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羽想起昨晚那条发错的乌龙消息,莫名感到心虚:“……也没那么不舒服,不影响出门。对了,你经常看话剧吗?”
江照闻言笑了:“说实话,今天是第一次。”
话里的隐喻呼之欲出。
林霜羽不知道该怎么接,因此转移话题:“那你平时空闲的时候喜欢做什么?”
“爬山,游泳,或者跟朋友打球。”江照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什么,转头看她,“按照你的标准,其实我也是一个很无聊的人。”
“哪里无聊,”她由衷道,“很健康很自律啊,我周末就只想宅在家里。”
“是吗?”江照笑容愈深,“今天多谢你赏光。”
不多时,演出正式开始。
纯黑空间里,舞台正中间一束追光亮起,背景音开始缓缓念一则希腊神话,演员随之登场。
或许是因为《迷魂记》的原作于她而言实在太熟悉,或许是因为头还有点晕,林霜羽难以集中注意力。
思绪漫无目的,越飘越远,最后回到昨晚的卧室。
她很困,但是舍不得睡,她不睡,所以他也没走。
说了很多话,都是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比如奈良的小鹿为什么那么凶;东京街头为什么没有垃圾桶;日本风俗店里的牛郎是不是真的很会PUA……
最后她说得喉咙干,陈梦宵起身,出了卧室。
往厨房走了。
路过沙发时摸了摸Miki的脑袋。
在烧水。
等待的间隙,从裤兜里掏出一根黑色皮筋,随手捋了捋头发,露出漂亮饱满的额头,扎了个马尾。
林霜羽看着他的背影,不得不想起初见,想起富士山下的便利店。
像抽帧,带着微微的卡顿感,逐幅在脑海里定格。
当时他站在那里皱着眉捣鼓咖啡机,也像现在这样,嫌碍事,不怎么耐烦地抓头发,扎了个马尾。
光落在他身上,招摇,惹眼,难忘。
所以记住了,心动了,都很正常。
甚至连没忘掉,也很正常。
林霜羽不记得他昨晚究竟是几点走的,只记得在她困到睁不开眼的时候,陈梦宵轻声叫她:“羽毛。”
上一次他这么叫她,还是在日本的时候,交换完姓名,他问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霜雪做的羽毛么。
困意瞬间消失了,她睁开眼,很轻地应了一声。
耳边听到他问:“我们认识多久了?”
“……两年零九个月。”
又二十三天。
演出进入一段小高潮,舞美灯光很有电影质感,演员也很动情投入,除了剧情推进太慢,找不出什么缺点。
林霜羽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看了一段之后,嗓子微微发痒,担心咳嗽的声音会影响到别人,于是低头往挎包里找喉糖。
周遭黑漆漆,她看不清楚,从腿侧一路摸到座椅扶手,一不小心碰到江照的手背。
停顿几秒,才意识到这是什么,林霜羽不免尴尬,正想抽回,却被反握住。
并不用力,但也没办法一下子挣开。
江照上半身稍微朝她倾斜,轻声问:“怎么了?”
她同样放低声音回答:“在找东西。”
与此同时,手机屏幕亮起蓝光。
余光轻瞥,她看到了自己给陈梦宵的备注。
是她给陈梦宵的备注。
其实在发现陈梦宵基本不用微信之后,有段时间也想过改成“文件传输助手”,但是又怕自己真的会弄混。
事实证明,如果一个人不想联系你,那么哪怕一天点开他的朋友圈八百次,改备注,换置顶,全都没用。
她甚至还算过一次塔罗牌。
当时她从日本回来半年左右,从广告公司离职,在父母的强烈反对下,报了个咖啡师培训班,拿到证书,换了新工作,生活步入新阶段。
当然也尝试过开始新恋情,可惜无疾而终。
某个周末傍晚,她跟许翩去韩国街吃烤肉,当时许翩刚失恋,喝了两三瓶真露,整个人头重脚轻,路过占卜摊位时,非要算塔罗牌,算自己的正缘究竟什么时候出现。
劝不动醉鬼,林霜羽原本是坐在旁边等她的,最后竟然也没禁住诱惑,心甘情愿地当了一回冤大头,斥资288,测了人生中第一次塔罗牌。
她的问题是:我跟这个人还有没有可能?
