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然后他真的转头对那个女人说拜拜,跟我走了。”
Amy回忆到这里,轻轻笑了,“我把他拉到马路对面,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废话,最后装作八卦的样子问他,那个姐姐是不是他新交的女朋友,他说是,又问我到底要说什么。我一下子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并且决定永远都不要说出口,朋友总比恋人长久。”
朋友总比恋人长久。
林霜羽沉默下来,心想,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只属于胆小鬼的借口。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更何况她已经过了会因为和谁喜欢同一个人而感到“同病相怜”的年纪,于是加快动作打包,“马上就好了,你同事什么时候到?”
Amy低头按手机,随口答:“快了,他说拐个弯就到。”
气氛静下来,只能听见店里音响传出的歌声。
须臾,电子屏幕闪烁,提示有新的外卖订单,林霜羽抬手摁掉,轻声问:“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日本吗?”
“本来是过两天就回的,但是昨天我跟卓阳吃饭——就是我过生日那天跟陈梦宵勾肩搭背那男的,听他说陈梦宵估计还会在国内呆两个月,研究生那边都申请延期入学了。”Amy喝了口水,“说是陈梦宵他爸投资了一部电影,给他练手。”
林霜羽没有刻意打听过陈梦宵的家庭背景,不过认识这么久,无论是从他口中,还是他身边朋友的口中,也能零星拼凑出个大概。为了验证猜测,她开口:“他爸爸是制片人?”
“不止。”隔着玻璃窗,Amy抬手指了指马路对面的巨幅广告牌,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语气,“他爸是聚星传媒的创始人之一。”
林霜羽望向对街的那幅电影宣传海报。
画面正中央是梁赏的脸,神秘、性感,被网友戏称每一根头发丝都得上保险。前不久刚从柏林捧回自己演艺生涯里第三座影帝奖杯,偏偏自带腥风血雨体质,黑料缠身,譬如酗酒、吸/毒、耍大牌、私生活混乱……真真假假,层出不穷。
尽管如此,在精湛的演技和绝对的票房号召力面前,仍然风光无限,被媒体誉为“千禧年之后的第一位巨星”。
而梁赏背靠的就是聚星传媒。毋庸置疑的影视龙头,目前稳坐行业内的头把交椅。
这些陈梦宵都没跟她说过。在日本相处过一个月,她当然知道陈梦宵家境很好,娇生惯养,住在东京千代田区,学烧钱的电影专业,穿不重样的奢牌,偶尔会开超跑。然而除此之外,他也会搭电车出行,会喝便利店里的速溶咖啡,会亲手刷墙布置拍摄场地,看起来和普通的大学生没什么区别。
她一定是被这种假象所欺骗,才会在幻想中不断粉饰两人之间的差距。
思绪来不及延伸更多,大门背后的晴天娃娃叮咚作响,风送进来,是Amy的男同事来了。
林霜羽将冷饮热饮分开打包,又抓了一把小饼干塞进去,Amy笑眯眯接过:“谢谢霜羽姐,我走啦,等空了我们再约,我目前还在探索上海中,列表里收藏了很多好玩的地方。”
他们走后,外卖平台又涌进来一批新订单,她忙得像颗陀螺,等清完单,日落已至。
店里零零散散坐着几桌客人,轻声交谈,窗外,一轮橙日缓慢下坠。林霜羽揉了揉酸胀的手腕,坐在收银台旁边给手机充电,出乎意料地,刷到了陈梦宵的朋友圈。
他很少用微信,当然也不怎么发朋友圈。
黄果树瀑布、梵净山、织金洞、苗族博物馆……他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山水,拍了很多跟中国民俗文化相关的照片。最后一张图里,他站在千户苗寨的某个热闹摊位前,手持一枚红脸獠牙的傩神面具,只露出半张玩世不恭的脸,眼睛弯成新月,笑得开怀。
真的去贵州了。而且玩得很开心。
难受的人只有她一个。
心口堵得厉害,林霜羽用手指戳了几下他的脸,用力到指尖泛红,手机屏幕里,那人依旧没心没肺,笑容绚烂。落日只够照亮他的脸。她甚至有片刻冲动,想问他贵州有这么好玩吗?转念又想,你可真贱啊。
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成长环境不同,恋爱观不同,人生目标不同,站在理性的角度考虑,根本就不可能走到一起。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追求的也都是一些很普通的东西,比如一份喜欢的工作,一间自己的公寓,以及一个牵手回家的人。
这个人有可能是陈梦宵吗?无论怎么想都不搭。他甚至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店里的客人来了又走,歌单从“长年在驻守纵未够运气开口”,播到“围绕身边已600天,你喜欢过我60秒吗”,总算捱到下班时间。
