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在心里产生“就是这个人了”的想法,就难以割舍。因为这种感觉实在太强烈,与她平淡如水的人生完全相悖。
两年零十个月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不是没遇到过别人,善良的人、正直的人、合适的人,偏偏都没有这个坏人让她牵肠挂肚。
自作自受,自讨苦吃。
知道不该再聊下去,林霜羽及时刹车:“有点困了,明天还要上班,我睡哪间房?”
陈梦宵倚着栏杆看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跟别人睡在一张床上,你会不舒服吗?”
“……分人。”
“我也是。”
他露出一点很淡的笑,梨涡若隐若现,“要不要试一下?睡不着的话再分开。”
林霜羽拒绝不了。
在不做/爱的前提下躺在同一张床上,还是第一次。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枕头……唯独身边的人是熟悉的。床很大,哪怕再躺两个人也可以,他们像两个拼床的陌生人那样彼此背对,中间隔出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事实证明,跟喜欢的人躺在一起根本不可能睡得着,林霜羽睁着眼睛数羊,半晌,还是转过身,一点点朝他的方向挪过去,直到额头不小心挨上他胸口。
鼻腔盈满他身上的苦橙香气,清冽中带一点甜,怕吵醒他,想后退一点,后颈却被摁住,陈梦宵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轻渺:“乱动什么。”
原来他也没睡。
睡不着,但也没提出要分开,唯一的解释就是为了照顾她的感受,勉强自己留在这里。
这种体贴她宁愿不要。
林霜羽主动开口:“如果你睡不着,我们还是——”
剩下的话被他打断:“我睡不着是因为你的心跳太快了,一直在ドキドキ。”
他的手掌隔着薄薄的睡衣贴上来,在她胸口压紧,dokidoki,证据确凿。
心率持续过速,差点连呼吸都暂停,林霜羽无话可说,破罐破摔道:“那怎么办?心不跳会死的。”
房间黑得过分,像一座人群之外的孤岛,陈梦宵显然没有睡觉留灯的习惯,距离这么近了,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唯独那双猫一样的眼睛依旧剔透,冷淡中掺杂着若有似无的暧昧,笑得再开怀也尝不出多少真实的热情。
须臾,她放在床头柜充电的手机震了两声,是微信提示音。
这么晚了,谁会找她?担心错过重要消息,林霜羽下意识起身,还没碰到手机,手臂就被拽住,陈梦宵的吻落下来,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轻易扰乱她内心建立的所有秩序。
后来手机被孤零零丢在床头柜上,那条未读消息也无暇顾及。
或许是因为她的回应太热情,吻逐渐变了意味。
对于已经跨越底线的成年男女而言,上床这件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她从来都不是“过把瘾就死”的性格,然而在与陈梦宵有关的事上,所有选择都与事态原本的发展轨迹背道而驰。
可能选错了,但是如果重来一次,还是会犯错。
占有和拥有之间的区别在这种时候变得无关紧要了,陈梦宵手掌撑在她身侧观察她的表情,故意在她想叫的时候亲她,在她受不了的时候愈加粗暴,又在她快到的时候停下来……从头到尾都紧紧捏着她身体的那根弦,收放自如。
又消耗完一轮体力,避孕套打结丢到垃圾桶里,陈梦宵帮她清理,而后回到床上,懒洋洋说:“现在好像能睡着了。”
林霜羽忍不住问:“你以前跟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也会失眠吗?”
陈梦宵幅度很轻地眨眼:“可能你不信,但是我没跟谁同居过。之前试过几次,都失败了。”
“是因为不喜欢私人空间被侵入?”