至于结果——
光影变幻的剧场,黑漆漆的观众席,林霜羽垂眸,手指轻触,点亮手机屏幕,点进微信里的红点。
陈梦宵发了一个猫咪量体温的表情包。
舞台上声情并茂的演出如水般流过耳廓,手背上的热度也不再鲜明,林霜羽拿起手机,御守轻响。
江照就在此刻自然而然地松了手,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误会一场。
「已经退烧了。」
消息发送之后,手机仍然握在掌心,沉甸甸,放不下。
好不容易才集中的注意力再次溃散,剧情发展到了哪里,她已经无暇在意。
半晌,屏幕再度亮起。
かわいい:「原来做/爱真的有助于退烧。」
眼皮因这句提醒重重跳了一下,昨晚乱七八糟的画面像纸屑,纷纷扬扬涌入脑海。
拥抱,抚摸,进入……以及理智彻底被情欲操纵之后,她搂着他的脖子,轻声说,好想接吻。
话里的主体被选择性过滤掉了。
是故意的吗?
这个时候给她发这种消息。
直到话剧结束,演员站成一排,挽手谢幕,抽离的思绪总算回归。
没再回复,林霜羽坐在陡然明亮的灯光里,跟其他观众一起鼓掌。
江照大概真的以为她在认真看演出,笑着问:“你觉得这场话剧怎么样?值得浪费周末宝贵的一个半小时吗?”
林霜羽也笑:“这句话应该我来问吧,明知道你平时不爱看话剧。”
观众按照顺序排队离场,江照落后半步走在她身后,说话时依旧是寻常口吻:“分人,跟你一起看,我觉得很值。”
手指微微收拢,抓住包带,停顿片刻,她尽量轻松地回答:“那我很荣幸。”
走出世贸,差不多是九点半,天色黑透了,步行街两侧商铺林立,霓虹斑斓,林霜羽主动开口:“江医生,你饿不饿,我请你吃宵夜怎么样?”
江照提醒:“这一次是不是轮到我请了?”
她无言以对,只得妥协。
宵夜可选择的种类不算多,最后他们去吃了一家新加坡肉骨茶。
不知不觉,这已经是她和江照吃的第三顿饭了。
和江照呆在一起很舒服,不会尴尬,不会担心冷场,更不会被冒犯。
再这么下去,他们之间会发展成什么关系?饭搭子?朋友?陌生人?还是……
猜不到答案。
生活中大多数事其实都没有答案,只在于如何选择。
有时候,林霜羽觉得人生就是一口巨大的棺材,如果愿意闭着眼睛躺进去,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选择被动接受,就会很舒服。反之,非要挣扎的话,则会陷入痛苦。
而她正在经历痛苦。
吃完宵夜,在路口偶遇流浪歌手,抱着吉他自弹自唱。
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铆钉皮衣,牛仔裙,高筒靴,一身朋克造型,嗓音却甜美清脆,在唱一首曲调活泼轻快的粤语歌。
“飘雪离去吗,但至少,樱花将望到。”
“瞬间一转,烦恼尽耗。”
耳朵捕捉到这一句,林霜羽稍稍驻足,站在人群里,不知不觉间听完了整首。
“江医生,”她看着女孩重新拨弦,轻声问,“你有特别喜欢的国家或城市吗?”
江照想了想:“希腊。”
“原因呢?”
“亲眼看到德尔菲神域遗址,那种感觉很震撼,会联想到很多东西,比如历史有多恢弘,人类有多渺小。”江照停顿几秒,又说,“某个瞬间,自身所有的烦恼都不算烦恼了。”
林霜羽听得入神:“原来你也会有烦恼。”
江照闻言失笑:“当然,只要是人,就有烦恼。”
说到这里,放轻声音:“其实我最近就在烦恼。”
外滩一年四季都不缺游客,身侧人头攒动,空气被压缩成薄薄一片,风里泛着秋凉,而人群中抱着吉他的女歌手重新开口,这次唱的是《甜蜜蜜》。
林霜羽没有继续追问,有关他烦恼的来源,担心听完之后,烦恼的人就变成了自己。
那晚,江照依旧开车送她回家。
一路闲聊,气氛很轻松,他永远进退有度,恰到好处,将分寸把握在“普通朋友”和“追求者”之间那条敏感至极的红线上。
因为从未将话说开,所以无从拒绝。
下车之前,林霜羽犹豫片刻,从挎包夹层里翻出来一枚出门之前特意带上的叶脉书签。
“江医生,这个送给你,谢谢你今天邀请我一起看话剧。”
车顶开着一盏阅读灯,足够照亮这枚书签。
是梧桐叶,形状完整,脉络清晰,每一根纤细的叶脉都被染成透明的金色,压得干燥平整。
江照接过去,在灯下细看:“这是你做的?”