仍然是固定的路线,地铁2号线换7号线,出站之后步行1.2公里回家。这是她每天都要走的路,今天却久违地感到孤独。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像极了真人秀里的节目预告——我以后该不会永远就这样了吧?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工作,一个人变老。
仿佛是为了呼应此刻的想法,手机屏幕亮起来,她收到江照的微信——
江照:「这周末有什么安排?」
她回复:「暂时没安排。」
不多时,他发来两张门票,是致敬希区柯克的系列话剧,《迷魂记》。
江照:「同事送了我两张话剧门票,周六晚上七点半的,你感兴趣吗?」
天黑透了,林霜羽站在银杏树下,听着沙沙的风声,耳边似乎又听到陈梦宵的声音,伴着风声漂流,在跟朋友争论:“就像Dolly Zoom,看似只是简单的zoom in&zoom out,实际上很复杂,要考虑运镜的方向、推拉的速度、以及焦距的变化,不是谁都能拍得出来的。所以《迷魂记》里的五个同轴反向变焦才能成为经典。”
回国之后,她还抽空恶补过希区柯克,写过几篇电影短评,希望哪一天如果再聊起来,能跟他有共同话题。
当然,他们后来再也没有一起看过电影。
自从那次无意间聊起江照这个人,许翩几乎每天都在微信里问她,“跟江医生今天有没有新进展”,甚至连每周雷打不动的酒鬼计划都肯大度顺延,为了让她跟江照专心约会。
最近江照经常会来店里买咖啡,一周大概三四天的样子,都是清晨上班路过,毕竟领爱的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而她也慢慢摸出了江照的喜好,大部分时间都是最简单的无糖无奶的黑咖,偶尔也会试试今日推荐里的特调。
接触的次数越来越多,林霜羽甚至开始疑惑,自己之前为什么会觉得他冷漠,他分明是一个相当温柔,相当好说话的人,跟他聊天会有一种类似踏实的安心感,因为他的情绪永远稳定,就连表达不同观点时也能做到有理有据,心平气和。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与她交往过的前男友类型高度重合。
她曾经对“温柔”这两个字是没有抵抗力的。
周五下班回家,林霜羽觉得头有点晕,人也没力气,起初她没在意,以为只是换季着凉,给Miki做了顿猫饭,洗了个澡,早早睡下。结果后半夜就开始发烧,量了两次体温,一次38.2,一次38.9,实在是难受得厉害,她摸出手机,烧得视线都有些模糊,昏昏沉沉地点进江照的微信聊天框,给他发语音。
“不好意思,江医生,”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咽口水像吞刀片,她低咳几声,继续往下说,“我有点发烧,明天可能没办法去看话剧了,你问问其他朋友有没有空吧……不是故意放你鸽子的,下次我请你吃饭。”
发完这条语音,她将手机丢到一旁,再无任何心理负担,如释重负般睡了过去。
意识如潮水般漫去,时间不再流逝,世界变得好安静,像是置身于真空。自从工作之后,她很久都没睡过这么好的一觉了。
无从分辨具体过了多久,平静的世界被打破,她在睡梦中听到什么动静,像敲门声,敲一下停一下,说不清楚究竟有没有耐心,却怎么都不肯走,让她无法置之不理。
费劲地从床上坐起来,昏暝夜里,林霜羽对上一双炯炯发亮的绿色猫眼,是Miki忧心忡忡地蹲在枕头旁边,见她醒了,立刻兴奋地窜过来,尾巴翘得老高,将她的手背舔得湿漉漉。
安抚般撸了几把猫,她晕晕乎乎地下床,连拖鞋都没穿,走出卧室。
脑袋转得虽慢,也有几分预感,门外的人应该是江照,毕竟几个小时之前她刚给他发过微信。出于礼貌或关心,他是有可能登门造访的。
客厅里留了一盏夜灯,她胆子小,自己一个人住,不敢把灯全关掉,搬进来之后,为了提高安全性,还特地装了电子摄像头。
光着脚慢吞吞走到门口,林霜羽抬起头来,试图确认,却在监控里看到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那个瞬间,她真的以为是自己烧出幻觉来了。
第14章
楼道里的风哗啦啦涌入,陈梦宵穿着姜黄色连帽卫衣,深灰牛仔裤,单手抄兜站在她家门口。
大概是等得有点不耐烦,眉心微蹙,神情也显得冷淡,月光漏进来,他的侧脸像覆了层薄霜。
头还是很晕,难以分清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好半天,她才出声:“……陈梦宵?怎么是你。”
喉咙里像塞了棉花,又闷又沙。她忍不住咳了几声。
陈梦宵看着她,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地反问:“你以为是谁?”
