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嘿嘿一声,冲着马车道:“夫人别见怪啊,我瞎胡咧咧的,您千万别介意……要是大人回去跪搓衣板,少不了会揍我一顿出气……”
周围的人善意地笑了起来。
姜念汐在车内也轻笑了笑。
但她又不好出面回应,只好索性装作没听见。
马车走了一会儿,察觉到方才尾随围观的人少了许多,姜念汐轻轻叩了叩车壁。
裴铎正驭马与她的马车并行,听到声音,稍稍俯下身子,低声问:“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要不要下来走走?”
她对这里不熟,初来乍到,又不想被人看见,还是乖乖呆在马车里好了。
不过她有点好奇。
“他们为什么叫你小裴大人?”
“先前我在燕州出发去陵州平匪的时候,做过招讨使,别人通常称呼我爹裴大人,所以就习惯称我小裴大人。”裴铎言简意赅说完,眉头一挑,转而道,“到燕州了,认识我的人比较多,这一路上估计有不少打招呼的,你忍耐些。”
姜念汐:“???”
她下意识道:“你的人缘这么好……”
裴铎勾起唇角笑了笑,随口道:“不光是人缘,最主要我本人就是那种让人过目难忘的类型,所以大家记忆都比较深刻,对我印象那是特别得好。”
姜念汐:“???”
她怎么隐隐觉得,这人回到燕州后,性情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好像……更随性张扬了一些?
江茹婵已经率领一众家仆在府门外等候多时了。
姜念汐踩着马凳下了车,看到一脸温柔慈爱的婆母,规规矩矩行了礼, 轻轻唤了声:“娘亲。”
江夫人上前亲热地携着她的手,笑道:“信上说要回来,怎么在路上耽搁了这些时日?娘盼星星盼月亮等着你们回来呢……”
姜少筠、秋月等一行人跟在后面, 江夫人眼含笑意地寒暄几句, 又低声安排身边的人去接待。
府内的院落早已经收拾妥当, 只等他们入住。
吩咐完, 江茹婵又牵着姜念汐的手,一路往府内走去,温声道:“这一路上受了不少颠簸之苦吧?娘怎么瞧着比刚成亲那会儿还要瘦些, 得好好补补才成, 境安那小子一看就不用心,没有照顾好你……”
姜念汐微笑道:“境安照顾我挺好的,一路顺利,只是出了点意外, 所以耽搁了几天……”
落后一些距离,在府门外刚下马的裴铎, 望着空荡荡的府门处, 轻嘶了一声。
他眉头抬得老高, 一脸无语道:“我娘这就带我媳妇进府了?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个我?”
府门前只留管事还在候着, 一众家仆早已经随着江夫人进了院子。
管事一脸高兴地走过来, 牵着缰绳, 不怎么在意道:“少爷回来了就好, 还计较这点事做什么, 以往你回府, 夫人何曾出来接待过?这次你还是沾了少夫人的光。”
裴铎呵了一声,语气凉飕飕道:“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亲生的。”
管事一脸见怪不怪的模样,咧了咧嘴角,道:“您跟老爷年轻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压根不用怀疑这个。”
裴铎甩了甩手里的马鞭,“我这不随口一说吗?我爹回府了吗?”
管事笑眯眯道:“回了,嘴上说近日没什么公务,其实啊,分明是心里记挂得很呢。”
裴铎随手将马鞭抛给管事,大步向院内走去。
“我今晚要陪我爹好好喝上几杯。”
姜少筠才在房内把自己心爱的宝贝剑放好,便听到房外传来一阵叮咚的声音。
铃铛的碰撞声,悦耳动听,由远及近,转眼就到了近前。
他抬起眸子往外看了一眼,继而惊喜地喊道:“玥儿妹妹!”
东方玥听说她师兄嫂子回府,还带了姜少筠回来,等不及知会东方隐一声,急匆匆策马而来。
今日寒风凛冽,她披着一身烈焰色的披风,脚踏暖绒鹿皮小靴,软鞭握在戴着狐皮手套的手中。
白皙的脸颊冻得红扑扑的,一双小鹿似的大眼睛却满是笑意。
“少筠哥哥!”
