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倒是记得她,朝她拱了拱手。
陆蔗:“你是……”
秦琳道:“去年姑娘捡到那个香囊,十分感谢。”
原来是他,陆蔗说:“无妨。”
于她而言,举手之劳。
秦琳此时是庄子里的帮工,管事当初招他,是因为便宜,他正好能把省下的工钱中饱私囊,也就没禀报云芹。
听说云芹突然来了,管事便叫他躲在此处。
见到陆蔗,那管事赶忙跑来,对陆蔗揖了又揖,说:“叨扰小姐,我们这就走。”
管事拉着秦琳,躲到一屋舍里。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两银子,说:“不是我非要你躲躲藏藏,实在你在这儿做帮工,本来违反山庄规矩的。”
秦琳收了钱,道:“伯伯能收容我,给我一份活计做,我已十分感谢。”
管事语重心长,说:“我观你小子才学不浅,为何要来山庄做这些脏活累活,何不试试科举?就是考个秀才,日子也比现在强。”
秦琳低声:“再说吧。”
当初,霍征送汪净荷和他出京,为避免昌王势力追杀,销了他们身份,重新给他们伪造身份。
新帝登基,光初元年大赦天下,户部各司重新排查户口。
汪净荷和秦琳按新身份继续生活。
可若要科举,这身份经不得细查,真查出来,他父亲是死刑犯的事传出去,反倒蒙羞。
因此,他到处做帮工,却从未想过参加科举。
他回到租赁的小屋,汪净荷已收拾好行囊,也就两个布包。
他们来时简单,走时亦然。
见儿子神情些微沮丧,汪净荷问:“怎么了?莫不是管事不给你结账?”
秦琳笑道:“不是,钱拿到了。”
至于在山庄遇到了的事,他不好和母亲说。
去年,他们攒够盘缠,去西北给汪县令迁坟,打算送他尸骨还乡,再安住那处。
汪净荷也想寻找故友。
可惜,这一停歇,就是半年,不仅没探听到消息,也用完盘缠,总算又攒了些,今日便要离开盛京。
知母亲怅惘的心结,秦琳问:“母亲,再去梨树巷看看?”
汪净荷:“好。”
秋阳山庄内。
日光暖融融的,好一会儿,云芹和陆挚收拾好情绪,自去找陆蔗。
他们下山时,陆蔗和卫徽一前一后踱步上山。
卫徽问:“小姐,方才那人是?”
陆蔗:“许是庄子内帮工。”
“……”
迎面是云芹和陆挚,陆蔗不想叫他们担心,展颜一笑,说:“娘亲,爹爹,我想起一件奇怪的事。”
陆挚:“什么事?”
陆蔗到云芹身边,挽着她胳膊,说:“之前,我在路上捡到一个香囊,是一个男人的母亲掉的。”
陆挚抬眉:“还给人家了?”
陆蔗:“当然还了。”
云芹:“那为何奇怪?”
陆蔗一边走,一边说:“奇怪的就是,香囊绣工和娘亲很像哩,我乍一看,还以为是娘亲的。”
陆挚疑惑:“果真?”
陆蔗:“那是,我当时都想捡回家,人家追到我面上问我还给他,叫我好尴尬。”
“说来也是巧,那人如今在山庄帮工,我刚刚又遇到他了。”
云芹笑着说:“确实很巧,我的香囊,也就送过婆婆、净荷……”
说着,她步伐停了下来,心口一紧。
陆挚也明白了,那人可能是汪净荷的儿子,他们在盛京。
很快,他们去见了山庄管事。
管事还怕要问责,陆挚温和说:“你放心,我只是想问问他住在哪里。”
管事说:“此人叫方临,说是盛京外人士,和母亲暂住外城城西平水巷。”
秋阳山庄在郊野,离外城城西不远。
云芹叫陆蔗:“你先回家,那人是娘亲友人的孩子,我们去找找他们。”
陆蔗:“好。”
随即,云芹与陆挚一人一骑,先去外城城西。
只不过,待他们抵达,那城西的某处宅子,却上了锁。
云芹拿起锁头看,坐在外面缝衣裳的街坊见她和陆挚模样俊俏,便搭话:“你们找方家母子?”
陆挚拱手:“叨扰婆子,可知他们去哪了?”
