……
新君可以看到他们看不见的事情,也可以听到他们听不到的东西。不管那东西发生的有多远……这会儿一定有大事发生了。
宋故在心里有了底。他想到了过去新君那些生而知之般的言行、黄先生的属下远在千里之外的海岛上,那天漏出来的一句话却像是新君近期指导他如何行事一般……
齐承明在看监控。
系统监控最近快要没电了似的,隔一段时间容易漏掉黑屏一段,他已经盘算着怎么找机会把针//孔/摄/像头换出来充电,只是最近还没寻摸到合适时机。
就在刚才,系统监控再次打开了。
在太原一带打探的暗使传递了消息回来,还是那个齐承明眼熟了的低调无名老太监,他伏在侧殿里把事情一说——果然有那个富商口不择言的内容。鸿仁帝这段时间情绪压抑平静得诡异,直到现在,他的脸色在烛火下迅速的涨红发黑了,骂道:
“竖子!”
老皇帝挥退了老太监,侧殿里不留一人,像是一头狂怒焦躁的老虎似的,从龙座上起来走来走去,脸色阴晴不定,喘气急促。
“想个办法……得想办法。”他喃喃着,脸上仍然是一无所获的,“朕有办法……”
齐承明默默注视着他。
这是鸿仁帝这个古代帝王独处的时候,也是他唯一不愿别人见到他脆弱迷茫之类情绪、陷入低谷的时候。
过了很久,鸿仁帝的表情平复了下来,眼中闪过了一抹亮色。
他,有主意了。
第二天一早,齐承明也被招进了宫,有幸见识到了这天的早朝。规模仍然不大,只是几个重臣在场议事。
上来第一件事就是——兵部侍郎因为对前线粮草供应疏漏被撤职下狱。
紧接着兵部有人禀报了新的紧急军情,汾阳一带纠结起了一伙起义军,情势还在严峻。鸿仁帝命令驻扎在潞州的一支驻军起拔镇压,命前兵部侍郎将功折罪,先去任钦差大臣,将此事解决。
当堂被押在地上剥去官服的前兵部侍郎面如死灰,压根没有反抗,本来还以为性命就要交待在这里了,现在却峰回路转?
他顿时脸上有了喜色,双目中也亮起了光,被反剪着双臂还挣扎着想往地上重重叩首:“多谢陛下!多谢陛下隆恩!”
“只不过——”鸿仁帝面无表情,到这里慢悠悠的补充了最后一句话,“爱卿,国库吃紧,军晌粮草实在挤不出多余的了,这次剿匪就随去随征吧。”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前兵部侍郎的笑容当场噎在了脸上,像是被拎住了脖子的鸡似的,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齐承明全程恭谨的垂头注视着地面,现在冠冕下的眼睛也微微睁大了:“……”
随去随征,只是轻飘飘的四个字,背后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与血泪,齐承明都不敢想了。
那代表着什么?
那代表着这次驻军剿匪时,沿途都可以冲进城里寻欢作乐,抢夺敛财。那代表着受命的将领没有粮草军晌,为了吃饱肚子也得去勒索抢劫沿途大户,那代表着多少百姓又要无辜蒙难……
鸿仁帝轻飘飘的四个字,考验的是将领的用兵能力和良心,以及本地大户能不能聪明的适当出血……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这在古代也是司空见惯的。
齐承明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紧了。
他不自觉的点开基建地图,放大全国区域,找到了汾阳……
齐承明的表情定格了。
这里有一条通往太原的主要干道,换句话说,汾阳就在太原府边上。今天早朝这一连串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突然飞速在齐承明脑中过了一遍。
他终于明白了。
鸿仁帝不是在好心赦免前兵部侍郎,而是在用这件事榨干他的剩余价值……说到底,汾阳真的有人起义了吗?
齐承明极其怀疑这件事。
太原府最近因为王氏币而越发繁华,在旁边的汾阳人不急着加入这个怀抱,起义做什么?这种情况能被什么逼急了?
