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思宁受了委屈,闹得很厉害,她像失序的小兽一样质问葛天舒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难道她就没有犯错的机会吗?
然而葛天舒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说:“葛思宁,你马上就要十六岁了,应该明白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种手段没用了。”
“你应该拿成绩和实力跟我谈判,而不是眼泪。”
她知道。葛思宁心想,我一直知道。
可你不是我的妈妈吗,你为什么舍得我难过。
晚上王远意送牛奶进来的时候,葛思宁还在抽噎。
他一如既往的说了几句叮嘱的话,葛思宁没有理会。
良久,王远意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了,摸她哭到湿漉漉的头发。
“思宁,我知道你很痛。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坚硬的态度去面对生活给你的荆棘,反而落得一身伤痕。或许换个方式会更好呢?”
葛思宁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从小到大王远意明里暗里地偏袒她,一个眼神葛思宁就知道自己这次又侥幸过关。所以现在王远意不帮她了,不需要明说她也能意会。
葛思宁心如死灰,将王远意赶出房间。
爸爸握着她的肩膀企图让她冷静,可葛思宁一直在说:“我讨厌你!”
“你为什么要一直顺着妈妈,你为什么不能出去工作?”
“妈妈让哥哥走她走过的路,那我为什么不能走你走过的路?你为什么不支持我?难道因为你自己的人生不够精彩不够风光,所以就断定我也会碌碌无为吗!?”
这话一出来,彼此都愣住了。
葛思宁摔上门,企图用结束来逃避自己出口伤人的过失。
第二天早上,她忐忑地下楼,特地早起想要避开王远意,但还是被他抓到。
“我今天要值日,就不吃早饭了。”葛思宁撒谎。
“把面包和牛奶带上。”
“学校里有卖。”
“学校里的不是热的。”
王远意跟出来,把牛奶塞进她书包的隔层里。
他一如既往地温柔体贴。
可葛思宁知道,她让王远意伤心了。
她和母亲的战争还没有分出胜负,她就已经失去了于她而言很重要的城池。
这个认知让葛思宁十分挫败,她劝自己打起精神来,但怎么也调整不了心态。
她知道自己应该像个无畏的英雄一样冲锋陷阵,向敌人证明她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杀出重围。
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那次成绩下滑以后,她就再也上不去了。
重点高中竞争激烈,她本来就是吊车尾进来的,天资只能说一般,前期都是靠暑假的补习撑着。
高中的课程强度高,难度大,再加上季节萧瑟,葛思宁变得郁郁寡欢。
有一天回家,她发现葛朝越回来了。
难得的,他看见进门的葛思宁没有出言挑衅,还怜惜地说:“给你买了很多零食,放房间里了,你要吃我给你拿下来。”
葛思宁却没有一点心情,脱鞋,摇头:“不了,我上去写作业了。”
葛朝越目瞪口呆。
王远意在电话里和他说葛思宁状态不好,他还以为小孩厌学了。
现在看来,情况比厌学还糟糕。
葛思宁失眠严重,她偷偷买了安眠药吃。
今晚写作业写得太晚,她懒得吃了,倒头就睡,结果根本睡不到天亮。
她下楼倒水喝,听见葛朝越在阳台打电话。
“嗯。情况不是很好……唉,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而且我根本不能理解啊,不就是文理分科这么件小事吗,我妈和我妹,甚至我爸,怎么就闹得这么僵呢?”
顿了顿,他似乎没辙了,提议:“江译白,你不是说上次我妹还问你化学题吗?你们还有联系吧?要不你来我家一趟,劝劝她?”
葛思宁听到这个名字,端着杯子跑上楼。
她无法堵住葛朝越的嘴,但是她私心希望江译白不要知道这些事。
因为她现在很落魄,几乎弹尽粮绝。
不过她内心还是藏着一点小期待,期待江译白会主动联系她,安慰一下她。
然而等了好几天,消息列表依旧空空如也。
葛思宁看着他的头像发呆,呆完了又开始学习。
她这段时间效率很差,但是上课看起来依旧很认真,班主任找她谈话,问她:“思宁,你知不知道有一个词语叫‘假努力’?”