“嗯,我平时喜欢捡叶子,做书签,这一片刚好是那天去闵行做义工的时候捡的。”
江照抬眸,目光从书签移向她侧脸,而后定格:“谢谢,很漂亮,我很喜欢。”
林霜羽冲他笑笑:“不客气,感觉你的工作平时应该需要看书,如果用得上就好了。”
夜深了,万籁俱寂。
林霜羽向他道别,下了车,像往常那样穿过曲折错落的居民区,拐进窄窄的弄堂。
楼道里的感应灯最近坏了,阿姨找工人来修,大概是出价太低,对方磨磨蹭蹭,一再改期。
她试过自己修,可惜坏的是感应器而非灯组,换了灯泡也没用。
推开防盗门,仔细锁好,林霜羽打开手机照明,一步步踩上木楼梯,将动静放到最轻。
直到她站在家门口翻钥匙,Miki才听到声音,一路小跑过来,撒娇地喵喵叫。
钥匙插进锁孔,正要关掉手机照明灯,余光却瞥见门边常放快递的位置,多出一只纸袋。
四四方方,体积不大,重量也轻巧。
她最近买了什么东西吗?
完全没印象。
林霜羽有点疑惑,开门,换拖鞋,走到沙发旁边。
纸袋外侧原来贴了一张便利贴,歪歪扭扭写着她的名字。
心跳不明显地漏掉半拍,毕竟能把中文写成这样的人,她身边只有一个。
纸袋里面装着Fridgeezoo的小玩具,冰箱动物园系列,一只放进冰箱里就会说话的迷你企鹅。
家里留着灯,客厅纱帘拉得严丝合缝,墙壁上印出昏黄的剪影。Miki蹭完她,又躺在地板上,翻出肚皮打滚,林霜羽心不在焉地蹲下,动作熟练地给它顺毛。
半晌,重新摸出手机,点进那个熟悉的微信头像,问了一句:「门口的东西,什么时候放的?」
迟迟没等来回应,林霜羽起身,走向厨房。
拆开包装盒,摁亮玩具开关,打开冰箱门,她将那只小小的红色企鹅放进冷藏区最上方。
玩具应该是通过光感应的,就在她放下的瞬间,天真俏皮的女声即刻响起:“お帰りなさい!”(欢迎回家!)
厨房里没开灯,冰箱门半敞,折出冷冷的、雪白的光束,是此刻唯一的光源。
林霜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大约30秒,企鹅又对她说:“寂しいですか?”(很寂寞吗?)
隐秘心事被戳中,她霎时惊醒,欲盖弥彰地抬手,砰的一声,用力合上冰箱门。
声音和光源一同消失了,她仍然站在漆黑的房间里。
不记得究竟过了多久,身体违背大脑,驱使着她伸出手,再次打开冰箱——
“ちゃんとご饭を食べようよ。”(要好好吃饭哦。)
“ずっと君のそばにいるよ。”(我会一直陪着你。)
“今日はいかがでしたか?”(今天过得怎么样?)
“君は僕にとって特別な存在だよ。”(你对我来说是特别的存在。)
门开了很久,光也亮了很久,直到某一秒,冰箱触发系统警报,企鹅扬声提醒:“たすけて、暑すぎる!”(救救我,太热啦!)
