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陆尘说。
连名字都没有。
但他的声音极有辨识度，在夏日的燥热里像淌过心间的清凉水流。
不管他在喊谁，许书瑶都会因为是老熟人的声音而看过去。
陆尘靠着一楼第一个教室对面的窗墙，大拇指闲闲地勾在校服裤两侧的口袋边，书包被放在身旁的窗台上。
他正扭头看着她。
许书瑶停下脚步，看了眼周围，没人，也没有人走路的动静。
她缓缓挪过去，离他两米远，站定。捏着书包带子问：“什么事啊？”
陆尘将她上下扫一遍，和她对视，疑惑道：“你怎么回事？”
许书瑶躲开视线，低头：“没事。”
陆尘冷着脸：“不说？那别回去了。”
要是以前，许书瑶被他这么威胁肯定会说的，但现在情况特殊，她只想破罐子破摔，不回去……正合她意。
可她不想影响到他。
许书瑶：“真的没事，快走吧。”
陆尘弯腰侧头，对上她低下去的眼：“你什么时候偷哭过了？”
许书瑶扭开头。
陆尘嘴角噙着笑：“你还没哭晕过去，那这事对我来说完全不算事儿，顶多算个乐子，快说吧，说来让我开心一下。”
许书瑶想捶他。
陆尘直起身，许书瑶盯着他的鞋子看，他还站在原地。
“还不肯说，那我明天去你考场看看。”
他们两个的考场在两所不同高中，只隔着一条马路，面对面，陆尘要过去很方便。
但许书瑶才不想他近距离、全方位观摩她的糗事。
许书瑶不情愿，但还是干巴巴地说了：“就有个人嫌我书包太大……不小心把我包掀地上……”
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讲，一直讲到自己心里想了些什么，数学又如何不对劲。讲完，抬头瞄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陆尘。
他没有真当个乐子听，脸上一点笑都看不出来，下颚的弧度冷硬，眉头微拧。
“下午他有没有再打扰你？”他问。
许书瑶蔫蔫地摇头：“没有了。可是我已经……不想考了。”
陆尘对她自暴自弃的话丝毫不惊讶，反倒顺着她的想法问：“哦，所以你之后什么打算？”
许书瑶顿了下，没想到他对她在考场上的糟糕表现一句评价也无。
她想了想：“可能，复读吧。”
“嗯，这也是个路子，”陆尘反手提了书包，搭到肩头，像是准备走了，“你想法转变得很快嘛，至少不会把自己愁死。”
他真准备走了，脚都转向了门口。
好像让许书瑶愁苦一整天的事对他而言真的完全不是个事儿。
走前，他手比八字，虎口摸了摸下巴，后有些惊讶地微微睁大眼：“你挺有想法啊，这样你后面两天接着考，不就是比我们都多了一次实战演练的机会了？”
许书瑶：“……”
诶？她是这个想法吗？
陆尘点头：“挺好，你就这么做吧。”
他从裤兜里拿了手机，点亮屏幕看了眼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许书瑶愣在那儿：“……”
唔——这对吗？
这是正常人对待高考的态度吗？
实战演练……这是正常人的想法吗？
不过，这个想法真不错啊。
陆尘走出去两步，扭回头，看她还站在原地，嫌弃地扯了下嘴角：“喂你真不走？留这喂鬼？”
许书瑶吸了口气，小跑着跟上：“来了！”
高考出成绩，许书瑶只有语文数学考得很差，每门比平时少十几分，其他几门发挥稳定。
明天妈妈回来，要给许书瑶填志愿。
许书瑶自己的想法还是复读，她想证明自己。
可是，陆尘说，他在帮她测试她适不适合复读。
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原本她还有百分之九十的自信，相信自己明年可以考得更好，但想到下午的事后，她的信心一瞬间降到了及格线之下。
再来一年，没遇到这次考场上那种干扰人的学生还好。可谁能保证明年不会有类似情况呢？