齐承明再一想到起义被镇压的下场就只剩沉默。
不知道这背后又有多少百姓是冤枉的。
所以事情就明晰了——今天早朝这一出戏,应该就是鸿仁帝给太原王氏出的招。
你们不是繁华吗?不是靠私币名声比京城还好了吗?不是要自比国中之国主吗?鸿仁帝光明正大的派了军队过去,一来恐怕是威慑,二来是能吸多少血,能给太原王氏造成多少麻烦,就看他们本事了。
原本的太原王氏也许可以不管这种军队随征,本地大户被强征关他们世家什么事?是能打上门强抢吗?能在私兵的保护下抢到也是本事。但现在王氏币重塑了太原府的整体经济,让他们与外界相隔绝,内部蒸蒸日上。
若是放任军队肆虐不管,太原府虚弱就是王氏币虚弱,太原王氏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这么大一个下金蛋的母鸡?
这就逼迫了太原王氏必须小意面对这次的军队。
然而——如果齐承明猜测是对的,那么起义军什么时候被镇压剿灭,军队什么时候回京里,不全都是鸿仁帝说了算吗?
这背后若是不看百姓会遭遇多少苦难,鸿仁帝的手段还是能压过太原王氏一头的。
……这就是鸿仁帝苦想一晚上得出的办法吗?
他原本优点不多,但至少还是很关心百姓的。现在却意识到,除了对百姓狠心,他没有别的办法打压世家了吗?
齐承明想到了沐大学士苍老而忧虑的眼眸,不知道鸿仁帝今早下决定的时候,会不会想到他自己的太傅当年的教导?
但齐承明顾不上分析鸿仁帝和太原王氏接下来掰手腕谁的胜率大了。
早朝结束了,他当了一阵子透明人,就被鸿仁帝叫到了侧殿。
齐承明绷紧了神经——今早的小会只有他一个皇子过来,鸿仁帝又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所以现在果然是……
坐在龙座上的老皇帝什么奏折也没有批,也不示意行礼的齐承明起来,而是定定的盯着地上的他:“……”
侧殿里的空气逐渐变得难熬起来。
这种威压的场面还是很可怕的。
齐承明跪在地上,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茫然无害一些,还有些强压下去的害怕。他的额边微微渗出了汗渍:“……父皇?”
“听了太原王氏的事,承明,你有没有觉得哪里很耳熟?”最终,鸿仁帝幽幽的问道。
终于图穷匕见了!
齐承明心中一振,彻底提起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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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第二更
第234章
在来之前——或者说在策划这场“凭票事件”反击前, 齐承明就知道他和鸿仁帝迟早要对上,有一次正面冲突。他一直竭力想避免的,就是在冲突中被夺走“凭票体系”。
那是定国最后的希望。
没了它, 定国才真的要烂到家了。
所以在很久之前,齐承明就反复揣摩过这场冲突中鸿仁帝会问什么,而他要怎么回答。
【首先表情不能太无辜装傻了……】
齐承明跪在地上的上身微曲, 显得更卑微匍匐了, 他惭愧的说:“是的,父皇, 这世上的大才看来还是很多的。儿臣的成就也没别人吹嘘得那么厉害,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儿臣现在才知道,是父皇容得下儿臣的才华罢了。”
【然后架高他吹捧他……】
鸿仁帝的脸色和缓了一些,但这次他目标明确,注意力坚定,所以没有像以往一样不了了之, 而是不再客气了,开门见山的说:“现在就是需要你才华的时候了——把王记凭票交给朕来处置。”
他贵为皇帝, 现在却生出了点慈父心肠, 想让皇儿理解自己, 苦口婆心多说了几句:“承明啊,你是朕的儿子,朕为了这个偌大的江山,总要有些取舍。这才是朕放任你那些小心思不管的原因……你瞧瞧那些外人, 哪能得了朕这般宽容?”
