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奚青抬头, 平静道:“公主,不要在我面前说这种话,这话就和‘男人都没有好东西’‘杀尽天下负心汉’一样,仿佛是我作为女人, 在出于情绪, 对这个世界娇嗔。”
“但事实上是我被我爹像货物一样卖了, 然后被买我的男人折磨了个半死,并且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
“我的这种痛楚和醒悟,是可以用‘讨厌男人’概括的吗?”
季嗣音:……
在这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的时代,从不会有人如此直白地向她表达,对父亲的厌恶, 甚至对全体男性的厌恶。
作为被皇帝之母良好培养的公主, 她有成熟的是非观和价值体系, 也就不觉得关父有什么值得作为父尊敬的。
但在这个历史文化圈里,中庸思想植入很深,人们很排斥越界的思想,就算偏激如永宁公主,也很乐意成为叶奚青的思想导师,劝解她走回“正道”。
语重心长地开口:“我知道,你的父亲对你很刻毒,导致你对男人失望,但这个世界的男人,也不全是坏的,比如我的父皇、我的皇兄、我的驸马……”
叶奚青毫不犹豫打断她:“你的父皇不会把皇位传给你,你的皇兄不会把皇位传给你,你失去公主身份后,你的驸马会立刻三妻四妾。”
“公主,我们小民,没有皇位继承,忍一下男人,也不是不能活。”
“您是真有皇位继承,且正在因为女人的身份被剥夺继承权,还如此体谅男人,真是了不起啊。”
季嗣音:啊?
这下好了,不用细细思考,也知道叶奚青在阴阳她。
但辩论二字,重点是在辩上,而不是在论上。
叶奚青一和她辩,季嗣音就升起了对抗之心。
抬首挺胸道:“可是我的母皇就算当了皇帝,也没有排斥所有男臣,你太极端了,过犹不及。”
叶奚青听见这句话,扑哧一声笑出声,微笑着看向永宁公主。
“那您为什么跑登州来,您忘了吗?”
“难道不是因为您的母亲,不够极端,还要按照传统,将皇位传给男儿?”
“但凡您的母亲能像男皇一样极端,规定不管有没有女儿,都只可以传位给女人,那作为独生女的您,就可以顺理成章继位了。”
“还跑登州来干什么,您喜欢吃海鲜?”
季嗣音:……
不是!三句话不出就往她身上带是不是!不人身攻击不会辩是不是!
季嗣音猛然站起来,她这样争强好胜,什么辩不赢都会很难受,来回踱步,终于被她找到了角度,转头咬牙切齿道——
“啊哈,那你怎么解释,皇兄对我很好,反而是皇嫂总看我不顺眼。”
“其实我也不很介意皇兄当皇帝,他当皇帝我也是公主。”
“我只是看不惯皇嫂而已,为了看她难受,才争皇位的。”
“要是没有她,争不争都无所谓啊。”
话音一落,室内一片寂静。
见叶奚青不说话,季嗣音满心愉悦,哈哈!她赢了吧!
能说赢叶奚青,真的十分值得高兴,季嗣音几乎想出去骑马跑一圈庆贺。
但高兴着高兴着,笑容就消失了。
好像确实不应该因为这种事和叶奚青辩,她这么说也是为了她好。
明知她身体不好,还故意说这些话气她干什么?
这一路以来,季嗣音已经完全了解了叶奚青的身体状况,出于正常人对病人的忍让,她在叶奚青面前的脾气,自动削了三分。
对抗上头时,什么话都能说出来,等冷静下来,季嗣音确实也有点后悔。
讪讪回头,应该没被气死吧?
她可不想以后端午节,年年给她包粽子啊。
季嗣音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叶奚青气哭了,她就跟她道歉,放下公主的尊严,史无前例地,跟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谋士道歉。
但她回头,就看见叶奚青一直靠在床柱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仿佛在专门等她。
见她转过去,就露出一个笑容,不疾不徐道——
“那以公主看来,南康王妃的族兄,朝中的范御史如何呢?”