所以重要的不是外界环境是否稳定，而是她的心态，胆量，抗压能力。
可从今天下午她的表现来看，这段时间她毫无长进。别人说点什么，或者只是看她一眼，就会影响到她的心情和理智。
二十多天她都毫无长进，那到一年以后的高考，她会有改变吗？
一年时间，够她扭转十几年以来越来越拧巴的性格吗？
许书瑶脸颊一侧瘫到书桌上，眼里失焦，望着虚空陷入混乱的思绪漩涡。
这样过了一会儿，聊天框弹出新一条。
陆尘发来一张照片。
许书瑶点开，看到她家铁艺大门里，地上放着一只保温桶和一本厚厚的书。
小土：你的外卖到了「酷.jpg」
小土：吃完看看志愿书吧，看完再决定复读还是上大学
许书瑶下楼去拿了饭和书，给陆尘发消息。
许：尘哥，对不起，我错了
许：我明天去给你家做保洁
陆尘过了一会儿回她。
小土：恩准，多多益善。
意思是她多来保洁几次也可以的。
随后他又发来一张截图，截图竟然是他和杨亦泽的聊天记录。
原来陆尘把她道歉那条截图发给杨亦泽，说愿赌服输。杨亦泽回了个搓脸表情，并发给陆尘一个红包。
许书瑶：“……”
所以，她是否会道歉这件事，被陆尘拿去赌了……
没关系。
习惯就好。
不是很让人气愤，能够接受。
许书瑶坐在餐厅里吃着脆脆焦香的干锅土豆片和切好的牛排，觉得陆尘只要不把她卖了，她都能够接受。
可吃着吃着，她突然动作一僵。
想起来什么后，许书瑶瞳孔瞬间放大，赶紧给陆尘发消息。
许：等等！
许：你为什么把我们的聊天记录发给杨亦泽呀？
许：我和你不是……
许：我和你没那么熟吧在学校
许：你们赌了什么？
小土：你先把自己学业的事想清楚吧
小土：你妈明天回来？
小土：哦，到时候我会过去你家。我说会帮你，哥说到做到
许：谢谢尘哥！
昨天天上一片片鱼鳞云，今天果然就下雨了。
许书瑶早上去陆家打扫卫生以作回报，中午在那里蹭了午饭，之后回自己家打扫卫生，准备好热茶、水果，在一楼客厅坐着，等妈妈还有姑姑他们来。
又一场雷阵雨哗啦啦的下着，一切动静在雨水里放大，到两点半左右，门外清晰地响起车轱辘碾水的响动。
许书瑶撑伞往外面铁门走，瞧见门外停了辆白色凯迪拉克，那是妈妈的车。
驾驶室的门打开，主驾的人撑开伞，握伞的手涂着红色指甲油。
她站起身走出驾驶室。
透过密集的雨线，许书瑶看到她打理整齐的齐耳短发，金色耳环，红唇，黑色修身及膝裙。
许书瑶心里莫名开始紧张。
一般情况下妈妈还会配一双高跟鞋，但因为开车，现在穿的红色运动鞋。
她们对上视线，许书瑶笑着喊了声“妈妈”。
这时，后门也被打开，走出来一对中年夫妻。
很眼熟，许书瑶知道是姑姑姑父。但其实家里有很多个姑姑，长得都很像，又常年不见面，她分不清是大姑姑还是二三四五姑姑……
好在昨天妈妈说了，今天会过来的是大姑姑。
没想到他们一起回来了。
许书瑶看他们没有伞，一脚抬起来，正准备走过去给他们撑伞，妈妈先一步厉声道：“干站那儿干什么，不知道来撑伞？”
许书瑶默了一秒，小跑着前去。
妈妈也走过去，中途夺了许书瑶的伞给姑姑姑父，自己和许书瑶撑一把。
“啧，不知道叫人？”妈妈眉头快凑到了一起。
许书瑶：“……”
她本来准备撑伞的时候喊人的，但是全被妈妈打断了。
许书瑶赶紧喊了声：“姑姑姑父，好。”
一行人进门，许书瑶听着妈妈和姑姑姑父说说笑笑，她却心里很难受。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填个志愿还要让姑姑姑父专门从隔壁省回来一趟。
姑姑姑父的工作单位很好，家里的儿子也刚从名校毕业，也许妈妈是想让他们来参谋参谋，但打电话就可以了啊，何必跑这么远。
要说回来看爷爷，也不现实。爷爷对姑姑并不好，姑姑好几年没回过这边了。
到廊檐下，避开雨，姑姑上前来握住许书瑶的手：“小瑶瑶现在长这么漂亮啦，小时候就看出来是个小美女，现在长成漂亮大闺女了！”