婆子说:“不知道哩,他们不爱和人交际往来,怪得很,就住了小半年,今早上走了。”
云芹放下锁头,同陆挚说:“净荷知道我们以前住在梨树巷。”
陆挚:“我们去梨树巷。”
再一次到城南梨树巷,梨花纷飞,簌簌落下,如若雪瓣洁白。
汪净荷盯着那上锁的屋子。
前些年,房东贪赃已伏法,朝廷没收财产,至今没有处理。
不过汪净荷和秦琳并不知情,街坊也不清楚,见到他们母子,他们打招呼:“方娘子又来了啊。 ”
汪净荷朝他们点头一笑。
半年前他们就问过邻里,他们说:“陆状元去南边做大官了。”
“不是南边吧,我听说是做王爷了。”
“瞎编,状元怎么做王爷?”
“哎呀反正就是做大官。”
“……”
众说纷纭,这宅子却一直寂静无声。
汪净荷以为他们还在京外,在盛京歇到三月末,也是想看看他们会不会调回盛京,回梨树巷的宅子。
秦琳问:“不若问问霍伯伯?”
若非实在没办法,他不会提出这个问题。
他小时候,霍征曾带他骑马,那时他不懂局势紧张,只觉得霍征看起来不好相与,实际也没那么可怖。
可是,送他们母子走的时候,霍征又容不得半点通情。
这么些年,是他们叨扰他了。
汪净荷犹豫片刻,道:“去问问。”
他们坐上马车,秦琳驾马离开梨树巷,一朵梨花旋旋落在车辙子印上。
好一会儿,又一双马蹄印踏在这朵梨花旁。
云芹和陆挚引马抵达梨树巷。
望着熟悉的巷口,她微微晃神。
她才跳下马,要问问街坊,邻里众人激动起来:“状元!娘子!”
“果真是你们,哎哟,娘子不见年纪!”
“……”
陆挚温和一笑,问:“大家最近可有见过一对母子……”
一个婆子抢先说:“有,你说的是方娘子吧?他们每个月都来,刚刚才走!”
云芹:“刚走?”
婆子:“对啊,说是要去找一个霍什么……”
云芹和陆挚当即告别邻里。
要去找霍征,就得去内城,而离内城最近的城门是南门,他们也没道理跑东西北门。
两人匆匆骑马抵达。
内城城门口,士兵正在检查进出民众,云芹匆匆看过一张又一张脸,却不见汪净荷。
兵头主动跑过来,拱手说:“陆大人,夫人。”
陆挚道:“方才可有人说要找霍将军?”
兵头:“没有……哦不对,是来了人,说要找霍统领。”
汪净荷和秦琳并不知道,多年下来,霍征已擢升大将军。
他们抵达城门,秦琳拿出半贯钱给士兵,说:“劳烦问问,霍统领可在,就说我们是方荷、方临母子。”
士兵看不上这半贯钱:“去去去,我们统领姓白,你们可搞错了。”
汪净荷:“便是之前的统领,姓霍名征的……”
话没说完,兵头发现这儿的情况,持剑走来,说:“你们是霍将军什么人?”
汪净荷:“是从前的友人。”
霍征上无父母长辈,家宅无妻小,左右无兄弟,可谓亲缘浅薄。
这几年他飞黄腾达,难免有人装作他亲故来攀关系、打秋风,叫人烦不胜烦。
因此,霍征也令人不必理会。
兵头把汪净荷和秦琳当这些人了,驱赶:“谅你们是第一回 ,日后再来攀亲,小心我们打杀了!”
汪净荷叹气。
来的时候,她不抱什么希望,可又想,万一呢。
如今这“万一”也没了。
秦琳也没办法,他重新背上包袱,说:“娘,我们走吧。”
汪净荷:“走吧。”
清明前后,河水早已解冻,他们母子二人抵达码头,还了租借的马车,便又买了登船牌子。
汪净荷小心走在木板上,足下江水茫茫,不知送走多少回未曾告别的人。
她又回眸,看看远处繁华的盛京。
许是最后一眼了。
身后,一个大胡子大汉粗声粗气:“快点啊,磨磨蹭蹭什么。”
汪净荷低头道歉,连忙上船。
南下大船开一次不算容易,岸上,船工还在喊:“去南方,去南方,一人二两银子即可出发……”
只是该上船的人,都上船了。
实在没客人,船工也跳上船,示意解下一道道缆绳。
船上人有些多,秦琳给汪净荷挤出一块地,两人就着白水,吞了点干粮。
这时候,船上有人说:“诶,那两人是不是也要上船?”
