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翩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而真话的特点就是难听。
林霜羽踩着点到了咖啡店,门口站着几个平时经常光顾的上班族,笑着跟她打招呼,抱怨周一有多糟糕。
她和往常一样开门,清理台面、冲洗用具、磨豆子、打包……很累,因为几乎没有时间坐下休息,可是也没那么累,因为做的是自己喜欢的工作。
下午五点半左右,店里没人,林霜羽收到了一条微信。
点进去之前,莫名有些紧张。
江照:「周四晚上有空吗?」
不是害她昨晚失眠的元凶。
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习惯了陈梦宵不会主动找她这件事,所以也谈不上失望。
她回复:「有,要一起吃饭吗?」
紧接着,很有诚意地补充:「最近刚发了工资,吃什么都可以。/庆祝」
江照却问:「你平时喜欢吃什么?有没有忌口?」
林霜羽:「还好,我不怎么挑食。」
几分钟后,他分享了一个链接:「吃这个怎么样?」
是日月光广场里的一家椰子鸡火锅。她平时经常吃。
计划赶不上变化,周四傍晚,临近下班时间,外头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如果打个光,再加个滤镜,俨然就是沪版《纽约的一个雨天》。
原本以为只是一场过云雨,结果下了半个小时还是没完没了,林霜羽数次拿出手机,想问江照是否改约,可是又说不出口,毕竟饭是她欠的。
就这么磨蹭到下班时间,她只能硬着头皮撑伞往外走。
雨下得不大,没到影响出行的地步,刚走出咖啡店,就被刺眼的车前灯闪了一下,林霜羽闭上眼又睁开,隔着一条绿化带,意料之外地看到那辆眼熟的黑色卡宴。
车窗随之降下,露出江照的侧脸。
“还好赶上了,”他应该也刚下班,神情里透出淡淡的疲倦,“上车吧。”
林霜羽快步走近,收伞之后,不忘将雨水抖干净,这才坐进车后座,客气道:“江医生,其实不用特地来接我的,我坐地铁过去很方便。”
江照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空荡荡的副驾驶,“我过来顺路,而且外面在下雨。”
片刻,不知想到什么,又笑了一下,“好像每次见你都下雨。”
每次?不就是上次吗?
她有些疑惑,不过没追问,附和地跟着笑。
车载音响这次开了,音量很低,在播一首耳熟的英文歌,林霜羽习惯性利用碎片时间拿出手机,翻出监控,发现Miki正四仰八叉躺在她的床上睡觉,将原本叠好的被子扯得一团糟。
日月光很近,拐个弯就到。
等他们停好车,雨也停了,那家椰子鸡火锅在商场里还算受欢迎,非节假日也能坐满。
他们面对面坐着,距离头一回这么近,江照今天穿得也很简单,除了手表之外浑身没有任何配饰,不过依然很有sense,是一种沉淀过后的,成熟内敛的气质。不像陈梦宵,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收集不同款式的毛绒公仔,戴各种花里胡哨的配饰,比如耳钉、项链、戒指……
除此之外,他还很挑剔,很难搞,很自我。之前在日本,她听到过好几次,他身边的朋友无奈地叫他陈公主,问他到底想怎样。
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
勉强停止了延伸的思绪,林霜羽下完单,随口开启话题:“江医生,你平时口味是不是很清淡?”
江照想了想:“没有,四川火锅我也会吃。”
“你一看就是那种很自律很养生的人。”
“你不是吗?”
“完全不是,”林霜羽立刻摇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自己吃掉整个八寸蛋糕。”
江照看着她,镜片之后的目光似乎包含探究,不过什么都没问,只是说:“你很瘦。”
是女孩都喜欢听的话。她也不例外。
“上班之后体重好像就固定了,胖不起来。”椰子鸡的锅底端上来,散发着椰青特有的清甜,林霜羽将餐具包递过去。
江照接过,视线仍然没有离开她的脸,却并不显得冒犯:“你们店里的咖啡很好喝,前台的护士几乎每天早上都点。”
现在是商业互吹的环节么?她下意识接话:“你们医院的口碑也很好,而且我观察过,护士每次的消毒都做得特别仔细,医生打疫苗的手法也很温柔。”
“Miki性格好,打针比较配合。”
林霜羽回忆道:“它一直都很乖,从来不抓人,不哈气,而且很聪明,能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还会想办法逗我开心。”
锅底煮开了,咕噜咕噜冒着泡,江照忽然开口:“上个月是你的生日?”