“可能只是因为,我对恋爱的热情还达不到那个程度,也不习惯每天都要见面的关系。”他没什么所谓地回答,根本不屑美化。
最后睁着眼睛等天亮的人变成了她。
不是睡不着,而是舍不得睡。
因为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跟喜欢的人同床共枕的机会。
陈梦宵睡着的样子很无害,终于可以让她放下戒备,不必再时刻提示自己保持清醒,就只是这样安安静静地、面对面地看着他。明天甚至不必到来。
困意渐浓时,林霜羽回想起一个在日本旅行时的小插曲。
她被陈梦宵叫去凑人数玩桌游,是类似《箱女》的恐怖游戏,为了营造氛围,客厅灯光调得很暗,一个女孩吓得瑟瑟发抖,几乎全程贴在他身上。起初陈梦宵还好脾气地安慰,中途又不顾其他人的反对起身开灯,女孩还是抓着他的手不肯放,甚至让他陪自己去洗手间。陈梦宵终于不耐烦,脸上没了笑,不过没有拒绝,慢悠悠跟着她往外走。
大概十分钟,两个人还没回来,那时林霜羽的身份还是他的女朋友,不时有人好心地让她出去看一下,她没办法,只好跟出去。
其实没打算去找他,毕竟关系本来就是捏造的,她不该干涉他的自由,更不该对他产生任何无用的占有欲。
——然而刚拐进走廊转角,就发现了目标人物。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女孩看起来很伤心,而陈梦宵脸上几乎没有表情,说话的语气却依旧温柔。
“我是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吗?”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喜欢你呢。”
“如果让你产生这种错觉,我很抱歉。”
“以后可能没办法继续做朋友了,相处起来会很尴尬。”
翻译成中文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拒绝得不算绝情,却也没留任何余地。很符合他对待不感兴趣的对象时的风格。
Amy说得对,陈梦宵更适合做朋友。
一旦喜欢上他,就是灾难的开始。
当天蒙蒙亮,另一段回忆钻入脑海。
发生在陈梦宵带她去吃芭菲的那晚。他们聊了很多,兴趣爱好、人生经历……不包括情感话题。应该是被特意避开的,哪怕在她主动提及自己刚分手不久时,陈梦宵也没有将话题顺着延伸下去,哪怕只是一句礼节性的“为什么”。
离开之前,林霜羽起身去洗手间,借着灯光,意料之外地看清,他手里那张卡片背面画的不是涂鸦,而是她的脸。
薄薄的内双,微翘的鼻尖,收窄的下巴,跃然纸上。甚至连耳垂的小痣都观察到了。
那是他们认识的第十一天,也是她开始对他心动的第十天。
显然只是一时无聊的产物,不具备任何特殊含义,陈梦宵从头到尾没拿给她看一眼,也没带走,就这么随手留在了餐桌上。
她同样没理由带走,隔天却冒着风雪又跑了一趟,理所当然地得到“不好意思客人,我们已经清理掉了哦”的答复。
后来林霜羽不止一次地想过,她之所以会喜欢上陈梦宵,陈梦宵也有错。
因为过于迷人的,往往像陷阱。
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差点连闹钟都叫不醒,睁开眼睛,房间里早没了人影。
眼看着上班要迟到,林霜羽起来洗漱,卧室里却怎么都找不到昨晚穿过来的衣服,遍寻无果,最后试探性打开衣柜。
——真的找到了。
她的针织外套和绿色长裙就静静挂在里面,和他的衣服挨在一起。
巡视片刻,发现陈梦宵有很多衣服甚至还没拆吊牌,应该是回国之后临时买的,一半基础款,一半花里胡哨的小众设计师款,按照颜色深浅和季节厚度挂得整整齐齐。在这方面他的确有点强迫症。
看了很久,总算舍得将自己的衣服拿出来,总算舍得离开他的家。
客厅的桌上留了份早餐,或许是怕她看不见,陈梦宵在旁边摆了一只抱着“Look at Me”爱心牌的棕色小熊玩偶。
早餐是她的,小熊不是。可是有那么一秒钟,她真的很想偷偷带走。
林霜羽在计程车上调出监控看Miki喝水磨爪子,吃完了那份乳酪贝果套餐,而后检查手机里的未读消息。
昨晚没来得及看的那两条是江照的消息,第一条问她这周六有没有时间去做义工,还是上次的流浪动物救助基地;第二条解释是因为原定的志愿者有人突然请假,所以才临时找到她,如果有其他安排的话也没关系。
正当到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爱情当然是具有排他性的。
既然做不到同时爱上两个人,那么必须要把心里的这一位先赶走,才能打扫心房好好迎接下一位。
可上一位扎根得太久,太顽固,除非失忆,否则要怎么做才能赶走?