东方玥轻巧地小跑几步,张开双臂,意欲和姜少筠拥抱一下。
姜少筠本就比东方玥大了一岁,如今不比往日,懂得男女应稍稍避嫌一些,因此只是虚揽了一下她的肩,表达喜悦之意。
东方玥把披风解下,坐在室内的椅子上,眨了眨大眼睛,眼神往四周打量。
她时常到裴府里来,在旁边服侍的丫头与她早就相熟。
丫头把披风叠好放在衣架上,又端上茶点方便两人叙旧,而后静悄悄退了出去。
姜少筠道:“玥儿,我给你带了一些小玩意儿来。”
东方玥一听,眼神更亮了。
她在京都没玩尽兴,走得时候恋恋不舍,尤其喜欢那庙会上笑嘻嘻啃萝卜的小泥兔儿。
燕州的泥人师傅手艺不如京都,捏出来的兔子耷拉着脑袋,看上去无趣极了。
姜少筠果然给她带来了两只泥兔子。
两只大大的圆眼睛,啃着水灵灵的红萝卜,憨态可掬,别提多好玩了。
东方玥一笑,清脆的笑声比银铃的叮当声还动听。
姜少筠也跟着翘起了嘴角。
东方玥爱不释手抚摸了一阵儿,才想起来问:“少筠哥哥,你们来的路上有没有好玩的事?”
好玩的事也不少,要说最好玩的……
姜少筠把他们在渠县擒匪的事绘声绘色讲了一通。
东方玥听得认真,微微睁大眼睛,浓密的长睫飞快扑闪几下,懊悔极了。
这么好玩的事她竟然没有参与,简直比丢了两枚暗镖还要可惜。
不过,师傅也有很多江湖故事,平时不会轻易讲给人听。
她抱着小泥兔,道:“少筠哥哥,再过几日我带你去拜访我师傅,哦,也是我亲叔,他见多识广,知道很多故事。”
东方隐平时闲散惯了,压根不爱收徒,目前为止,只勉勉强强收了裴铎与东方玥两个徒弟。
姜少筠听她提起过,对东方师傅充满了好奇和景仰,因此听到她的提议,不免充满了兴奋。
“玥儿,初次拜见东方师傅,我带一坛上好的杏花酿如何?”
杏花酿还是他姐前来燕州时备下的,取出一坛来送给东方师傅作见面礼,再合适不过。
东方玥单手撑着下巴,视线落在姜少筠的眉眼之处,轻快笑道:“少筠哥哥,除了酒,还要再准备一份京都春茶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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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停当后,姜念汐在院内稍打量一圈,便返回了房内休息。
这是裴铎年少时住的院子,虽然这几年他离开燕州,但院内的一应东西却没怎么变动过。
这里比之在京都的布置,多了几分疏朗轩阔。
江茹婵体贴入微,料想一行人从京都一路奔波而来,必定疲累不已,要姜念汐暂不必拘礼问安,先好生在房内休息。
她担心燕州的饭菜不合儿媳的口味,还特意在院子的一角新设了小厨房,聘请了擅长京都菜式的厨子,用饭完全可以按照姜念汐自己的喜好来。
一如自己的娘亲般疼爱体贴。
姜念汐暗自感激不已,又深觉幸运。
每日要坐在马车上摇晃颠簸几个时辰,睡眠也不甚充足,现下终于回到府中,她的心情也安定下来。
心情一放松,便想补个充足的觉。
困意袭来,她本欲在榻上小憩一会儿,谁知转眼醒来,外头已经笼上沉沉暮色。
房内的钵炉笼着无烟的银谷碳,碳火悄燃,暖意十足。
烛火偶尔欢快的跳跃几下,发出温和明亮的光。
秋月拿了把小剪刀,剪完燃过的烛芯,又反身去拿自己放在碟子里的糕点。
刚走两步,便听到床帐内有一阵窸窣的动静。
不用说,肯定是她家小姐醒了。
秋月把最后一口燕州特产的牛舌糕塞到嘴里,拍了拍手的残渣,笑呵呵走过来。
“小姐,你醒啦?”她把床帐挂到银钩上,两只手比划着,“小姐方才睡了大半天了,夫人送的糕点都凉了,我替你尝了好几块,可好吃了。”
姜念汐套上软鞋,随口笑问:“是京都的糕点好吃,还是燕州的好吃?”
“燕州的好吃,”秋月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帮姜念汐取过厚实的斗篷披上,嘴里的话不停,“小姐,咱们这回到燕州,是不是要在这里住一辈子了?”