林霜羽一怔,点了点头,说:“是。”
想问你怎么知道,很快又反应过来,生日那天她是发了朋友圈的,应该还在可见范围之内。
加完好友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朋友圈,再正常不过了,她同样翻过江照的朋友圈,并且得知了对方周末经常跟朋友一起爬山、徒步、打网球,目前疑似单身,因为po出的合照里没有任何举止亲密的异性。
“虽然晚了一点,不过还是祝你生日快乐。”江照拿起手边的柠檬水,隔空对她做了一个碰杯的动作。
行云流水,不动声色。
林霜羽愣了几秒,配合地低头喝水,真心实意地对他说:“谢谢。”
和江照呆在一起的感觉比想象中轻松愉快,某个瞬间甚至让她忘记了,算上今天,这只是他们之间的第三次见面。
吃完饭,她招手叫来服务员,而后被告知已经买过单了。
江照拆开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手,“抱歉,中途出去接电话的时候顺手买了。”
林霜羽只好说:“没关系,下次我来吧。”
——我不喜欢欠人情。剩下半句实在说不出口,会让氛围冷掉。
周四晚上,商场里人不多,餐厅对面就是电影院,几个女生在排队取电影票,热火朝天地讨论即将要看的那部探讨男女关系的爱情电影。
“听说是类似《花束般的恋爱》那种,讲的是一对情侣经过多年恋爱长跑,在结婚和分手的选择题中选择了后者的故事。”
“啊?这种题材都被拍烂了吧,闭上眼睛都猜得到剧情。”
“哎呀,爱情题材不都这样,大同小异,万一拍得很深刻呢。”
林霜羽听得认真,经过时差点碰到女孩的肩膀,还好被江照伸手扶了一下。
那只手克制地贴上她后背,一触即分,掌心温热。与此同时,江照的声音闲聊般响起:“你平时是不是很喜欢看电影?我看你偶尔会在朋友圈里分享影评。”
“也不是,我有一个朋友……很喜欢看电影。”
不太想聊这个,她迅速反问:“你呢?”
“看得不多,基本都是陪别人一起。”他配合着聊下去。
“《花束般的恋爱》你应该看过吧?刚上映那阵子很火。”
“看过,印象还算深刻。”
林霜羽自然而然地提问:“那你怎么看待电影里提到的恋爱观,比如,究竟是相似的两个人在一起更能长久,还是不同的两个人。”
他们站在电梯外头等待,商场里灯光明亮,将江照的侧脸照得清晰,是很直观的英俊。
“站在理性的角度,相似的两个人步调一致,更容易互相理解,互相包容。我指的相似,不是兴趣爱好,而是对生活具体的追求。”
他说话时很平静,显然是在分享自己的看法,而非迎合。
林霜羽微微出神,很久才说:“嗯……我也这么认为。”
因为她曾经也给出过高度类似的回答。
结果陈梦宵说了什么?
他意兴阑珊地说:“那也太无聊了吧,跟照镜子有什么区别?恋爱不就是要跟和自己不同的人谈才有意思么。”
陈梦宵是恋爱中的体验派,追求新鲜、刺激,喜欢短暂的接触,抗拒天长地久。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她的喜欢难以启齿。
正如电影中所说的那样。开始,是结束的开始。
少顷,电梯停靠,缓缓开启,林霜羽正要迈步,手机却紧跟着震动了一下。
原本没打算看,但是想到可能是工作群的消息,她还是抽空拿起手机。
かわいい:「在哪?」
收到陈梦宵的微信,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他是不是要回日本了?