上次在医院时已经将所有话都挑明,林霜羽原本以为再见面会有点尴尬,然而江照表现得一切如常,依旧绅士、温柔、风度绝佳。
一段时间不见,救助站里的狗狗显然都很想念他,摇着尾巴隔着铁栅栏狂吠,然而江照一个响指,一句指令,就能让原本躁动的狗狗乖乖听话。这大概是宠物医生的天赋。
帮忙给一只小黄狗后腿的伤口上药时,林霜羽问他:“六七不在基地了吗?直到现在都没看到它。”
“被一对夫妻收养了,上周刚接走。”江照说完,特地补充,“那对夫妻我认识,人不错,也很有爱心,符合所有收养要求。”
“这样啊。”
江照抬眸:“很失落?”
“有一点,不过更替它开心,”林霜羽笑笑,“六七性格那么好,在新主人那里一定会过得很幸福。”
江照将狗狗后腿的绷带缠紧,忽然说:“其实我也想过收养六七。”
“是吗?”她微怔。
江照点头:“上次看你跟它相处,发现你很喜欢它,所以想过干脆收养它,这样以后约你出来的理由就又多了一个。”
说到这里,无奈地笑了一下,“不过理性考虑过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我现在忙得连家里那一只都经常顾不上。”
日光和煦,林霜羽看着他英俊的脸,半晌才出声:“江医生,你的人生有过失控的时刻吗?比如,明知道是错的、没结果的事,还是想做。”
江照的视线同样对上她,思考片刻回答:“霜羽,其实我有点后悔上次在医院对你表白。”
“我一面希望你可以没有负担地跟我相处,一面又希望你能够把我当成恋爱对象来考虑,可能是我太心急,太想推进关系,所以在不恰当的时机说了那些话。”
林霜羽轻声发问:“什么时候才算是恰当的时机?”
她真的很想知道。
“至少,”江照停顿一瞬,似乎有些自嘲,“有50%被答应的可能吧。”
50%……原来需要这么多。
难怪面对陈梦宵的时候,她一直说不出口。
义工活动结束,江照开车送她回家,下车之前,她的手机不小心掉进了座椅和车门之间的夹缝,怎么都够不到,江照解开自己的安全带,靠过来帮忙。
他的呼吸和身体的热度变得很近,还残余一点消毒水的味道,是他们今天共同度过了愉快的一天的见证,手臂无意间擦过她大腿时,林霜羽微微僵硬,身体紧贴座椅靠背,可惜车内空间有限,退无可退。
夹缝里的手机终于成功解救,她尚且来不及松一口气,耳边听到江照低低说:“你好像有点紧张。”
不等她回答,又问:“这种距离,你会不舒服吗?”
林霜羽说:“还好,但是……”
后面的话没有机会说完,因为江照摘下眼镜,低头靠近,吻了她。
一个并不激烈的,堪称温和的吻,双唇在摩挲中逐渐湿润柔软,大概十秒钟的时间,从头到尾都很克制,没有伸过舌头。
结束之后,江照抚摸她的脸,轻声说:“对不起。”
车内的旖旎氛围还未消散,林霜羽的视野被他的浅色衬衫填满,转而恍惚,想到那枚被她偷偷缝进枕头夹层的纽扣,良久才开口:“为什么说对不起。”
这个吻是在她的默许下发生的。
她不讨厌江照,不介意跟他见面,甚至不抗拒和他亲密接触,却也没有因此心跳加速,头晕目眩,一瞬间回到还会在笔记本上抄「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的,情窦初开的18岁。
回到家,开门,换拖鞋,林霜羽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坐了几分钟,而后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重复那个幼稚无聊的游戏。
开开合合无数次,直到手臂发酸,总算听到那一句:“ずっと君のそばにいるよ。”
“你们一起去闵行做义工,然后呢?”