姜念汐闻言稍顿了一下,反问:“你愿意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小姐愿意我就愿意,”秋月脸上的笑意不减,“我觉得这里比京都还好呢。地方宽敞,家家户户宅子都大,连街道都有一丈宽,这里有山有水,还有很多好吃的。”
姜念汐微微笑了一笑。
她也很喜欢这里。
与裴铎在这里生儿育女,上有父母长辈体贴,下有儿女承欢膝下,夫妻和谐,举家和睦,是她以前曾想过的婚后生活。
如此,再好不过了。
房门吱呀一声,裴铎大步走了进来。
他旋风般走近姜念汐的身旁,带来一股还没来得及退去的凉意。
“睡饱了?”他勾着唇角,剑眉微抬,“府里准备了接风的家宴,娘让我看看你醒了没有。”
姜念汐感觉有点不安,“你们都在等我?”
她还没来得及去向公婆请安呢,反倒劳烦两位等待,如此想来,也太失礼了。
“姜大小姐,紧张什么?”裴铎看她着急地整理衣裳,随口道,“又不是丑媳妇第一次见公婆,成亲的时候不见过我爹娘了吗?”
姜念汐轻瞪了他一眼。
谁有心思现在跟他开玩笑。
“我是小辈,总不能让爹娘等我,”她拢了拢鬓发,匆匆对着菱花铜镜看一眼有没有不妥帖的地方,又道,“我回府里先睡了一下午,本就失礼……”
裴铎顺手帮她斜斜插了支碧玉簪,道:“你本就身娇体弱的,休息一会儿理所应当,谁会无聊怪罪你这个?”
爹娘身为长辈,开明体贴,但她做为晚辈,总不能一再失礼。
姜念汐轻提起裙摆,挽着裴铎的手臂,快步往外走。
外头的寒风有些大,兜面猛地吹来,姜念汐顿住脚步,偏首打了个凉凉的喷嚏。
“说了不要着急,”裴铎无奈啧了一声,解开袍子把人揽怀里,忍不住道,“你那些学过的什么在夫家应该遵守的繁文缛节,统统在脑子里划掉。裴府向来没这么多规矩,你别作茧自缚啊……”
外头服侍的仆妇,看到少爷搂着少夫人往外走,一个个抿唇低下头悄悄地笑。
裴府夫人江茹婵是个好相处的人,温声细语,宽容体贴,令人如沐春风,阖府上下的仆妇都知道,虽然老爷看上去面若冰霜,冷意沁人,但府里拿主意的事,只要夫人同意,裴老爷不会有二话,这些能让人心生亲近又信服的品性,是她与生俱来的魅力。
府里的人一眼便能看得出,这从京都来的裴家少夫人,异常貌美,又温温柔柔的,与夫人的性子很是相似,因此虽然初见,都自然而然生出了亲近之意。
姜念汐瞧见了,脸颊又有点发红,她从裴铎袍子里钻出来,低声提醒道:“裴大少爷,我们稍微注意点形象,还是举止端庄点比较好,别让人看了笑话。”
裴铎简直被她气笑了。
在京都不就这样吗?怎么到了燕州,又把他推到半尺远的地方?
再说,他这不是担心她受风寒吗?
他再次不容拒绝得把人揽了过去,随口道:“谁敢笑话我就拔了他舌头……话说,你不会每天还要早晚给我爹娘请安之类的吧?”
姜念汐拗不过他,只好贴近他温热的胸膛,听见这话,理所当然地反驳一句。
“不然呢?我出嫁前,我爹就嘱咐过我要用心侍奉公婆。在京都的时候没有机会孝敬两位,现在来了燕州,总算有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亮晶晶的,唇角不自觉翘起,看样子好像很期待。
裴铎额角抽了抽,“怎么个请安法?”
“每日清晨辰时给公婆请安,侍奉公婆用早饭,傍晚酉时再去侍奉晚饭,晚饭后,我可以陪娘打打牌解闷,也可以讲些趣闻故事之类的,逗娘开心。”
裴铎脚步未停,随口道:“媳妇儿,你想得挺全面。”
姜念汐自然而然道:“岂止是全面,连骨牌,故事之类的我都专门准备好了,这都是菡菡倾心传授给我的方法。”
裴铎:“……”
“在你规划好的每天请安问安的生活中,”他忍不住看了媳妇儿一眼,“还有没有我的影子?”