“哎哟,船工你们亏了啊。”
“……”
众人说着话,汪净荷不由奇怪,看了出去。
阳光下,两人骑着马,疾驰到了码头。
其中女人高挑,姿容昳丽,她抬手在眼前遮阳,双目明亮,只朝这边瞧着。
是云芹。
是云芹!
汪净荷探出身,挥手:“云芹!”
岸上,云芹眉头一松,她也朝她挥手,双手拢在一处:“小荷!”
风捎来她们的呼声,却也推着船帆,顺着江流远去。
见船离岸越来越远,云芹眼眶叫江风吹得愈发酸涩。
她们还没来得及见一面。
不行,她定下心,攥住缰绳,至少要知道她去哪。
下一刻,云芹驱马追在河岸,用力喊:“你跟我说,你去哪儿!”
陆挚跟随她身侧,跟着喊:“前往何处!”
两人的声音隐隐传到船上。
汪净荷本是泪流满面,一刹,她明白了什么,咽咽喉咙,双手拢着:“江州青山县汪家村!”
“我去江州青山县汪家村!”
江浪大,撞破吹走的声音,碎成一个个模糊的音调。
云芹听不清,还是追着喊:“你们去哪儿!”
“去哪儿!”
满船人看他们喊话,知是未见的离人,原来嘈杂的船上,变得安静。
汪净荷吃了口风,用力咳嗽,喉咙沙哑到力竭。
秦琳还在替她喊:“江州青山县汪家村!”
可岸上人还在喊,便是没听清。
汪净荷刚咽下的苦楚,又涌了上来。
突的,原先那个在汪净荷后面上船的大胡子汉子,用力咳了一声。
汪净荷和秦琳怕打搅到他,惹他不快,不由一愣。
然而下一刻,那人也探出身,声音粗犷地喊岸上喊:“他们说,江州青山县汪家村!听到没?”
汪净荷呆呆看着他。
他喊出口后,其余人,女的男的,少的老的,一人接一人,一个个陌生的声音喊了起来:“江州青山县汪家村!”
“江州青山县……”
“江州……”
原先,这些声音也是碎的,聚到了一处,他们彼此素不相识,却想替他们把话带到岸边。
终于,一声声“江州青山汪家村”,被人们推回岸边。
迎着江风,云芹听了满耳朵,她默念,江州青山县汪家村。
她知道她去哪儿了!
她看向陆挚,笑了起来:“江州青山县汪家村,是不是?”
陆挚也笑了:“是。”
云芹又道:“江州青山县汪家村!”
陆挚:“是,在菱南路。”
离盛京两个月半水路。
距离再远,却是知道了方向,有了距离。
晚些时候,云芹和陆挚引马回了陆府。
陆蔗就在大门口,一边磨修画的小刀,一边等着,见到人,她连忙问:“娘亲,见到了吗?”
云芹笑说:“见到一面,也知道她要去哪儿。”
陆蔗开心:“太好了。”
陆挚:“多亏你。”
云芹也抱住陆蔗,在她额角亲了一下:“谢谢你。”
陆蔗骄傲地笑了。
听说那位就是她出生前,和娘亲有结交的汪娘子,险些就错过了。
她也想,是不是五妹驱使她下山,见到秦琳一面,才有此时重逢。
不过欣喜完,陆蔗就低着头,不远处,卫徽支支吾吾。
实在不自然。
云芹和陆挚换了个眼神,两人看出他们神色不对。
陆挚坐下,呷了一口茶,云芹倒没他磨小孩心性,笑着问:“你们两个怎么了?”
陆蔗脚尖在地上戳,下定决心,说:“阿蛇,你拿出来吧。”
卫徽上前两步,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黑黄小狗,呼吸嘤嘤,摇着尾巴。
陆蔗解释:“我们下山时,发现它摔在洞里,也没见它娘在。不带回来,它会饿死的。”
陆挚见是这事,他忍着笑,说:“也不知是谁说再也不养了。”
陆蔗小自尊发作了,她红了脸:“是阿蛇!”