想到这个可能性,立刻回复:「在田子坊这边,刚吃完饭。」
停了停,又问:「怎么了?」
电梯里几乎站满了人,本就逼仄的空间愈加密不透风,江照站在她前面,后背无可避免地挨上她肩膀,衬衫是相对光滑的材质,摩擦之间,微微带起静电。
直到手机屏幕兀自暗了下去,电梯下行至B1,地下车库。
手机再次震动。
陈梦宵给她发了自己的实时位置:「好像很近啊」
3.6公里,的确很近。
所以发给她是什么意思呢?
情绪再次被这个人牵着走,林霜羽试探性地问:「是很近,所以你现在在干嘛?」
かわいい:「Amy过生日」
かわいい:「她问你要不要过来玩」
Amy是陈梦宵的朋友,一个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女生,在日本的那段时间,她们一起玩过,也加了微信,不过回国之后两人就没什么联系了。
原来她毕业之后也来上海发展了么?林霜羽还记得,她是东京艺大的学生,学的是服装设计,因为都是中国人,在聚会里她们比较聊得来,Amy还跟她分享了很多跟陈梦宵有关的小事,甚至有一次喝醉之后,特地打开YouTube,把陈梦宵之前上传的作业链接分享给了她。
林霜羽印象深刻,发布时间最久远的是大一的视听语言练习作业,那时他用的应该还是手持DV,内容是午夜小巷里的一场恐怖追逐戏,摄像机在他手中随着呼吸轻微起伏波动,几个Jump Scare的设置尚显青涩,后来是合拍、仿拍,再后来是五分钟的结构短片、十五分钟的现实主义短片……肉眼可见的进步,灵气几乎溢出屏幕,吸引着她看到最后一秒。
陈梦宵很会讲故事,如何埋线、拉长悬念、恰到好处的留白,甚至连炫技都不惹人反感。他的镜头和他的人同样张扬,在他的镜头里,每一帧都不是废片,都禁得起推敲。
滴的一声,江照的车远远亮灯,林霜羽轻声开口:“江医生,我去找个朋友,就不麻烦你送我了。”
“还是我送你吧,反正我也不着急回去。”江照问,“你去哪?”
踟躇片刻,想着反正也不远,她回答:“江宁路68号。”
上车之后,林霜羽拿起自己落在车上的伞,发现伞面已经彻底干透。
驶出地下车库,天色暗下来,像一张完整的、无边无际的网,在她眼里缓慢收紧。
黑夜如鱼得水般游进来。
高楼大厦在车窗外飞速倒退,林霜羽心不在焉地低头看手机,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太礼貌,又放下手机。车里开了盏阅读灯,恰好照出江照衬衫肩头的白色猫毛,看起来应该是长毛猫,她没忍住笑了:“你家里也养猫吗?”
江照摇摇头,同时顺着她眼神的方向,无奈地揪掉那根猫毛,“是医院最近救助的一只流浪猫,高空坠楼,摔断了一条后腿,不过还是很粘人,我看诊的时候也要过来凑热闹。”
听到这里,林霜羽想起自己前几天无意间在徐汇区动物救助站的里刷到的那篇文章,里面有举例近期的一些救助案例以及合作医院,她在其中看到了领爱的名字,底下的评论很多人提到江照,刚开始是说他长得帅,手术做得漂亮,还很有爱心,后面就歪到了私生活上,八卦他有没有女朋友。
显而易见,江照很受欢迎。
3.6公里的距离转瞬即逝,绿色路牌映入眼底,林霜羽的大脑被另一个人占据,没心思再闲聊了。
从挎包里摸到气垫外壳,她想补妆,又觉得有点尴尬,于是暂时放弃,耳边听到江照说:“到了。”
她扭头,目的地原来是一家台球俱乐部。
“谢谢,那我走啦,下次……还是让我买单吧。”林霜羽冲他笑笑,打开车门。
树冠茂密,像墨绿色的手掌,遮住天与地。江照透过车窗看到她走上台阶,脚步比平时轻快许多。紧接着,在门口停住,从棕色牛皮包里拿出气垫和口红,借着广告牌投下的灯光补妆。
淡紫色的露肩衬衫衬得她肤色很白,细窄的银质锁骨链若隐若现,肩背线条薄得像纸片,风一吹就散。
或许是不够满意,她皱着眉,用纸巾小心翼翼擦掉口红重涂。晚风吹过,一片小小的金色桂花落在她发间,而她只是专心致志地涂口红,安静得几乎要融进夜色里。柔弱,但不脆弱,很矛盾的气质,融洽地落在她身上。