又一次滑铁卢,引起了各科老师的关注,王远意被请到学校来,听完了情况以后,跟年级主任申请了两天假期,让葛思宁回家自习。
说是自习,葛思宁回教室拿书的时候,王远意却说不用了。
“这两天你就好好休息,什么也不要想,放松一下,找找状态。”
葛思宁不敢看他,小声说:“可是这样我会落后很多。”
他们学校一轮复习开始得很早,所以高一高二的老师都在拼命赶课,她少上两天学,后果很严重。
王远意知道,但他认为:“人是需要喘气的。”
这件事葛天舒不同意,是他抗住了压力。
葛思宁想起自己说的那些话,越是享受王远意的好,越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她在家那两天,葛朝越经常给她打电话,或者发信息,净说些废话。
有一次葛思宁接起来,不等他开口就打断:“我很好,不劳您费心了!”
那边顿了顿,传来一声清朗的笑。
葛思宁眉心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喊了一声。
“思宁。”
太久没有听到过这个人的声音,葛思宁一下子从讨厌的冬天回到那个燥热却充实的夏天。
她缓了缓才嗯了一声。
表面冷淡,其实心跳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江译白等她应了才问,“最近过得好吗?”
而她记得她刚才说过,自己很好。
他不信。
葛思宁趴在书桌上,闷闷地回答:“你不是都知道么?”
她哥肯定都和他说了,甚至很大概率会添油加醋。
江译白显然认可她的腹诽,因为他说:“葛朝越的话不太可信。”
那我告诉你。
葛思宁说:“我不好。”
我很难过。
很颓废。
做什么都没劲。
“那你当我是个树洞,和我说一说,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过去这么久了,江译白才来关心她。
但是葛思宁一直期待他的电话。
所以她愿意说。
她说她很迷茫,不知道自己现在抗争的事情究竟是对是错;她说她觉得自己很差劲,她身边没有一个同学为此苦恼,似乎每一个人都意志坚定,只有她状态下滑;她说她身边没有一个人支持她,她害怕孤军奋战。
她还在深思那个问题:我究竟是要做正确的选择,还是做想做的选择?
徐之舟没能回答她的问题,江译白给了她答案。
“思宁,绝对正确是不存在的,你想做的选择不一定是错误的选择。”
“可是…”她听到这段话眼泪就掉下来,哽咽难藏,隔着手机才能流露的脆弱倾泻而出,“没有人支持我,也没有人帮我。”
她有些狡猾,把七分的委屈说成十分。
她希望江译白说“我支持你”,像从前总是无条件对她好一样。
可江译白说,“思宁,这不是以数量取胜的战役。”
你想要的胜利是战胜母亲的权威,还是为了梦想冲破阻碍呢?
“但不管怎样,”他声音温柔,“勇敢的少女,前进吧。”
别纠结这些。
他的话像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原本就想背水一战的葛思宁有了献祭的勇气。
文理分科的意愿表在期末前的最后一次月考出成绩后发了下来,葛思宁想也没想就填了文科。
班主任李老师找她聊天,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学校领导暗地里想要增加理科班的数量,所以他走下面子工程。
李老师问她:“这是你和家长商量过的结果吧?”