“现在父皇有难,派出军队只是权宜之计……朕还得指望拿凭票来挡住世家啊!”
千防万防,终于到了说出口的这一天了!
齐承明跪在地上不语。
怎么说呢,是他的皇子身份加上他的藩地实在偏远穷苦过头了, 才导致鸿仁帝长久的麻痹轻慢。太原王氏就在中原腹地一旁,距离又近,还是河东地区——多年来河东举子络绎不绝,现在在朝堂上又遍居高位,怎能让鸿仁帝不忌惮?
吹捧老登两句你还真信了?
是个PUA老手。
“承明。”鸿仁帝等了半天,没等到反应,语气重了下去。
齐承明心算了一会儿时间,就像他刚才垂头不语是在眉头紧锁的计算什么似的,他欲言又止的扑在地上说:“儿臣是愿意的!但是父皇……这好像……好像对付不了他们啊。”
“这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鸿仁帝喜上眉梢,但多年帝王的生活让他的理智迅速回笼,还是找补了一下,准备听听太子的意见,“……这是怎么一说?”
在发钞这件事上,鸿仁帝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点没搞懂过。太原王氏都蹬鼻子上脸了,他不能再固执己见了。
“当初父皇允许各地自己铸币的时候,儿臣参与进去只是想让柳州百姓好过一点。”齐承明解释前还是小心谨慎的先叠了个甲。
鸿仁帝不耐烦的摆摆手,示意他免去这些套话,自己既然问了就不会再猜疑。
齐承明心里腹诽:鬼知道你会不会一边用着人一边猜忌人。
“总之儿臣是见周遭的私币大大小小很乱,所以才去接触了王记钱庄的,用儿臣的命令在这一小片地区让私币统一起来,大家的日子才好过了。”齐承明牢记他最开始的设定,“所以王记钱庄最多铺展几地范围,再多的话,百姓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朕乃天子,所以由朕来下旨把凭票正名到全国各地,这不就好了吗?”鸿仁帝理所当然的说。
“父皇,重要的是……凭票能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齐承明斟酌着解释,这才是百姓们信任凭票和王氏币的原因,“换句话说就是……损公肥私才可行。”
齐承明的话到了嘴边绕了一圈,还是把“官府的(你的)信用烂透了,发什么百姓都不会再信的”改成了更自贬委婉的“损公肥私”。
道理是这个道理,都说到这里了,鸿仁帝再不给脸有个自知之明,他就要拼着鸿仁帝恼羞成怒的后果全说出来了。
鸿仁帝:“……”
老皇帝陷入了一阵沉默。
他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还没有彻底让他发昏。
齐承明再接再厉的让他死心:“若是非要把凭票推行到全国也不是不可以……”
鸿仁帝突然身体前倾了,双手抓在龙椅扶手上用力起来。
“只是那样……凭票就不像现在这般,能勉强与太原王氏的成就相抗衡了。届时父皇恐怕得再选一个去扶持。”齐承明渐渐的跪直了身体,言语诚恳,面色无辜而真挚,一派为君分忧的苦心。
这才是他一定要找一个冤大头上钩当炮灰的原因。
老登的眼中钉必须是别人,且有了对比才分得出轻重缓急,分得出谁是草谁是宝。
鸿仁帝脸色难看,跌坐回了龙椅上,沉默更长了:“……”
摆在眼前的处境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是可以不死心的继续勉强太子把凭票交出来,去试一试能不能和太原王氏相抗衡。但真的不行以后,还能挑谁去扶持?谁的留存下来还能比得上皇子私业更让他放心?
到时候不可能放任太原王氏一家独大,难道还要扶起来其他世家去斗?那这份祖宗基业还要不要了?