这次总算满意,口红和气垫被重新塞回包里,她摁亮手机,敲敲打打,从江照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对着屏幕咬唇纠结的侧脸,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才有的神态。
车载音响没开,世界变得静悄悄,江照正欲收回视线,恰在此刻,原本静止的画面出现波动,大门被推开,有人走出来,随手摘掉了她发间的那片桂花。
没有立刻丢掉,他低下头轻嗅,不知道说了什么,她耳后的皮肤在夜色里不明显地变红。
模糊了男女边界的暧昧动作,被他做得信手拈来,不具任何意义。
——那个喜欢看电影的朋友。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个念头,江照克制着没再多看,驱车离开。
“好香。”
陈梦宵站在她对面,眼睛微眯,一松手,那片桂花便溜走了。
淡香残留在空气里,林霜羽抬头看他,轻声说:“等到九月底,金桂全都开花了,走在路上到处都是桂花香,比现在更浓。”
“九月底啊,”陈梦宵转身推开大门,“那时候我已经回日本了。”
俱乐部里面灯火通明,空间开阔,被分割成各个区域,除了台球之外其他娱乐设施也很多,当然,人也很多,不过基本都是生面孔。陈梦宵就在此刻回头,语气百无聊赖:“等会儿打个招呼就找借口先走吧,好无聊。”
莫名觉得他心情不太好,林霜羽回答:“好啊。”
Amy刚进一球,听见脚步声立刻抬头,放下球杆,远远露出笑容:“霜羽,你来啦!”
紧接着又调侃:“还是陈公主面子大,都这么久没见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生日快乐,”林霜羽送完祝福,不免尴尬,“刚知道你今天过生日,来得仓促,没有提前准备礼物。”
“没关系没关系,你能来我就已经很开心啦,以后我们常联系呀。”Amy说着,又看向陈梦宵,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不过我真没想到你俩竟然现在还有联系……我印象里面陈梦宵是分手之后很绝情的那种,基本跟前任没什么来往。”
因为我们之间从来都不是前任的关系。
要说完全断联的时期,也不是没有过。在日本的那三十天就像一场梦,为了忘记这个梦,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轨迹,她不是没努力过。转行做咖啡师之后,碰巧身边出现了一个很优秀的对象,是她之前喜欢的类型,试着date了几次,也没能挑出对方任何毛病。
约会三次以上就该推进关系。某个周六晚上,他送她回家,当时她租的是电梯房,电梯运行速度很慢,他们并肩等了很久,当数字格下降至3,他靠过来抱住了她。或许是因为她没有拒绝,拥抱变成了吻。
电梯间空无一人,灯光时明时暗,周遭静极了,林霜羽却在某个节点听见pocky断裂的声音,比心碎还清脆,因此自然而然地想,不知道陈梦宵现在在做什么。
犹如站在万丈悬崖一脚踏空。
她的遗忘宣告失败。
回国很久之后,她第一次打开陈梦宵的IG。
他的生活总是丰富多彩,不缺素材,而近期的素材里,出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漂亮,天真,性感,生命力蓬勃。他们一起潜水、冲浪、蹦极,偶尔在评论里互动调情,被共友打趣。
他已经拥有了新恋情。
近乎自虐地,林霜羽点进女孩的头像。在她的个人主页里,陈梦宵的出镜率几乎是百分百,他咬着吐司睡眼惺忪的样子;对着手稿苦思冥想的样子;在拍片现场动手搭景的样子;坐在海边看花火大会的样子……
这些日常中的分分秒秒,全部被她的镜头记录下来,爱意浓厚,还打了つきあって /Love Diary的tag。
在最新鲜的记录里,他们一起看了OOR的东京巨蛋场巡演。
林霜羽曾经把OOR的歌循环了无数遍,尤其是那首《蜉蝣》,临走前还特地问过陈梦宵,这支乐队下次巡演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