周六下午,许翩约她出来吃艮上的舒芙蕾,听到这里,连声催促下文。
“然后他送我回家,下车之前,亲了我一下。”
“可喜可贺!date这么久终于有进展了。”许翩露出类似老母亲的欣慰神情,“下次带他出来一起吃饭啊,姐们帮你把把关。”
“我们没有在一起。”
林霜羽握着甜品勺,好半天,终于说出口:“其实我有喜欢的人。一直没告诉你是因为觉得单恋一个人这么久很丢脸,而且他也不在中国,所以没必要提。”
许翩努力消化:“他不是中国人?”
“他是东京大学的学生,中日混血,我那年去日本旅行的时候认识的。”
林霜羽喝了口柠檬水,吸管咬得有点扁,继续往下说,“当时他正好冬休み,我们算是阴差阳错地成了半个搭子吧,我帮他挡桃花,他陪我玩。我还跟他一起去二世谷刷过粉雪,之前一直想去的,但是滑雪水平一般,不太敢。后来你问我膝盖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就是在雪场摔的。很奇怪,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也可以这么喜欢一个人。或许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种人生的可能。”
许翩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这就是你一直不舍得回来的原因?”
“从一周变成半个月,从半个月变成一个月,原来是被狐狸精勾住了。要不是每次视频你状态都很好,我还以为你那会儿失恋想不开。”
林霜羽没忍住笑了:“我在你心里有那么脆弱吗?”
“没,你心理素质一直是战士级别的。”
许翩往舒芙蕾上倒了两滴蜂蜜,“你喜欢他,然后呢?”
“……我跟他睡了。”停顿片刻,她补充,“不止一次。”
“幻灭了?”
她沉默几秒:“更喜欢了。”
许翩无比同情:“那你完了。”
“可是只有我喜欢也没用。”
“什么意思,单相思?”许翩震惊,“长什么样啊就敢看不上你,是出门之前忘记照镜子了吗?”
“其实你也见过的,”林霜羽向她描述,“就是上次在Echo酒吧门口碰到的那个……国际友人。他不想理人的时候就会假装自己听不懂中文。”
许翩显然一秒记起了那张渣男天菜脸,被果汁呛得直咳嗽,半晌才开口:“咳,那个,其实江医生也挺好的,不仅长得帅,人夫感还很重,一看就很有责任心,适合结婚过日子。”
“至于你喜欢的那个,”许翩客观评价,“感觉会在女人堆里打滚一辈子啊。”
林霜羽咽下口中的蓝莓奶油,轻声说:“是吧。”
况且再过半个月,他就要回日本了。
见一面少一面。
回到家差不多是晚上八点。
林霜羽抽空做了个大扫除,把陈梦宵送她的那只Chanel黑金方胖子放进衣柜,整理毛毡板的时候,从夹层里摸出来一张softbank电话卡。
是她落地成田机场之后办的,在日本的那一个月,通话记录几乎被陈梦宵占了一半。从东京到北海道,从镰仓到札幌……最后,能够记录这些回忆的载体变成这张小小的,轻若无物的电话卡,走到哪里都丢不下。
电视上在播一档下饭综艺,微信群震个没完,是老板在跟大家商量下周的团建活动内容,@她好几遍,林霜羽终于冒泡:「射箭/羽毛球/室内攀岩我都ok,但是周日团建跟加班有什么区别。」
老板对此毫无愧疚:「周末就该出来活动活动,小姑娘不要总是窝在家里睡懒觉好伐,人都要睡傻掉了。」
不记得第几次反抗失败,林霜羽敷衍道:「嗯嗯,好的。」
放下手机,她拉开茶几抽屉,从里面摸出那条黑曜石克罗心手链。
是陈梦宵上次拿来逗Miki玩的,结果落在她家了。她隔天下班回来,Miki正躺在沙发上抱着那条亮晶晶的手链啃来咬去,看得她胆战心惊。毕竟这一款在官网早就停产了。
再次拿起手机,她点进那个置顶头像:「你的手链落在我家了。」
不知道陈梦宵在干嘛,消息回得还算快:「原来在你那里啊」
林霜羽谨慎道:「嗯,差点被Miki咬坏,我帮你收起来了,什么时候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