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光落在他头顶,很亮,分不清是路灯还是月亮,顺着他握相机的左手,能清晰看见食指那枚眼熟的鸢尾花戒指,林霜羽还记得戒指的触感,又硬又冰,拥抱的时候,在她腰上硌出了一枚小小的、月牙似的红痕,隔天才消。
“陈梦宵!”涂鸦墙前方,穿着露背裙的长发女孩大概是等得着急了,朝他挥手,“可以开始拍啦。”
“来了。”陈梦宵随口回应,人却没动,不知道在等什么。
几乎是下意识地,林霜羽侧身,为他让出离开的空间。
片刻之后,陈梦宵朝她走来。
巷子很窄,他们自然而然地擦肩而过,谁也没开口。她是因为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呢?
那股存在感极为强烈的冷香又飘过来,冷占了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百分之一的甜,只有靠得这么近才能嗅到。
香气的主人离开了,她仍然站在原地,与此同时,肩膀覆上一只手的重量,只是轻轻拍了一下,没有过多停留,像某种提醒。林霜羽回头,发现江照就站在她身后,是关心的口吻:“怎么了?”
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完全没察觉到。
“没怎么,刚好碰到……一个朋友。”怕他追问,迅速补完下半句,“那家店就在前面,我们快走吧,说不定要排队。”
结果运气不错,今天只等了两桌,不到十五分钟,丝滑入座。
一口石锅横在两个人之间,草帽当锅盖,透明的蒸汽逸散开来,潮湿中带着一丝暖意。林霜羽听见自己的声音:“这家店我之前经常跟朋友来,除了招牌的汽锅鱼之外,过桥米线也很好吃,你等会儿尝尝看,要是不合胃口,就再点别的主食。”
“好。”江照拆开一次性碗筷,镜片也蒙了一层不均匀的水雾,“我发现你对我总是很客气,你对别人也这样吗?”
“有吗?”林霜羽的确没意识到,边思考边解释,“可能是我这个人比较慢热,也很无趣,平时出去玩,只要超过两个人在场,她们聊天的话题我基本就插不进去了,全程旁听。”
鱼汤的香味开始飘出来,江照回答:“慢热也不是什么坏事,至于无趣……我不觉得。”
她笑笑,拿起水壶,心不在焉道:“是么?我身边的朋友都这么说。”
本以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可是江照却接了下去,用那种平静的、从容的、意有所指的语气:“包括刚才偶遇的那个吗?”
倒水的动作停了一瞬。她看着热水缓缓流进纸杯,许久才说:“可能吧。我没问过。”
这家店的出品依旧稳定,鱼肉很嫩,汤底很鲜,很原生态,没放任何多余的佐料。他们恰好坐在窗边的位置,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大部分时间都在聊工作,偶尔掺杂几句情感话题,点到即止。
中途,服务员过来加汤,林霜羽无意间回眸,隔着蒙蒙水雾,隔着透明玻璃,再次看见陈梦宵。
应该是从涂鸦墙那里边走边拍一路过来的,蓝灰拼色的针织毛衣单薄,宽大,像海浪温柔地包裹他。他的眼里只有那台手持摄像机,没有任何人。
她强制自己收回视线,却发现江照同样侧着脸,在看陈梦宵的方向。
他在看什么?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打断她的思绪,也打断他的观察。江照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继而坐在她对面接通电话,全无避讳。
应该是医院的同事在跟他商量能不能换班,他有点无奈,不过还是应承下来,意外地好说话,通话结束,叹气道:“明晚又要值夜班了。”
林霜羽低头看时间,发现已经九点半了,回家洗个澡收拾收拾就得搞到很晚,明天又是糟糕到没盼头的周一,想到这里,真情实感地说:“好辛苦,今天还累了一整天。”
“今天不累。”江照笑了,起身道,“走吧,不早了,送你回家。”
现在就走吗?
