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余光果然瞥见江照的身影,正从另一侧走来。
蓝色衬衫,休闲裤,他穿得简单,却很脱俗,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停下,问了一句:“体检结果怎么样?”
“除了体重有点超标,其他都没什么问题。”林霜羽干脆拿出血常规的报告跟他讨论,紧接着才反应过来,“江医生,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江照回答:“碰巧医院有点事,就过来看看。”
她哦了声:“那你快去忙吧,我就不打扰啦。”
江照却没急着走,低头看了眼时间:“等会可能要下雨,带伞了吗?”
三十五分钟之后,在一场猝然而至的夏日暴雨里,林霜羽抱着猫包,一边担心店里的咖啡豆会受潮,一边硬着头皮坐上那辆黑色卡宴的后座。
车厢空间宽敞、整洁、井井有条,没有堆放任何杂物,车载香水的味道很淡,却无法忽视。
“今天真的麻烦你了,江医生,等你哪天有空,我请你吃饭。”林霜羽搭顺风车搭得不太好意思,毕竟两人实在不熟。
“不用客气,我正好顺路。”江照透过后视镜看她,“也不用一口一个江医生的叫我,叫名字就行。”
车载音响没开,浓密的寂静里,只能听见雨刷器反复刮过的规律声响,林霜羽自动忽略他的后半句,随便找了个话题闲聊:“做你们这一行是不是挺辛苦的,平时还要出夜诊。”
“还好,其实做什么都很辛苦。”
“说得也是。”她笑笑,低头去逗Miki,对方躺在猫包里自得其乐地舔毛,头都不抬。
乌云奔涌,天空几乎被漆黑吞没,长长的车流在漕溪北路上缓速移行。
她住的地方离宠物医院差不多五公里,不多时,视野里出现那栋熟悉的红顶老洋房,江照的声音就在此刻响起:“你平时一个人住吗?这种老房子安保措施不太好。”
林霜羽指指猫包:“没事,房东阿姨人很好,平时很照顾我,而且还有Miki陪我。”
Miki似乎听懂了,配合地喵了一声。
前方拥堵,车辆被迫停滞,喇叭声此起彼伏,透过窗,能看到电影院门口张贴的巨幅海报以及亮着光的LED屏幕。
是一部最近重映的经典日本电影。有人很喜欢。
思绪不可避免地出现凝滞,像喝醉之后天旋地转的第一秒。
隔着水雾滂沱的街道,油画质地的霓虹光影,林霜羽看到冬天的小樽,梦幻的堺町通,也看到陈梦宵的侧脸。
能不能从我的脑袋里离开。
第无数次,她这么问自己。
雨水在车窗上流出清晰的脉络,江照偏过头,视线从猫包挪到她脸上,嘴唇微张,正在跟她说话。
林霜羽试图集中注意力,目光收回的前一刻,纤维状的橙色霓虹里,年轻男人收起伞,扯掉薄薄的卫衣兜帽,推开电影院大门。
太快了。快到来不及反应,来不及确认,那个黑色身影随着雨水从她虹膜中溜走,流向身后无边无际的车流里。
“……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良久,理智总算回来,重新占领高地。
江照看起来对她的分神并无不满:“我问你饿不饿,要不要买点吃的,这种天气应该叫不到外卖。”
“没关系,我家里有很多吃的。”
林霜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专注在眼前的人,眼前的对话,以及眼前的环境中,可是陈梦宵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从芬兰回来了吗?
有可能,毕竟已经过去两周了。现在是七月,还没开学,他会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奇怪,更何况是上海。
“你平时一般怎么吃?”
“工作日叫外卖,周末有空的话会自己做。”林霜羽说到这里,特地补充,“不过我厨艺很差,照着菜谱做也经常翻车。”
后来又聊了些什么她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下车之前,江照玩笑般恰到好处地提醒:“欠我的这顿饭别忘了。”
“当然,你空了随时联系我。”她晃晃手机,“反正有微信。”
老房子隔音不好,路过二楼时,能听见里面搓麻将的声音,房东阿姨显然也听见了她的脚步声,隔着房门问她:“林小姐,外面还落雨伐?”