鸿仁帝左想右想这都是个解决不了的大烂摊子,让他头痛欲裂。
齐承明听到御座上没声了,他跪的膝盖发疼,这还是早让柿霜给他缝厚了一层进去的成果。他垂着头不着痕的轻微挪动换了一下动作。
来吧,老登,你注定失望的。仔细权衡利弊一会儿吧,慢慢来、仔仔细细……然后说出你的答案。
齐承明早防着鸿仁帝乱来了。
从他刚回京鸿仁帝就有意让他把凭票体系交出来,哪怕他再掰开了揉碎了解释这样只会和以往的银票一样烂掉,鸿仁帝都迟迟没有打消念头——齐承明就明白了,他视若珍宝的“凭票体系”,在鸿仁帝那里什么都不是。
或许有点价值,但那也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去欣赏一个东西的态度,而不是对待自己仅有的救命稻草的态度。皇帝眼里的珍宝见得多了,拿过来觉得有点用的就玩一下,玩坏了就撂下不管了。反正皇帝总能有更多的选择。
他是这样自信着去想的。
即便凭票体系真的过后烂掉了,也只会被鸿仁帝毫不留情的弃用,然后眼睁睁看着定国走向末路却无能为力、焦虑崩溃。时代的鸿沟在这里摆着,老皇帝根本就不懂凭票体系在这个节骨眼上到底有多珍贵。
所以到底怎么防着鸿仁帝乱来呢?
太原王氏来势汹汹,太子手中的凭票体系拿上去输赢还不好说,但是——一旦输没了,又不可能再扶持一个旁人的拿来放心用。万一落得彻底没有可以托底的钱币来用了,届时怎么办?带着整个定国一起完蛋?
一个是趴在自己身上大吃大喝、逼不得已动点武力解决也行的吸血虫子。一个是病入膏肓分不清楚到底什么时候怎么样去完蛋的自己根基。
鸿仁帝老了。
他再被逼急了,也不敢选祖宗基业的。反而倒有可能狠狠去撕咬世家几口……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
侧殿里的两人一跪一坐,看似尊卑分明,但齐承明一点都不着急,耐心等着,甚至灵机一动打开了监控,通过摄像头的视角更光明正大的去偷看鸿仁帝的反应。
龙座上的老皇帝表情变换,反复挣扎,最后只剩一片颓然。
让他和世家硬碰硬,他狠下心这也去做了。
但是再怎么心一横,他也没法再赌一把大的,去处理后面的烂摊子了。想想就头痛欲裂……罢了罢了。再怎么样,银票大家还是得用,定国总能撑到他闭眼的,留给这小子头疼去吧。
鸿仁帝回过神,和颜悦色的抬手:“太子怎么还在地上跪着?快起来快起来。”
他脸一板,作势轻骂:“你都贵为一国太子了,朕忘记让你起来,还能有人逼着你行礼不成?做这种傻事!”
齐承明见氛围一松,老皇帝绝口不提凭票体系了,视线往旁边一扫,他就丝滑的接上了话茬,真挚反驳道:“父皇此言差矣。大定崇尚孝道,现下又是在先祖们面前,儿臣跪而听训有何不妥?”
“……”鸿仁帝被噎了一下,隐约疑心太子在暗中嘲讽他,又细想了一下觉得自己越发多疑了。
但既然说到这里,他没好气的摆摆手:“去,走之前上柱香。”
齐承明得偿所愿,应了一声过去了。
“慢着。”鸿仁帝左思右想,喝住了太子,自己走到门口,唤来赵福满从库房里寻了一束千年沉与龙涎香合成的祭祀香过来。
心中那点微妙的不安作祟,他得赶在太子上香前先和先祖们念叨念叨。大定以孝治国,太子再怎么厉害,那也是他的儿子。
齐承明无辜的退让到旁边耐心等着,看着鸿仁帝上完了香,侧殿里弥漫起一股昂贵的气味。
他老老实实跟着上了一炷香,全程被鸿仁帝盯得死死的,什么动作也没干,然后出宫回去了。
等到了马车上。
齐承明才慢腾腾从袖子下取出一枚黑色的物件,无声的扬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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