冷空气扑面而来,像在淋一场冷雨。
林霜羽忽而想起在小樽的某一夜。
她陪陈梦宵去7-11买烟,出来时,外面在下雨,她想留在屋檐底下避雨,却被他一把抓住,不管不顾地跑进茫茫雨雾。
就这么湿漉漉地、漫无目的地一路跑到堺町通,雨停了。陈梦宵松开她的手,回头看她,紧接着,笑得前仰后合。
她起初不解其意,直到他俯身,指腹轻轻蹭了一下她眼尾晕花的眼线。
不照镜子也猜得到自己此刻有多狼狈,林霜羽不禁气恼,捂住半张脸,问他是不是故意的。
而陈梦宵眼睛半弯着,笑容里的捉弄昭然若揭。
周遭人来人往,他拨开她遮脸的那只手,再次靠近,端详片刻,用日语回答她,还是很漂亮。
漂亮。きれい。kirei。
那是她第一次把某个单词的日语发音记得那么清楚。
车水马龙的街头,陈梦宵穿着深蓝色冲锋衣,站在透明的玻璃橱窗前,雨水还在窗沿蜿蜒地流,霓虹灯影滑过那张明媚多情的脸,红红绿绿,模糊一片。
就是这样似是而非、似有还无的时刻,让她无法责怪,难以割舍。
最后停留在脑海里,无论如何挥之不去的,是很久之前,旁观陈梦宵和朋友因一件小事争吵。最后对方先妥协,无奈地问他,陈公主,你到底想怎样?
此时此刻,她真的也想问一句,陈梦宵,你到底想怎样。
“今日もがんばってね!”(今天也请加油哦!)
百叶窗高高卷起,露出清晨时分特有的鸦青色天空,弄堂里的法国梧桐正在缓慢落叶。
林霜羽站在冰箱前发了会儿呆,而后伸手,拿出一颗牛油果,两枚鸡蛋,以及半袋吐司。
早餐就这么草草解决,她穿上牛仔外套,长发挽到脑后,用鲨鱼夹固定住,出门上班。
房东阿姨正在二楼斜对面的小厨房煮面,听见脚步声,笑吟吟打招呼:“林小姐,侬好呀。”
林霜羽笑笑:“阿姨早。”
“下午就有人过来修灯啦,那工人也是个老滑头,侬晓得伐,精刮得要死,一分一厘都不让。”
林霜羽轻易读懂了她话里的弦外之音,假装不懂,毕竟坏的是楼道灯,不是她房间的灯,没道理这也要租客摊钱,于是闲聊几句,低头看了眼时间,客气道:“阿姨,我先走了,不然上班要迟到。”
踩着点儿赶到咖啡店开门营业,外卖平台已经堆了不少预订单。
争分夺秒地处理完第一批订单,浇完花,林霜羽一口气喝掉半杯冰美式,总算活过来,挪出角落里的黑板,半蹲下来,用粉笔写「今日推荐」。
太过入神,背对着木质大门,没听到推门声,只听到晴天娃娃叮咚作响,而后是稍显凌乱的脚步及交谈。林霜羽还在写下一杯“酸橙肉桂伯爵”,没回头,提高音量道:“欢迎光临,可以扫码点单。”
其中一个男人问:“在哪扫码?”
她耐心道:“收银台左下方,您看一下。”
“噢,找到了。”男人扭头问同伴,“你想喝什么?”
女孩纠结几秒:“还是冰美式吧,我最近减肥呢。”
男人选好,又问另一个人,这回客气很多:“你呢?”
咖啡店音响连的是她的蓝牙,歌单随机到OOR的那首《カゲロウ》,林霜羽写完最后一列,换彩色粉笔装饰,恰在此刻,耳边听到那个过分熟悉的,懒洋洋轻飘飘的声音:“有推荐吗?”
好像在吃东西,咬字含混。
后背一僵,手里的粉笔差点掰断。
怀疑是自己没睡醒,林霜羽捏着粉笔转身,而后,在金灿灿的清晨,在自己工作的咖啡店,看到了数日未见的陈梦宵。
薄荷绿的针织连帽衫,阔腿工装裤,以及脚上的潮牌运动鞋,他穿得休闲却吸睛,就坐在收银台对面,嘴里咬着半块红豆面包。
那张多情的脸不笑时气质很冷,眼底薄薄的傲气也浮出水面。
阳光明亮,透过玻璃窗毫无遮挡地浇进来,将他微卷的发梢晒成类似麦穗的颜色,像日剧里的经典滤镜,随着偏头的动作,露出耳垂一排款式各异的耳钉,以及银色的圆环耳骨夹。
都是奢牌,款式也算简约低调,偏偏被他一戴,分外张扬,帅得很有攻击性。
吃完最后一口面包,将包装纸丢进垃圾桶,见她还没反应,陈梦宵下巴朝着黑板的方向轻抬:“写完了?”
这一秒钟,林霜羽才算真正回神,弯腰将黑板推到门边相对显眼的位置,尽量若无其事:“写完了,今日推荐都在上面,你看看想喝哪一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