季嗣音:……
她其实已经不想辩了,但叶奚青问,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不如何啊,虽然是我皇嫂的族兄,但难得是一个刚正不阿的忠正之臣,我对他既不亲近,也不讨厌。”
叶奚青也就露出一个微笑:
“是了,南康王妃出身颍川范氏,因为是个女子,所以是您皇嫂,如果她是个男子,就是连公主也评价不错的忠正之臣。”
“范大人虽然没有嫁入皇家的荣耀,但有一个正妻,两个小妾,一堆美婢,给他生了五六个孩子,每天一下朝,就在家里当皇帝。”
“您的皇嫂,却要日日守着您那窝囊皇兄,从一而终,受婆婆和小姑的气,跟着一起去流放地吃苦,最后拼着命连生两个女儿,才喜得一个麟儿,熬出头去。”
“说实话,如果我是您的皇嫂,我也恨您,我是您的皇兄,我也爱您,甚至我是范大人的话,我还会对您忠正,您想当皇帝我都支持。”
“但在这所有人里,公主你是谁呢,你站在哪里呢,谁是你的同盟,又谁是你的敌人呢。”
“如果您连这都分不清,那我就只能说,我看走眼了,您并不适合当一个皇帝。”
“如果您没有明辨敌我的能力,没有为天下女子请命的决心,那我也再不想辅佐您。”
季嗣音:……
重新坐回叶奚青榻前的椅子上,磨了磨牙,仿佛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孤错了。”
叶奚青大人大量地原谅了她:“没关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公主真是有明君风范啊。”
季嗣音:……
不是,你真顺着爬啊?
季嗣音和个尥蹶子的驴一样,飞奔来找叶奚青,然后没一会儿就老实了,怒气萦胸地坐在叶奚青床头,听她的“治州之策”。
“虽然都说大病要小治,重药温火熬,但如果您真的小火慢熬,就枉费了上天给您的这么好的熔炉。”
“现在比喻登州,就是巨人手里的一个药炉,只要巨人还在,那不管里面蹦跶的是龙虾鱼鳖、草木石芥,都任你熬煮,此时不煮,更待何时?”
“遵循旧例,可以让您很平稳,但您要知道,只要您不能变成男人,这个旧例的受益人,写的就不是您。”
“所以至少您自己的地盘,要变成女尊之国,不要问这样会不会激怒外面的男尊之国,在此之前,您一直顺从男尊之国为您制定的制度,他们对你很好了吗?”
“想要达成这点,盐毫无疑问要抓在手里,登州濒海,盐业与海贸最重。”
“从今之后,登州的所有盐场,都不再招纳男工,登州的女工不够,也要去外地招女工。”
“我所献的‘女儿盐’,乃巫山神女梦中所赠,女子触之,洁白如雪,男子触之,污秽不堪,凡产‘女儿盐’的盐场,都不纳男工,此乃神意,违之必遭天谴。”
“商业发展,农业也不能荒废。”
“为了鼓励生育,繁荣人口,从此登州的户籍,分为母立户、女立户、男立户。”
“母户母主授永业田20亩,口分田80亩,每养育一个子女成人,丁女授永业田20亩,口分田80亩,丁男比之同例。”
“若丁女外嫁,依附她户,永业田跟随丁女转移,口分田收官,若成为母主,则比之母立户。”
“丁女分家,独立户,比同丁女之例授田,若养育子女成年,则比同母立户。”
“丁男独立户,因后继无人,不授永业田,仅授口分田40亩,户绝则收官。”
“若丁男独户与丁女成婚,户主寄于丁女或丁女母主名下,一应细节,比之母立户。”
“幼女可成为繁育人口的母亲,非常珍贵,自诞生起,即授口分田40亩,及成年时,并入丁亩,夭折则收官。”
季嗣音皱眉:“说是为了繁荣人口,却奖励未婚女,削减婚嫁女待遇,那以后岂不是没有人家愿意嫁女儿了?”