张明姝摆摆手：“哪啦，我一直说她这个发型邋里邋遢丑死了，叫她剪我这样，要么全部梳上去扎起来，干净清爽点才差不多能看，她非要这么……跟草堆似的。”
张明姝放好伞，领着两人进屋。
姑父指了指许书瑶，笑说：“这个，小瑶瑶考得也还不错的，340嘛，也能去个不错的二本专业。”
张明姝摇头撇嘴：“不行的，选修科目才一A一C，这个C太拖后腿了，一下把好学校都排出去了。”
许书瑶抿嘴笑着，姑姑紧紧捧着她的手，和她以别扭的面对面的姿势往屋里一步一步慢慢走。
许书瑶跟大姑姑上一次见面还是小学时候，实在不怎么熟，她想，不必牵这么久的手吧，但还是举着手，任她牵着。
几人在茶几边坐下，聊了些家长里短，关心下彼此生意和事业上的事，许书瑶在旁边端茶倒水，递上西瓜葡萄果盘。
到他们聊得差不多了，已是一个小时后。
姑姑拨了儿子的电话，想询问高考填志愿注意事项。
许书瑶坐在边上，犹豫着说：“我们老师，发了，在班群里。”
张明姝：“那能一样？你哥填过志愿的，还是985高校毕业的高材生，你拿笔记下。”
许书瑶点头，拿了笔和本子放腿上。
免提电话里的表哥说完几点注意事项后，来了句：“哎呀，太久了记不太清了，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现在都很方便，你们老师应该有把重要信息在班级群发一份吧。”
许书瑶小心地看了眼妈妈，然后伸长脖子对着茶几上的手机：“有，有的。”
张明姝伸手：“把你手机拿来我们看看。”
许书瑶愣了下。
她手机里没什么秘密。
但她不想给他们看。
她细想，竟是因为她的聊天界面有个小土。
“等，等一下……我，去，去拿……指南书忘了拿了。”
她爬上楼，把志愿指南那本书拿下来，顺便给陆尘发信息。
许：我妈妈还有大姑姑、大姑父来了，尘哥，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来一趟？
许：大家要看我手机上的班群信息了，你不要给我发消息哦
发完，她把两人的聊天框删除。
许书瑶下楼时，还没下到一楼，就听到楼下高亢的欢迎声。
张明姝：“哈哈哈哈，我本来还想着不能太麻烦你，来小尘，这个西瓜蛮脆的。她姑姑姑父，小尘很了不起的，这次考了……”
许书瑶脚停在楼梯上，过了会儿才继续下去。
一到楼下，便瞧见陆尘坐在妈妈旁边，妈妈正把水果盘子和茶杯推到他面前。
陆尘笑着说“够得着够得着”，边把果盘又推到茶几中央。
此时他黑眸亮亮的，笑得露出虎牙，眼尾的锋锐感几乎全部隐去。
陆尘除了对爷爷奶奶，就对她的妈妈最容易展露这种暖洋洋的和煦笑容了。
妈妈也是笑容满面，眼睛弯弯。
许书瑶理不清，看到这种场面后，自己心里酸溜溜的委屈是出于什么。
她闷闷地走过去，在妈妈和陆尘的对面坐下，默默把书放到果盘旁边。
陆尘的视线从指南挪到许书瑶脸上，又扭头问张明姝：“大妈，我的志愿已经填好了，许书瑶早上跟我沟通过她的想法，你对她填志愿有什么建议吗？”
经过昨天晚上的深刻考虑，许书瑶改变了决定。今早她跟陆尘说了，复读可能不适合她，她决定填志愿，去上大学。
张明姝：“大姑姑姑父都建议她报金融类专业，我也是这个想法，老师、医生、护士，也都不错的，她可以选一个。还有些比较适合考公的专业也可以。”
陆尘摇头：“医生不行，医生是一本专业。”
张明姝两手抱臂，白了许书瑶一眼：“是吧，许书瑶，最擅长关键时候掉链子，一到真正考试时候就现原形了，只能考个二本的分数。”
许书瑶手放腿上，捏着指关节，心想，妈妈说的很对，纵观自己这十几年，的确常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但是妈妈提到的几个方向，她一个都不喜欢。
张明姝啧了声，眼神嫌弃：“你们两个从小一块长大，还经常在一个班，都一个老师教的，怎么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你成天上学上狗肚子里去了？”