她以为是谁?
大脑缓慢地重新运转,林霜羽回想自己睡前发出的最后一条语音,那会儿她烧得太厉害,没仔细看,看到一个色调相似的微信头像就昏昏沉沉地点进去了,发完之后也没顾得上检查。
是发错人了吗?
一定是发错人了吧。
否则陈梦宵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尚在出神,昏暗的楼道里,陈梦宵朝她的方向稍稍俯身,紧接着,掌心毫无征兆地覆上她额头。
手掌干燥温暖,夜风里混着淡淡的酒味,若有似无钻进她鼻腔,是从他身上飘出来的。
她轻声问:“你喝酒了?”
数十秒后,陈梦宵嗯了声,同时收回手:“有点烫。”
因为发烧的关系,林霜羽的反应要比平时迟钝一些,只顾仰着头看他,许久才记起来回答:“我吃了退烧药,已经比睡觉之前好多了。”
说完,意识到他们还站在门口,于是侧身:“你先进来吧。”
陈梦宵却没动,仍然站在原地:“要去医院吗?”
“不用,反正也不严重,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好了。”林霜羽想也不想地拒绝。发烧而已,没必要大半夜去医院,太麻烦了。
他点点头:“那我走了。”
与此同时,楼道里的声控灯暗了下去,像电影里明暗过渡的慢镜头,视野中只余一个模糊的身影,看不清具体轮廓。她无意识地伸出手,抓了个空。像无数个梦里那样。
所以现在也是梦。不是真的。
然而,就在她收回手的前一刻,指尖被攥住,陈梦宵的手背贴上来,反握住她,往门里推。
林霜羽一时不察,踉跄后退几步,差点撞墙。
门被带上,他若无其事地问:“我上次穿的那双拖鞋还在吗?”
她回神,弯腰打开鞋柜,取出他上次穿过的那一双。
谁都没提刚才他说的那句要走。
Miki不知是什么时候跑出卧室的,或许是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兴奋地摇着尾巴蹿到陈梦宵腿边,绕着他蹭来蹭去,间或夹杂着几声撒娇似的猫叫。
陈梦宵低低笑了,弯腰去抱它:“这么想我啊。”
Miki叫得更热情了,几乎将他的下巴舔湿。
厨房里的灯被打开,林霜羽看着他走进去,摁亮烧水壶的开关。
水温逐格跳升,他们面对面站着,Miki还在他怀里没心没肺地打呼噜,沉默凝固成某种令人心慌的实体,轻易穿透空气。
少顷,听见陈梦宵的声音:“姜汁可乐怎么煮?”
林霜羽愣住,怀疑自己幻听,好半天才意识到他似乎真的打算照顾自己,于是回答:“……不用。”
犹豫几秒,又说:“你陪我一会儿就好。”
水渐渐烧开了,发出轻微的噪音,陈梦宵站在厨房门口,语气几分模糊:“怎么陪?”
思绪愈发混乱,像两个小人在打架,她不知如何作答,最后急中生智:“如果不困的话,你陪我看部电影吧。”
一部电影至少要播两个小时。也就是说,至少在这两个小时里,他们只有彼此。
“好啊,”他答应得不假思索,“你想看什么?”