“阿姨,雨已经停了。”
她心不在焉地应声,上楼开门。
出门之前没关纱窗,地板上拖曳出一层薄薄的水痕,是上海梅雨季特有的潮湿黏腻。
Miki一从猫包里出来,立刻跑到食碗附近,大口大口吃饭,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林霜羽半蹲下来抱住膝盖,看着它吃饭,磨爪子,玩玩具,脑袋转得很慢。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楼下不知道是谁胡牌,激动地吆喝了一嗓子。
林霜羽如梦初醒,揉了揉发麻的小腿,站起来,拿起手机和钥匙,转身出门。
雨停了,街道上的行人变多,三三两两,各有各的目的地,行至分岔路口,如洋流般各自散开,汇入大海。
电影院还在那里,LED屏幕还在闪烁,她几乎是一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地停下,抬头看着电影院的招牌,努力平复呼吸。
与此同时,脑袋也跟着清醒。
林霜羽忽然觉得自己病得不轻,万一看错了,不是他呢?
不对。就算是他,所以呢?
他回了上海,没有联系她,不就是不想联系的意思吗?
都是成年人,这点默契还是要有吧。
乌云消散,一轮月亮清凌凌挂在头顶,触手可及。
电线杆旁边几个年轻男人正勾肩搭背,扎堆抽烟,聊着低俗的黄色笑话,彼此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冲动如沙漏般筛完,林霜羽缓慢地后退一步。
应该立刻回家,洗个热水澡,把脑子好好泡一泡,然后吃几粒褪黑素睡觉。
人群里,有谁走近,拍了拍其中一个男人的肩膀。
“不好意思,能不能借个火。”
是很轻,很缥缈的语调,明明噙着笑,也算热情,却总能尝出几分冷淡。
潮热的风扑面而过。
咔哒,她听见打火机砂轮滚动的声音。
浓浓的烟雾就这么飘过来,截断了离开。
车水马龙的街头,陈梦宵背对她,身影修长,穿着宽宽大大的黑色卫衣和牛仔裤,肩胛骨的轮廓舒展漂亮,指尖夹着烟,只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
上一次见面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脚边的水洼倒映出月亮的影子,晚风吹动她手机上挂着的那枚御守,铃声摇曳。
陈梦宵就在此刻回头。
视线交错的瞬间,他似乎有点意外,那双多情的眼睛透过白色烟雾凝视她,许久,歪着头对她一笑:“好久不见。”
很多时候,林霜羽认为自己是一个不懂爱的人。
她谈过几段恋爱,但是从来没有哪一个瞬间,产生过想和对方步入婚姻白头偕老的念头。
潜意识里她并不相信永恒。
更多的时候,在恋爱关系里,她好像只是在表演,在对方制造惊喜时表演感动,接吻时表演投入,吵架时表演难过,像玩真人版cosplay。
直到某天彻底厌倦,演都演不下去,于是谢幕分手。
刚分手那段时间,许翩担心她,经常给她发消息打电话,旁敲侧击地安慰她、开导她,对她说:“没关系,咱俩谁跟谁,难受的话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她回答:“难受是有,可是我真的不想哭,也哭不出来。”
她其实算是一个泪腺发达的人,会为了社会新闻、电影情节、甚至路边的一只流浪猫哭,但是很少为了自己哭。难受的时候,脑海里总有另一个小人冒出来,置身事外般审视着她,冷漠地问,你是表演型人格吗?有什么好哭的?
某次醉酒,她心灰意冷地对许翩说,回忆起来,我谈过的每段恋爱都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我根本不适合谈恋爱。
说完这段话没多久,她从一家业内顶尖的4A广告公司辞职,独自飞往日本旅行,在零下十度的天气,遇见了陈梦宵。
那天很冷,便利店里人很少,两个穿着JK制服的女生,一对抱着小孩的父母,以及懒懒站在收银台边玩手机的他。
个子很高,肩宽腿长,站在那里实在出众,想不注意都难。
他身上那件灰绿色的羊绒毛衣很有质感,脖子上挂着一根细细的金色吊坠,Trinity经典的三环款,长度刚好落在锁骨下方。
日本连便利店店员都买得起卡地亚吗?