至于为什么说削减了婚嫁女待遇,大毓王朝的田制,是按人丁数授田,因为地广人稀,且有许多未开辟的荒地,所以分为永业田和口分田。
永业田是可继承转卖的田亩,多是已耕好的良田,是农民自己的资产。
口分田是不允许转卖,且大多荒僻的田亩,授予极多,供农民垦荒收成。
在劳动力活着的时候,口分田和正常田地资产没什么两样,但等劳动力死后,会重新收官,相当于有偿帮官府垦田,人死易主。
现在按照叶奚青的叙说,丁女什么时候都有永业田,嫁人反而会失去口分田。
丁男只有结母户的时候,拥有永业田和全数口分田,独立户会失去永业田,且口分田减半。
那岂不是说生女儿留在家里,比嫁去别家有性价比,以后谁生了女儿,还乐意白送给别人家!
叶奚青看向季嗣音:“这不正是此策之精髓。”
“民间养鸡下蛋都知道少养公鸡,多养母鸡,缘何养人就不知道了。”
“因之前陋制,女子无产,长大移去别家,母父见弃,无数可能成为母亲的女童,刚刚出世,就被溺死在河里。”
“我大毓王朝想发展,就得提高人口,此制却不想让我们的母亲出世,岂不是要掘我大毓根脉!”
“人口不丰,就是此制所害,公主上任后,必除此陋制,正本清源!”
季嗣音:……
你想整男人就说整男人的,还整出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好像真的很忧国爱民一样……
但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这个制度,越听越觉得可行呢?
作为女皇的女儿,她母皇并不想把她养成白痴,所以她的课程都是比同皇子的。
老师也会教她治国之术,也会教她御民之法,但从没人提到过,繁荣人丁的方法,是给女子和幼子分田,让民间不杀女,不杀幼,而不是鼓励女子婚嫁。
季嗣音揉着自己的额头,一个人的思维很难摆脱包裹她的文化环境,但只要有一点启迪,就会打开一条崭新的思路。
她的思绪陷得很深,有模糊的东西,在逐渐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抬头——
“好策,你来施行,我来杀!”
说着她厌男偏激的人,却把杀字如此轻易出口。
叶奚青一笑,却没有应承。
她抬头看向季嗣音,目光里全是真诚。
“说什么呢公主,主君当然要洁白无瑕。”
“您怎么可以杀人呢?”
“当然是您来施行,我来杀。”
作者有话要说:
青青:看见标题是什么了吗,你就杀,杀的明白吗你。[化了]
公主的三观:你居然讨厌男人?好偏激啊!什么?你说我杀人?我杀人咋啦。
这个世界参考的武周背景,这个时期还是均田制,丁指的21—59岁的壮劳力,丁男到了年岁官府授田,女人没有,女人十三四岁就嫁人去了,按人头收税。
当然制度是制度的,实操肯定有现实的问题,比如官府不一定实际有那么多田,实际没有那么多田,却得按那么多田交税,土地兼并导致可交易的永业田被豪强巧取豪夺吞掉,不可交易的口分田也不一定真不可交易,很多发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所以到了后期,均田制就崩溃了,全被兼并完了,根本收不上税来,没田的百姓成了逃户和大家私佣,唐后期就开始采用两税法,不按人头收税了,按实际田产收税。
但咱们现在先别考虑后期的事了,先给女人授个田。
登州以后就是大毓王朝的特别行政区,不服的就杀,没说服的就不杀[笑哭]。
“宿主!你在干什么!”
连处三个世界,叶奚青已经学会怎么一心二用, 一边和小世界里的人交谈,一边和系统交谈。
非常温柔地笑道:“怎么了,系统大人,您又有高见?”
系统已经顾不上叶奚青的阴阳怪气,气急败坏地看向叶奚青:“宿主,你又想干什么!你要在封建社会,建立女尊之国?”