葛思宁昧着良心说:“是。”
她忘了葛天舒在他们学校是有人脉的。
葛天舒知道了这件事,第一时间不是向她发难,而是大张旗鼓地到学校来兴师问罪。
葛思宁从教室跑到教师办公区,正好赶上她进门。
葛天舒用锐利的目光将她至上而下地扫了一遍,说:“葛思宁,没用的。如果我想要你转科,只是一句话的事。”
她走进会议室,和各个科目的老师聊了很久,还耽误了某个老师的一节课,于是那天半个高一都知道,葛思宁的家长来学校了。
年级主任不得不下场,绕是他见过那么多难缠的家长,在葛天舒面前也仍需打起十二分精神。
葛思宁不偏科,选文选理差别都不会太大,所以家长开到口了,趁着还没有分班,让葛思宁改意愿就是了。
多方压力并施,葛思宁不得不妥协。
那是她第一次鼓起那么大的勇气,也是第一次在豁出去以后失败,从此以后她明白很多事并不是尽力而为就能称心如意。
她忍着泪意改填,最后笔掉在地上,她失声痛哭。
葛天舒嫌丢人,目的已经达到,就说先带孩子回去了。有的事情需要好好谈谈。
“毕竟她没和家里人商量就选了文科,我们做父母的都很失望。”
于是老师们都知道葛思宁撒谎了,好学生的印象被打破,是葛天舒有意让她难堪,这是她给她的教训。
出了校门,葛天舒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打电话订座,中午要请人吃饭。
葛思宁看着姗姗来迟的副校长,面无表情。
他私底下告诉葛天舒,以葛思宁的平均成绩,选文科被分到重点班的概率会更大,且文科重点班的班主任已经钦定好了,是市里有名的特级教师。
葛天舒皱眉问:“那理科重点班的班主任呢?”
副校长说,“也是老教师。”
他没有多余的赘述,葛天舒就懂了,多半是个老混子。
期末考以后有一场家长会,是分科前的最后一次确认。
葛天舒松口了,让葛思宁填自己想填的。
“妈妈不阻止你了,开心么?”
“这次顺着你了,以后要更加用功读书。”
葛思宁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她已经习惯葛天舒的道貌岸然了,抬手写下名字,班级,文科。
葛天舒摸了摸她的手背,笑着说:“你啊你,真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孩子,这一点你和我很像。”
葛思宁突然明白,葛天舒从来没有在乎过输赢。
她是她的成果。
赢了是理所当然,输了也能证明葛思宁长大了。
尽管葛思宁在这场斗争中牺牲了她的勇气,浪费了很多时间,淌下了无数滴眼泪,煎熬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里,葛天舒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葛思宁告诉自己,只要目的达到了就好。这一点她要向葛天舒学习。所有的牺牲都只是手段,而她正处于手无寸铁的年纪,能赢已经是运气加持。
而她释怀不了的是,替她的幼稚买单的人不止她自己,还有王远意。
在这个过程里,她伤害了她爱的人。
究其根本,恨来恨去,都怪她自己。
她开始痛恨自己的孩子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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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终于明白自己想写什么了。开文的冲动原本就来源于思宁,她的血肉生长太快,我始料未及。
所以除了恋爱,我更侧重于写她的成长。而少女的生长痛本就是难言的恻隐,我用具体的文字将其叙述,在写的时候总会感到淡淡的忧伤。
我知道这章妈妈的观感很令人窒息,但是或许是我长大了,无论是家长还是孩子的立场,我都能理解了。所以我想说,葛女士虽然强硬、冷漠、不近人情,但她给思宁的托举也是毫无保留的。如果要骂她的话还请温柔一点(笑)
葛思宁那年的新年愿望是:我希望自己可以快点变成熟。
那时她认知里的成熟都很浅显,参考对象和方式都来自电视剧或是小说,例如穿暗色系的衣服,喜怒不形于色,只会说“哦”、“嗯”、“好”,以简练的语言克制自己暴躁的内心。
眼神呢,要冷淡。表情呢,要冷静。面对惊喜和意外,要一副“我就知道”或者“我能搞定”的样子。如果搞不定,也要装作波澜不惊。
她不再闹脾气了,和葛天舒说话也总是忍让,偶尔忍不住了,葛思宁会立马沉默。
不能还手的时候就不要接招,她不认为这很耻辱,因为这是她反抗的一部分。
其实愿望迟早都会实现的。
但她自认为在彻底自由之前,和妈妈的战争会一直持续,所以她非常心急。
沉不下心的十六岁,让这句话听起来像喊口号。
她费尽心思给自己营造了一种错觉,其实一戳就能破。
那年新年江译白来家里,她顶着个鸡窝头下楼,站在楼梯上和他一双笑眼对视上的时候,她拔腿就跑。
葛朝越马上发信息来嘲笑她:怎么了邋遢公主?下来拜年!