陈梦宵说不定还在外面。
鸵鸟心态让她迈不开脚步,又怕眼前的人被察觉,最后还是跟着站了起来。
从刚才开始,她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没再往外看,努力忽视他的存在,然而推开大门,那人就站在浓浓夜色里。
短片应该已经拍完了,他们正在讨论晚餐吃什么,陈梦宵没有参与,低头专心检查相机里的成片。那个穿着露背裙的女孩从包里取出烟盒,习惯性递给他。他没有抬头,可有可无地接了,还没摸出来打火机,女孩已经挨过去,举起手臂帮他点火。
金色的火星,淡白的烟雾,袅袅升至城市上空,陈梦宵没什么情绪地吐出一口烟圈,对她说,谢谢。
“要过去打个招呼吗?”江照轻声问。
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走神,林霜羽深呼吸,掩饰般摇头:“不用,我们走吧。”
夜太静谧,她的声音因此格外清晰,话音未落,不止陈梦宵,他身边的那对男女也跟着回过头。
女孩盯着她上下打量,毫不掩饰眼里的好奇:“陈梦宵,是你认识的人吗?我刚才看到你们说话了。”
“嗯。”陈梦宵没否认,目光掠过江照,掠过她,望向她身后的餐厅招牌,“这家店味道怎么样?”
反应了几秒,确认他在跟自己说话,林霜羽佯作平静地回答:“还不错,可以试试招牌的湖团鱼,没有鱼刺。”
紧接着,余光瞥见江照,自觉应该介绍一下,于是补充:“这是江照,Miki的医生。”
第12章
大学的时候,林霜羽读的是传媒,住四人寝,室友们性格迥异,不过相处融洽。某次夜聊,谈及感情观,大家各抒己见,A信奉活在当下,及时行乐,男朋友都是月抛款;B资深二次元,唯爱纸片人,因为纸片人是完美的,不会背叛,不会消失;C疑似性单恋,行为逻辑大概就是,我可以喜欢你,但你不能喜欢我,否则我就不再喜欢你。
林霜羽躺在上铺,抱着枕头听她们闲扯,看着窗帘上淡到一蹭就没的月光,忽觉迷茫,反问自己,你呢?
那时怎么都摸不着头绪的,现在呢。
时间像是被偷走了,窗帘紧闭,连月光都照不到,分外压抑的夜里,手机屏幕亮起来。她被突如其来的光晃了晃眼睛,摸起来一看,是江照发来的消息。
将近夜里十一点了,明天还要值夜班,现在还不睡吗?
江照:「图片/jpg」
点开,是一只棉花糖似的白色比熊,还戴着棕色爱心围兜,昂首挺胸,神气活现。
她回复:「好可爱,这是你养的狗?」
江照:「嗯,在医院门口捡的。」
林霜羽:「Miki也是我在一个雨天捡的。」
江照:「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林霜羽正要发问,屏幕上又跳出一条信息,像是某个暗号:「我在思宠工作过。」
关于这条微信,她起初不解其意,隔天上午,边磨豆子边打哈欠,某个电光火石的刹那,倏地回想起来,思宠是她捡到Miki那天去做检查的医院。
线索总算串联清晰,原来她跟江照很久之前就见过。在Miki不叫Miki,还是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小三花的时候。
“这就是缘分啊!”
周五晚上的保留节目就是宅家喝酒,许翩拎着一打冰啤酒敲开她家的房门,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这都不谈?”
正在扯啤酒拉环的林霜羽:“……”
“他肯定喜欢你,否则宠物医生每天的接诊量那么大,怎么可能一年半了还记得你长什么样。”许翩顿时来了精神,拿手臂戳她,“这男的朋友圈有没有照片,快给我看看。”
江照的朋友圈是半年可见,往下翻翻也能找出几张他跟朋友的合影,而且都是原图直出,连滤镜都没有的那种。她将手机递过去,许翩放大图片,看完他的脸,又去看他手腕上的绿水鬼,叹为观止:“这门亲事我同意了。”
旋即,又疑惑道:“不过这种优质股怎么会在市面上流通?如果不是仙人跳,不是骗炮渣男,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你是他的天菜,他对你一见钟情。”
林霜羽无语:“我们目前为止的见面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许翩灌了几口啤酒,兴致勃勃地提议:“要不我们打赌?要是他喜欢你的话,唔……你回头请我吃一顿Omakase。”
“无聊。”
“不敢啊?”许翩啧了一声,没骨头似的陷进柔软沙发,“你就接着装傻吧,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大好光阴都被浪费了。”
在等什么?