叶奚青闻言轻笑:“说什么呢,女尊的定义,那么不严谨吗。”
“比同男尊, 完全剥夺男人的财产, 男人有再多成果, 都归属于女人,才叫女尊。”
“现在只是女男同授田,叫什么女尊,但凡你敢出去挂这个标签, 观众都得把你爆破。”
“等我真的不给男人授田那天你再说。”
“哈哈哈!”直播间弹幕瞬间笑疯。
系统看了一眼热闹的直播间, 又看了一眼无所谓的叶奚青, 咬牙切齿道:“宿主,我知道你想和我赌气,但请你也面对一下现实。”
“在生物的角度,男女之间就是存在差异,男人之所以可以在古代取得掌控地位, 就是因为他们突出的力量, 在耕种和征戎上有突出表现。”
“田里劳作的, 都是男人,地都是男人种的,凭什么不给人家田?”
叶奚青却只是一笑:“这就是带错误陈述疑问句的无赖之处,如果我不留心顺着你的问句回答,就相当于承认你之前陈述的是事实。”
“但第一句‘田都是男人种的’就是伪命题,后面的问句还有什么好回答的。”
系统:……
“需要我告诉你男字怎么写吗……”
叶奚青一笑:“是啊,男人只用靠写的就行了。”
“资本家剥夺了劳动者所有价值,就觉得自己创造了财富,男人剥夺了女人所有劳动成果,就觉得自己创造了文明。”
“即便是90年代的耕种,也非常繁重,从没有男权惯常叙事中,男人独立完成,女人在旁边享福的情况,不要因为剥夺了女人的田产,就当地都是自己种的。”
“也不要问我怎么证明,第一个世界,我也是在农村干过农活的。”
“当时流行外出打工,男的得秋收后才回来,田里的活都是留守的七大姑八大姨,老头老太太一起完成,技术落后的古代,更离不开女人。”
“也不要问女人为什么不出去,一出去一家老小就没人照顾,只能一边照顾家里,一边附近打工,一边照顾田里,除了不被认可劳动价值,没有少干一分。”
“谎话说了一千遍,就开始干信,不想矛盾,一边在外征戍,一边还能回家种地。”
“等明年开春,咱们去地里看一下。”
“庄稼地里,大户院中,柴火灶边,纺织车旁,忙碌的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甚至男人都是女人的一种劳动成果,只是和女人的其它劳动一样,总能被一笔划去。”
“既然如此,我如何不能效仿,做了就一定要承认吗?劳动了就一定要有产权吗?”
“你都说了我要建立女尊之国,习不得男尊精髓,如何叫女尊。”
“等所有人习惯了男人作为附庸的结母户,我就开始不给他们授田,又能如何?”
系统:……
你还上劲了?
它虽然习惯性地出言打压叶奚青,但叶奚青真和它计较起来,它也知道古代艰难的环境,每个劳动力都很珍贵,女人肯定也有参与劳动。
但它的目的是让叶奚青吃瘪,这个话题见势不妙,赶紧转移其它话题:
“那你怎么应对男性的暴力呢?在这个残酷的时代,血腥与暴力是永恒的主题,有暴力才有权力,你该怎么面对男人的疯狂报复呢?”
系统已经完全不装了,直接就是恐吓,叶奚青却差点笑出声。
“那么有暴力,怎么不去造反,怎么还去给皇帝当狗,是天生比较喜欢当狗吗?”
“打了被整个社会制度绑架的奴隶,就觉得自己有暴力了,那我告诉你女人的暴力是什么,女人的暴力是生杀予夺。”
叶奚青微笑着看向系统:“我会断绝男权婚姻制,对男权的持续输血。”
“没有母亲成为男权婚姻制下的妻子,她就不会杀死自己的女儿,让自己孤立无援。”
“不是只生男儿才有出路,她们就不会执拗地为男权社会,添加一块又一块的砖。”
“如果有一天,女人不再想孕育男人,他们又能怎么呢?”
“很好笑的一点是,就算是男权社会,男人被另一男权势力倾轧时,也只杀男人不杀女人。”
“是不是就连男人也知道,男人无足轻重,女人才是大地之基?”
“对诞育自己的大地使用暴力,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冷幽默。”
“不过确实是男权文化每时每刻都在干的事,对上服从,对下轻辱,生而忘母,大恩如仇,只要有眼前利,就不怕自掘根基。”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喜欢把镐头一直挖在脚下,但喜欢刨根的种族,很容易自取灭亡哦。”
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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