葛思宁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装深沉。
她还是很在乎自己的形象,很在乎会不会丢脸,遇到意料之外的事情会被打个措手不及,会下意识逃避。
她忍不住问王远意:“爸爸,新的一年,你觉得我长大了吗?”
王远意看看她,说有啊。
“又长高了,好像又瘦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心理。你没发现我现在很沉稳吗?”
连老师都夸她心态好,临考不乱,情绪稳定。
王远意听到“沉稳”这个词,思索了一下,点头。
葛思宁却觉得他敷衍。
而她偏偏最希望得到王远意的认可。
因为她愧疚。
王远意却说:“傻孩子,长大是需要过程的。哪有一下子就跳跃到下一个阶段的?”
葛思宁问那这个过程会有多长呢?
他说:“因人而异。但是思宁,爸爸有时候会希望你不要长大。”
葛思宁不明白为什么。
就像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渴求的成熟,其实是葛天舒的爱和认可一样,她太在乎她在乎的人对她的看法,太在乎自己是否具备优秀的条件,从而遗忘了自我,还有她的存在于爱她的人来说本来就是一种价值。
她跑得太快了,还一直在企图加速。
葛思宁开始思考人生意义,想不通的时候她会去骚扰徐之舟,徐之舟反问她:“你以后是想当哲学家吗?”
这句话有些阴阳怪气了!葛思宁生气过,但她知道徐之舟不是会阴阳的人,于是又原谅他了。
升入高二以后,课程更繁重了一些。
葛思宁没那么多时间发展兴趣爱好了,为了维持成绩,她把除了运动以外的课余活动都暂停了。
这样似乎很好,但是对她的眼睛不好。
开学不过两个月,她的度数就涨了。
她本来就有点近视,但是她不爱戴眼镜。因为她是油皮,戴眼镜的话镜框会粘在鼻梁上,久了会留印,会滑,总之特别不舒服。
王远意给她配了新的眼镜,三令五声地要她经常戴。她还小,视力不稳定,平时不戴眼镜看东西费劲,对眼睛不好。
葛思宁口头答应,其实心里根本不当回事。
某次座位轮换,她被调到了后排,有一天出门太急忘了拿眼镜,整个上午都在靠听觉活着。
大课间的时候她赶紧去给王远意打电话,王远意说他暂时走不开,不过他会找人送过去的。
葛思宁以为他找的人是同城快送。
老师叫她去校门口拿东西,她远远看到一个模糊颀长的身影在保安亭旁边的树下站着,朦胧的色块拼凑在一起,有种隐隐约约的美感。
走近了才发现,来的人是江译白。
葛思宁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回跑,但是抬脚就发现身后空空如也——她根本没地方可以躲。
课间一般没什么人会到校门口来,她站在大太阳底下,江译白一抬头就能看见她。
他也确实看见了。
“思宁。”
“嗨……”葛思宁小跑回去。
她眯着眼,视力不好的时候其他感官也会退化,她清楚地记得现在不是假期,江译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认错人了吧?她认错人了吧!
江译白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眼镜盒,否定了葛思宁的猜想。
“我来这边办事,顺便拜访了一下你家里人。叔叔在修遮阳篷,所以让我来送眼镜。”
原来是这样。
葛思宁接过,她的手指在抖,她自己都没发现。
“谢谢啊……”
“和我说什么谢谢?”
“客气一下。”
“……”
“好吧。”他无奈地接受了,想了想,又说,“还以为一个多月没见,你又要和我绝交了。”
葛思宁捏着眼镜盒,没有一点要戴上眼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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