那个瞬间,林霜羽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的电影流派,比如法国新浪潮、道格玛95、布莱顿学派……以及对应的冷门佳作,都是她曾经特意恶补过的电影知识,然而真到用得上的这一天,她的答案竟然是:“《永恒和一日》。”
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陈梦宵曾经放在YouTube的某个仿片作业,用的是《永恒和一日》里公车上的那段情节。
视频热度很高,底下有人评论:拍的很牛啊,问问po主,拍摄过程中觉得原片最难把握的是什么?
陈梦宵回复:应该是流速。
夜深了,万籁俱寂,客厅里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灯也关掉,投影仪打开,幕布几乎占满整面墙。
投影仪是当时许翩送的搬家礼物,林霜羽问为什么送这个,她回答,不知道,感觉你最近很爱看电影,而且阅片量剧增,是不是在豆瓣偷偷加了什么文青小组。
布艺沙发算不上宽敞,不过坐两个人绰绰有余,灯关了,只能通过大荧幕照明,时明时暗。隔着一段距离,陈梦宵姿态松弛地坐在她身侧,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在眼睑打出一块阴影,浓得透不进光。
这种感觉就像回到了通往涩谷的JR山手线。
高楼大厦飞驰而过,在落日之前,他们隔着一个座位聊天。她讲日语,他讲中文,彼此都非要选择自己不擅长的语种,哪怕词不达意。
聊到刚才在新宿的偶遇,以及自己无意间目击的分手现场,她好奇地问:“所以你们分手的原因是什么?介意的话,可以不回答。”
陈梦宵没有避讳:“因为不喜欢了。”
“你对‘不喜欢’的定义是?”
“不想见面,不想打电话,不想做/爱。”他答得直白。
车厢在城市中穿梭,阳光慷慨,哗啦啦倾倒在车窗玻璃上,疾驰之中,晕出胶片质感。
陈梦宵单手支着下巴,两条长腿懒洋洋地交叠,视线从窗外的景色转到她脸上,眉眼年轻多情。
她或许是被那一刻的他迷住了。
无序,自由,难以捉摸。
和她过往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
影片拉开序幕,开始就是一个长达2分32秒的变焦推镜头,基本定下了全片沉闷晦涩的基调,很容易把人劝退。第一次看的时候,林霜羽全程昏昏欲睡。
Miki轻巧地跳上沙发末端,窝成一团,舒舒服服睡着了。
静悄悄的空间里,陈梦宵拿起茶几上的额温枪,稍微凑近,手掌撑在她身侧,给她量体温。
太近了。她几乎屏息。
滴的一声,38度。
退烧药见效很快,跟睡前相比,的确降温了。
“冷吗?要不要盖毯子?”陈梦宵心无旁骛地碰了碰她的手背,像在试温度。
“还好。”不仅不冷,甚至有点热。她缓慢后退,直到脊背完全贴上沙发靠枕,“我发烧了,你别靠得这么近,万一传染给你怎么办。”
陈梦宵满不在乎:“又不是流感。”
额温枪被放回原处,他却没有离开,仍然与她挨得很近,手臂偶尔摩擦,是跨越了男女界限的亲密。
沙发下陷,心跳声无限放大,林霜羽在雾蒙蒙的电影色调里凝望他的脸,许久出声:“你之前说的,这部电影里最难把握的‘流速’是什么意思?”
陈梦宵思考几秒,给出了一个抽象的答案:“大概就是,昨天与今天、真实与虚幻、时间与空间——如何自然而然地在电影中铺展开来。就像Angelopoulos说的那样,电影使时间的流逝变得甜美。”
林霜羽认真听完,笑了笑:“你的中文好像进步了。”
是Amy教的吗?
后半句问不出口。没有立场。
在绝大多数情况之下,喜欢都是一种单向的情感,毕竟生活不是偶像剧。她喜欢陈梦宵,却无法以任何理由要求对方必须回应这份喜欢。
她掌控不了自己的心,也掌控不了他的。这就是痛苦的根源。
——永恒会持续多久?
带着这个问题,癌症晚期的诗人亚历山大踏上了路途,孤独地面对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