这是第一反应。
日本连便利店店员都要卡颜吗?
这是第二反应。
大概是她的打量太明显,他抬眸,没什么表情地用日语问了一句:“何してるんだ?”
林霜羽自学过一段时间的日语,日常沟通勉强够用,这句话翻译过来,大意就是盯着我看什么、看够了没有。
日本人的边界感和秩序感很强,她的行为好像是有些失礼。为了掩饰,她同样用日语回答:“不好意思,我是想问,有没有热拿铁。”
她不确定自己的发音重音是否标准,不过眼前的人已然起身,往咖啡机的方向走了。
清晨的阳光投射成不规则的影子,落在他侧脸,白得透亮,连皮肤上细小的绒毛、眼皮上薄薄的毛细血管、以及卧蚕折出的阴影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俯身去取纸杯,几缕碎发垂落,遮住眉眼。大概是嫌碍事,他从牛仔裤裤兜里摸出一根橡皮筋,咬在齿间,随意地将头发向后捋几下,熟练地扎了个马尾。
日漫、浓颜系、美少年,脑海里自动提取出关键词。
人都喜欢好看的东西,林霜羽当然也不例外。
室内暖气很足,她的身体快速回温,微信上,许翩正在吐槽合租室友又把厨房弄得一团糟,问她在干嘛,她回答,在便利店买咖啡。
然而很快,林霜羽发现这人似乎并不知道应该怎么使用咖啡机。哪怕便利店里配备的已经是最简单的意式全自动咖啡机,一键式傻瓜操作,有手就行。
是刚开始上班吗?业务相当不熟练。
她试图提醒,却不知道应该怎么用日文表达,只好换成英文:“先选容量,再选种类。”
话音刚落,他依次摁下按钮,咖啡机即刻开始运行,自动萃取。
林霜羽看到他微微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
便利店大门倏尔被人推开,穿着工作服的年轻女孩急匆匆跑进来,在他面前站定,双手合十,用日语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
原来他不是店员,只是帮忙看店而已。
怪不得咖啡机都不会用,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手机震动一声,是许翩在问:「你不是不爱喝便利店的咖啡吗?」
反正周围没人听得懂中文,林霜羽干脆给她发语音:“太冷了,进来取暖,低估了日本的冬天。”
须臾,又说:“我才知道原来有人连全自动咖啡机都不会用。”
滴的一声,咖啡制作完成,店员想要接手,他却抢先一步扣好杯盖,递到她面前。
林霜羽接过来,正要“阿里嘎多”,忽然听到他不冷不热的声音:“我听得懂中文。”
“……”
她僵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由尴尬,“你是中国人?”
他不答,只是下巴微抬,示意她结账。
旁边的日本店员还在热情推销,说Mintia薄荷糖今日特惠,问她要不要带一盒。然而刚闹了个乌龙,实在社死,林霜羽连连摆手,飞速刷了SUICA卡,头也不回地走人。
中文果然是全球最通用的语言之一。就算身处异国他乡也不能乱讲话。
她跟许翩吐槽,对方发完一连串哈哈哈,而后安慰:「没关系啦,反正不认识,也不会再见面。」
——反正不认识,也不会再见面。
林霜羽不相信缘分,更不相信宿命论,然而仅仅过了五天,在东京,他们再次相遇了。
是概率论完全无法解释的偶然事件。
那天没下雪,气温略微回升,她计划去打卡涩谷Sky,东京的交通线路纵横交错,堪比迷宫,她还在低头研究Google map,人来人往的街道,手腕忽然被谁拉了一下。
被这股力量牵动,她被迫转身,额头差点撞上对方的肩膀。
来不及生气,一抬头,就看到他的脸。
这么近的距离,皮肤依旧白皙细腻,连仰视这种死亡角度都无可挑剔。
脸盲症这次没有发作,林霜羽微微睁大眼睛:“你是——”
“怎么才来,”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语气自然又亲昵,“等你好久了。”
他在说什么?认错人了?