等一个不可能的人,等奇迹发生,等星星,等月亮,等清醒,等死心。
或许是醉了,酒精令时间错位,林霜羽回到了去年的春节前夕,回到了时隔一年再次见到陈梦宵的那天。她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煮姜汁可乐,他在她的浴室里洗澡,花洒声隔着墙壁闷闷灌进她耳膜,那感觉如同置身深海。等到水声停了,心跳反而更剧烈,陈梦宵头发湿漉漉地走出浴室,靠在厨房门边,漫不经心问她在干嘛。
能不能抹掉所有前因,只截取那一秒。
后来那锅姜汁可乐被陈梦宵皱着眉头喝掉大半,拉长语调向她控诉:“你是不是故意煮这么难喝的东西给我?”
因为感冒带来的那点鼻音,抱怨也像撒娇。
“这个很管用的。”
一年没见,林霜羽还是觉得他很可爱。皱眉的样子可爱,咬吸管的样子可爱,手腕上缠气球的样子可爱,哪怕是冷漠到极点的样子,也很可爱。
冬日阳光寒冷刺眼,将他皮肤打出一层透明的釉色,她轻声说:“陈梦宵,你又打了一个耳洞。”在耳骨的位置。
陈梦宵闻言,稍稍侧过脸,问她:“要摸一下吗?”
于是她抬起手,轻轻触摸了他耳骨上那颗小小的,水滴形状的钻石。
或许是因为感冒,或许是因为刚洗完澡,他皮肤的温度偏高,微卷的发梢却是湿润的,将卫衣领口染出一块深色痕迹,冰凉的水珠一颗颗碎在她指尖,冷热交织,又酥又麻。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玫瑰香氛,是她沐浴露的味道。
她感到头昏脑涨,整个人奇异地飘飘然:“我最近看日剧,发现日语里好像没有「我想你了」的对应表达。”
“我会说「会いたい」。”
“这是……「我想见你」的意思?”
“嗯。”
“如果是见不到的人呢?”她喉咙发涩,难以仔细梳理语言,“如果是只能想念的那种,你会怎么表达?”
陈梦宵歪着脑袋思考几秒,告诉她:“不知道,我没有这样的人。”
好残忍啊。
地板上喝空的易拉罐排列得整整齐齐,林霜羽头晕得厉害,几乎瞧出重影,干脆毫无形象地仰面躺在自家地毯上。天花板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坍塌,她的心也是。
眼眶无知无觉渗出泪水,天花板模糊一片,她用手掌安静地捂住脸。
许翩没发现,还在侃侃而谈:“说真的,你别以为长得漂亮就能为所欲为,现在挑三拣四,总以为前面有更好的人在等着,小心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苏格拉底的麦穗理论听没听过?况且,等过几年你奔三了,拿什么跟那些又年轻嘴又甜的小姑娘竞争啊?男人都喜欢嫩的,喜欢二十岁的,喜欢没脑子的——”
快说完了也没听见反驳,于是从沙发上挪过来,一把扯开她的手,“不许装死。”
结果摸到一手潮湿。
许翩愣住,简直不可置信,“……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
林霜羽不吭声,只是摇头,许翩却不肯放过,非要她说清楚不可,“你还记得自己上次哭是什么时候吗?突然这样真的很反常好不好。”
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像冻湖被硬生生凿出一道口子。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晚在窄街里的偶遇。
她开口介绍:“这是江照,Miki的宠物医生。”陈梦宵这才拿正眼去看江照,须臾,不明不白地对她说了三个字:“挺好的。”
她听懂了。
哭得累了,林霜羽胡乱擦干泪水,抬起头问:“还有酒吗?我想喝。”
“你数数自己喝了多少了?”许翩拧着眉看她,显然气得不轻。半晌,看她没反应,无奈叹气,“行行行,想喝就喝,我再叫一打,陪你喝到天亮。”
那天之后,她跟陈梦宵没再聊过天,也没再见过面。
谈不上多难受,不过是像从前的每一次,他像阵风似的来,把她搅得天翻地覆,又无知无觉地走。
而他在或不在,生活都得继续。
一晃又到周五。
下午两三点相对清闲,送走前面的客人,林霜羽百无聊赖地给自己拉了个花,手机响了两声,滑开锁屏,竟然是Amy的消息。
Amy:「滴滴」
Amy:「霜羽姐,现在有空吗?」
她回复:「有空。」
Amy:「公司准备订下午茶,没找到好喝的咖啡店,我突然想到陈梦宵跟我说过,你做的咖啡很好喝。」
Amy:「你们店叫什么名字呀?」
盯着聊天页面看了许久,最后林霜羽把下单小程序发送给她,差点忘了提醒:「记得领新客优惠券。」
不到半个小时,木质大门被人推开,Amy妆容精致,眉眼间已经褪去了学生的青涩,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笑着问她:“好了没?”