卫徽:“啊,我吗?哦,是我……”
云芹咳了咳:“阿蔗。”
陆蔗承认:“好吧,是我,但我不是拿它当五妹,”说到这,忍着微微哽咽,“我只是……”
她只是想明白了,就算小狗终有一天会去世,就算她会为此伤心难过,她也愿意养。
生命不会因为一场没有重逢的离别,就不再绚烂。
云芹笑了:“那就养。”
就像她问到江州的地址,也不会因为不知汪净荷到底能不能收到、到底会不会回信,便不寄出。
这便是一种牵挂。
房间内,黑黄小狗躺在毯子里,哼哼唧唧,一双豆豆眼,看着围绕着自己的一家三口。
云芹撑着脸颊,冥思苦想:“叫什么好呢?”
陆挚想到“追毫”“夺月”。
陆蔗脑海里浮现“彩金”“戏珠”。
下一刻,云芹指着它身上一个像“九”的纹路,说:“九妹?”
陆挚点头:“这个好。”
陆蔗:“……”
作者有话说:云芹:起名是天赋[眼镜]
陆挚:[加油]
陆蔗:[问号]
这年六月, 陆府门口,一只毛色黑黄相间的狗竖着耳朵,威风凛凛地盯着远处。
不一会儿,九妹兴奋地吠叫, 只看几辆马或拉车厢或拉行囊, 前后驶入巷子, 很是热闹。
九妹凑过去, 车上下来两个对它来说很陌生的女人。
但它又觉得其中一人身上气息熟悉, 它左右走了几步,观察她们。
李佩姑扶着何玉娘,“嚯”了声,道:“好精神的小狗。”
何玉娘笑说:“这就是九妹了?”
云芹和陆蔗也相继下了马车, 陆蔗说:“是,九妹, 来,这是祖母。”
时隔多年, 何玉娘和云芹、陆挚、陆蔗团聚了。
中午,陆府上下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后陆挚又换上官袍。
云芹捧着云家请何玉娘捎带的皮货,摸着熟悉的兔皮, 她轻轻一笑,问陆挚:“这个做靴子?”
陆挚理了理袖口, 说:“听你的,”又说,“晚上我在衙署吃, 你们不必等我,先吃便是。”
云芹:“好。”
他都要出门了,又折回来, 眼底浅笑,小声说:“睡觉得等我,我今晚亥时一定回来。”
云芹推他肩膀:“你且去吧。”
陆挚这才满意地走了。
她站在门口,望着他阔步走出月洞门,身影峻拔,英气飒然,虽与寻常无异,但她知道,他腰间略瘦了。
如今朝政形势并不容易。
自然,处在动荡中也是过日子。
云芹打点好东西,去何玉娘的院子。
陆蔗缠着何玉娘讲长林村的事。
何玉娘多年未见乖孙女,如何不答应,只是但凡讲长林村,必定会讲到何家的一些污糟事。
她话语开了头,又觉得不好,便停下。
云芹笑说:“娘说吧,阿蔗长大了,这些事不必避着。”
陆蔗:“就是。”
望着伏在膝旁的孙女,何玉娘唏嘘,总觉得陆蔗还是小小一团孩子。
既如此,何玉娘直说:“何家分家闹得太难看。”
老太太还在时,大家为了一个“孝”,做事还算留有余地。
只可惜她老人家走了,何玉娘的大哥二哥争起家财。
最后,大哥分了西院,二哥分了东院,因老太太留给何玉娘好些钱,她和大哥二哥难免发生摩擦。
这些都是旧事,不值一提。
但就在年头,何大舅和何宗远要卖了老太太所有东西。
老太太东西不多,几件穿过的旧衣裳,用过的旧柜子、碗筷而已,占不了地盘。
可何大舅请了道士,说何宗远连年考不上举人,是家里出了白事的缘故,要清掉老太太的东西。
许多信件要不是按老太太遗愿随她入土,恐怕也要被拿去烧柴。
何玉娘为处理这事,拖到现在才回的盛京。
陆蔗生气:“他怎么能这样。”
何玉娘说:“好在亲家相帮,叫我少受了许多气。”
云芹:“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