林霜羽顿觉茫然,却不得不承认,看到他的瞬间,最先涌上来的微妙情绪,是“竟然还能再见到这个人”。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说的是日语,情绪激动,语速也很快,她只能捕捉到几个关键词,大概是在指责他变心太快,不负责任。
林霜羽循声望去,女孩个子娇小,身材纤瘦,是典型的樱花妹长相,幼态脸,大眼睛,甜美又清纯。
而他全程都很配合地听着,不否认也不反驳,等她发泄完情绪,才用日语回复:“说完了?那我先走了。”
口吻堪称温柔,哪怕内容是分手。
这是在拿她当挡箭牌呢。
手腕仍然被他握着,全程没有松开,林霜羽被迫跟着他离开,走出一段距离之后,看到不远处的新宿站指示牌,于是开口:“我要去新宿站。”
他闻言松开手,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竟然若无其事地对她笑:“刚才谢了。”
他站在冬日明媚的阳光里,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棒球外套,休闲工装裤,松松垮垮背着一只单肩包,包带边缘印着东京大学的校徽,两枚不同颜色的银杏叶。
原来还是学生。
在他离开之前,林霜羽叫住了他:“你现在有空吗?”
对方稍稍驻足,掀起眼皮看她:“怎么?”
目光并不冷淡,也没多热情,跟刚才简直天壤之别。
“我想去涩谷Sky,不知道路线,如果你有空的话,能不能给我带个路。”
怕被拒绝,她又补充,“大家都是中国人,况且,怎么说我也算是帮了你一个忙吧。”
他闻言,微微眯起眼睛,审视意味变浓了,许久才说:“你一个人来日本玩啊。”
“嗯。”
“心情不好?失恋了?”
“……算是吧,你怎么知道?”林霜羽忍不住想,我是把丧这个字写在脸上了么。
“猜的。”他边说边低头按手机,似乎是在确认什么,片刻道,“我陪你去涩谷Sky,作为交换,你今晚陪我吃饭吧。”
“好啊。”反正我也是一个人。
林霜羽答应得不假思索,到了地方才知道,他口中的“吃饭”指的不是两个人随便找个地方解决晚餐,而是去他的朋友家里聚餐。
稀里糊涂地被他带到表参道某个高档公寓,下午那个樱花妹也在,看到他们一起出现,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大约是彻底死心了。
——还真是物尽其用。林霜羽在心里叹气。
在场的几乎都是东大和东京艺大的学生,中国人很少,林霜羽简直跟他们格格不入,像在参加高难度日语听力测试,还要时不时接受他朋友们的拷问,比如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交往的、进行到哪一步了,甚至有人热情地要跟她交换Line。
林霜羽全程用听不懂日语敷衍过去,小声问他:“我现在能走了吗?”
当时陈梦宵就坐在她旁边抽积木,角度刁钻,大厦在他手里摇摇晃晃,就是不肯倒,闻言懒洋洋道:“再陪我呆一会儿吧。”
很奇怪,他们分明只是几个小时之前刚交换过姓名的,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他说话的语气、看她的表情,都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
仿佛他们并非冒牌货,而是一对真正的情侣。
后半程,林霜羽渐渐放松下来,接受了这场旅行中奇妙的际遇,跟这群大学生一起玩游戏、聊天、喝酒,从他们口中得知,陈梦宵是中日混血,母亲是日本人,很小的时候父母便离异,此后一直跟母亲定居日本,因此中文水平一般,家境似乎相当优渥,人缘也好。当然,包括异性缘。
得知他们正在“交往”,几乎所有人都提醒她,一定要看好陈梦宵,毕竟他这个人随心所欲得很,身边也从来不缺漂亮女孩。
角落里的榻榻米,前任此时此刻还坐在那里擦眼泪,而他全程视而不见,和其他人谈笑风生,薄情程度可见一斑。
坐在身边的中国女孩挽住她的手臂,热情地问她这次打算在日本呆多久,她边思考边说:“还没想好,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当然想多玩一阵子,不过……”
话说到一半,身边的女孩被正在进行的游戏吸引过去,林霜羽自然而然地截住话头,然而,热闹的房间,隔着大概半米的距离,陈梦宵在人群里看她,用口型问:「不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