“还差三杯。”林霜羽将焦糖糖浆均匀挤在杯壁上,手很稳,“这么多,你一个人拿吗?”
“还有一个同事,等会儿就到。”Amy吐吐舌,“其实本来不用我来的,但是改图改得好崩溃,不能放过任何一秒翘班的机会。”
这会儿店里没人,Amy干脆坐在收银台旁边跟她大吐苦水,吐槽甲方没人性,设计方案发过去,对方不是装死不回,就是装逼挑刺,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塑料袋。
“本来给甲方当狗已经够苦了,结果群里他们还老是发出去玩的照片刺激我。”说到这里,Amy自然而然地提及,“对了,前几天陈梦宵他们去贵州玩了,你知道吧?”
林霜羽低头清洗手柄,“我怎么会知道。”
“陈梦宵没告诉你吗?”Amy托腮看她,“我以为你们联系得很频繁。”
“我们只是朋友,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呢?”她心平气和地反问。
Amy若有所思地眨眨眼,没再追问,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话题:“我记得之前在日本,我跟你说了好多跟陈梦宵有关的事,但是忘记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
林霜羽做完最后一杯椰青美式,开始打包,不置可否地听着。
“我们其实是高中同学,我当初十五岁就被家里送去日本留学,孤零零的,一个人都不认识,在班上几乎没有朋友,只有陈梦宵跟我玩。他说他爸爸也是中国人,给我买红豆烧,问我能不能教他说中文……不夸张的说,当时他在我心里真的像天使一样。”
“他在学校里很受欢迎,日高的DK制服穿在他身上像杂志画报里的模特,每天都有很多邻班的女生跑过来偷看他,往他桌洞里塞情书。跟他走在一起,慢慢地,我也变得受欢迎了。”
“不过,陈梦宵这人你也知道的,挑剔,难搞,忽冷忽热,而且还有点儿强迫症,跟他做朋友其实很有压力,课桌没对齐、水彩笔没按颜色分类、或者东西乱放,他都会不高兴。换了是别人这样,我会觉得他有毛病,可是陈梦宵不高兴,我就想哄他高兴。”Amy长长吐出一口气,“要不怎么人送外号陈公主呢,天生被人舔的命。”
林霜羽读懂弦外之音,“你喜欢他?”
“准确地说,是喜欢过。”
Amy承认得很潇洒,至少比她潇洒,“我没跟他表白过,因为怕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毕竟我是看着他一段一段恋爱谈过来的,过程可能有偏差,结果嘛,都一样。”语毕,再次望向她,“所以,霜羽姐,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做到分手之后还能继续跟他当朋友的?”
因为从头到尾,他们真的就只是朋友而已。
她想过越界,他不想。
答案就这么简单。
一个不缺爱的人是很难被爱打动的,可是除了这个,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给他什么了。
“人真的会仅仅满足于朋友的身份吗?”
午后光线透进来,密密匝匝铺了满地,林霜羽低头封杯,不知道是在跟她对话还是在跟自己对话,“表白的话,万一成功了呢?”
Amy垂着眼,神情惆怅,半晌才道:“我喜欢他这么久,唯一一次想过表白就是高中毕业之前,大概是有点儿分离焦虑吧,习惯了每天都能见到他,完全想象不出来以后见不到了该怎么办。”
“我花了很久的时间写情书,准备礼物,布置惊喜……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周末,我去找他,结果就在他家附近,撞见他跟一个陌生女人从酒店出来。他身上还穿着校服,领带没系,头发半干,可是表情一点都不尴尬,像平常那样自然地叫我的名字,自然地跟我打招呼。尴尬的人反而变成了我。我当时整个人都是懵的,控制不住地想他们在酒店里做了什么,最后破罐破摔地问他现在有没有时间,我有话想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