快走到前院正厅的方向了,姜念汐掀开裴铎的袍子,又给他仔细系好了系带。
“你可以每天和我一起请安,”姜念汐望向厅内的地方,真诚建议道,“这样爹娘想必会更高兴的。”
在牵着她的手迈步走向厅内时,裴铎微微俯身贴近她身侧,道:“姜大小姐,把你想孝敬的心思收一收。我爹娘每日在一起卿卿我我,你每日去请安,还不够添乱的。”
最后一句话靠近她耳旁,声音压得很低。
姜念汐:“???”
接风家宴其乐融融。
裴铎他爹虽然看上去是一张冰块脸,不苟言笑,十分严肃,但每当江茹婵悄悄提醒一次,总能适当地露出一个略显刻意的笑来。
一场家宴,阖府上下尽欢。
待姜念汐回房后,裴铎还在与他爹对饮。
说得是在京都任指挥使又被撤职一事。
在信中说得不够详细,听到从儿子口中说出,裴岳不禁深深蹙起了眉头。
这一职位,得失并无所谓。
关键是,就在前几日,永淳帝已经立萧暮言为太子。
裴铎可是得罪过萧暮言。
东宫太子,权力非同普通皇子,如果太子殿下看谁不顺眼,想要找借口除掉,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裴岳喝了一盏酒,面上忧心不已。
裴铎看出他爹的担忧,亲热地拍拍他爹的肩膀,道:“您不用担心,儿子现在离开京都,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未必还记挂着儿子。况且,他的目的已经达成,如今成为太子,自然要笼络群臣,成为众臣心之所向,这温润宽容的形象,必然得苦心持续经营下去,没有合适的理由、万无一失的把握,他不能做这种事。当然,他也不是没有可能派人暗杀儿子,但若论起身手来,还没见过比我厉害的……”
他爹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不满地睨了裴铎一眼。
他这儿子从小不服管教,挨过不少打,长大了反而懂事不少。
但这目中无人的本事却也不知从哪里学的,越来越精进。
不过,听儿子说得轻松,裴岳总算放下心来。
“既然如此,你在府里休整一下,最近几日不要闲着,陪林守备训练一下新来的兵卫。他才为燕州守备军采买了一批战马,那些新兵还不会骑马,听说你要回来,他已经在我面前提了好几次。”裴岳吩咐道。
苑州盛产良马,大周其他各州的战马多自苑州购买,林副守备是他爹一手提拔上来的,裴铎此与他相熟得很。
“这事林守备自己办就成,”裴铎浓眉一挑,不情不愿嘀咕道,“我刚回府,还没让您抱上孙子呢,您就要把我支出去……”
裴岳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短须抖了抖,道:“借口一堆,你就别想偷懒!先前不是让你在苑州购过战马?你懂得识别马匹优劣,又知道怎么训练新兵骑射,林守备知道你要回来,三番五次同我提起。你们一起训练,遇事可以商议……”
“行,我去,”眼看他爹越说越多,裴铎只好打断了他爹的话,又恭恭敬敬给他爹倒满了酒,“您把心放到肚子里,我一定给您训好兵。我离开燕州这么久,您给我讲讲,这里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裴岳又哼了一声。
“最新鲜的事,就是境州曹守备和渠县周知县近日被缉拿到府衙,罪名暂且未定,但照所犯罪行来说,少不了重刑,”裴岳淡淡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意味深长道,“你不知道?”
裴铎扯了扯唇角。
他能不知道吗?这事就是他做的。
不过卫柘和冷枫将人押送到州府后,已经马不停蹄赶了回来,府衙处置如何,裴铎没看到邸报,自然还不知情。
不过,那两人罪有应得,父子俩略过了这个话题。
“等训完新兵,闲下来去看望你师傅,他也恰好回来不久,”裴岳语重心长道,“带上好酒好菜,他就好这个。”
裴铎随口道:“您放心吧,我忘不了,我还得带上媳妇儿,给师傅要贺礼呢,我们成亲他什么礼都没送……”
在姜念汐持续请安了七日后,这一日辰时,她又按时到了前院。
江茹婵拉着她的手,忍不住笑道:“好孩子,娘知道你的心意,不过,冬日天冷,你大清晨的便来回跑,万一受了风寒,娘又于心不忍。再者,你的心意到了就行,咱们家没有那么多规矩,只要你和境安好好的,娘就放心了。至于这请安的事,我看就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