许书瑶感到指关节一阵痛。
这种话，刚出分时妈妈说过了，当时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现在也要一句句再重复一遍吗？
客厅里开了空调，许书瑶低着头，风吹乱她的头发，她一点整理的心思都没有。
姑姑看不下去，坐到许书瑶旁边给她理理头发：“哪有这么差啊，还有好多人考不上的，小瑶瑶比很多人都厉害了呀，明姝你就是要求太高了。”
姑姑的话并不具备说服力，毕竟表哥考上了985。
张明姝仍然看许书瑶哪哪都不满意，直摇头：“她姑姑你就不用安慰我了，除了小尘，村里几个今年还有近几年高考的小孩，就没有一个比她考得差的，啧，你在学校肯定没认真……”
话没说完，陆尘突然以拳砸掌，“啪”的一声。
大家一齐看向他。
他“啊呀”了声，眼神中透出几分惊悚，样子极为唬人。
“之前我们班主任跟我们讲，前几任有个学生考砸了，被家里人批评后，一气之下，你们猜怎么着？”
大家都静了几秒，直到张明姝问：“怎么了？”
“那个考砸被骂的学生，消失了。”
张明姝一惊：“消失？”
陆尘叹息道：“是啊，到现在没找得回来。”
张明姝：“……”
陆尘接着说：“我们班主任还讲，还有个男生，考砸了，被他爸臭骂了一顿，骂他没出息啊、白眼狼啊……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姑父伸长脖子：“怎么着？”
陆尘：“结果这个学生为了证明自己就是他爸口中的没出息、白眼狼，竟然志愿都没填，还半夜趁他爸喝醉酒的时候，把他爸打了一顿，拿了他的钱跑了！”
张明姝张着嘴巴：“……你们老师编几个故事安慰你们学生的吧？”
陆尘却摇头，攒着拳头，态度严肃：“大妈，宁可信其有。你想想，前几年隔壁村那条大河里捞上来年轻女尸，说是才十五六岁，家里哭得可惨了，但到现在没弄明白死因……谁知道是不是家里的原因呢？”
陆尘瞅了眼许书瑶：“许书瑶这样闷不声的，说两句就能哭的，表面看着回嘴都不敢，谁知道会不会半夜睡不着了，爬起来散散步……呸，我在瞎想什么？”
他拳头在嘴唇上碰了几下，神色懊恼。
许书瑶：“……”
她简直惊悚到大脑宕机。
姑姑姑父目瞪口呆的盯着陆尘，几人顺着陆尘的视线看向许书瑶，瞧她小鸡崽似的缩着身体坐在沙发角落，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呆滞……
姑姑忙伸手环住许书瑶，搓了搓她手臂。
“小瑶瑶，没事哈，你妈妈不是那意思，她就是太心急了，太望女成凤了，她不是真的嫌弃你，她还是很关心很疼你的，你看她为了给你填个好志愿，还专门放下生意赶回家来，还带我们也来看看你……”
张明姝神情凝重地理了下鬓发，望着地面，像在思考什么。
陆尘拿了片西瓜：“唉，不说这些了，咱们还是看志愿怎么填吧，许书瑶，你自己是什么想法？”
许书瑶呆呆看着对面的陆尘：“……”
他一手撑着膝盖，腿自然地敞着，另一手往嘴里递西瓜。凌厉视线里揉着几分悠然，瞧着她，等她回话。
这个人刚才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地编故事的？还编这么惊悚？
她食指戳了两下腿肉，清了清嗓子。
虽然她不清楚陆尘这番话对她妈妈是否奏效，但她还是随着陆尘的节奏往下说：“我的想法，我，我想报设计专业，或者IT，或者……游戏……”
张明姝打断她：“游戏！？”
许书瑶应声闭了嘴，脖子往回一缩。
往常，她这种动作根本不会动摇张明姝一分半点，就算她当场嗷嗷大哭，张明姝也只会给她火上浇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