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念汐默默闭了下眼眸,复又缓缓睁开。
眸底悄然涌出迷蒙的水雾,被她用尽全力抵挡,才让泪水消退下去。
她不想把裴铎拱手让人,但凡有任何一丁点法子。
忽略赵玉姝夹枪带棒挑衅的话,姜念汐抿着唇,直直看着她,道:“郡主保证能让裴铎安然无恙?”
“这点你放心,我说到必然做到,”赵玉姝听见她有松动的迹象,笑了笑,放缓了声音,一脸傲气的脸上显出几分难得的和气来,“不过,和离后,如果你不愿意去裕王府,必须马上离开京都,永远不要再踏足这里一步,让他只当你是永远消失了……”
说完,赵玉姝自袖内掏出一份文书来,体贴道:“这份和离书,我已经让人帮你拟好了,你只需要签上你的名字,我想,待裴铎回府,自然会明白你的意思。”
姜念汐的视线落在文书上的白纸黑字上,一时咬唇无言以对。
没想到玉姝郡主竟然这么周到,连和离书都揣在了身上。
“裕王给你了几日时间考虑?一日两日还是三日?”赵玉姝一眨不眨地盯着姜念汐惨白无色的脸庞,从她的无措中读出些许信息,似笑非笑道,“如果要救裴铎的话,你应该知道要尽快给我答复,毕竟迟则生变,早几个时辰也是好的。”
待看着赵玉姝心满意足地带着侍从趾高气扬地离开,姜念汐收回视线,望着房内的桌案上的和离书,良久未动。
拈起似有千钧重的纸张,上面每个字都分外刺目。
姜念汐的眼睛都要被刺痛了。
她默默在一旁坐下,将和离书收起,等待着吴管事回来。
月上中天,吴管事才踏着夜色回来。
卫柘与冷枫竟然不在武骧卫,吴管事问过许多人,找了几个地方,却根本没有两人的任何踪迹。
“他们……有可能被裕王的人控制了,”吴管事语气沉沉地推测,痛声道,“少夫人,实在不行,我们只有劫狱这一条路可走了!”
姜念汐抬眸望向院外。
漆黑的夜幕下,只有寥落几颗星子,影影绰绰的,根本看不清什么。
她实在没有想到,短短两日,事情竟陡然发生如此急剧的变化。
穆锦自离开后,也不知能否救出屈昂,目前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姜念汐回到自己卧房,将和离书拿出来,出神地盯着那张纸。
眼睛酸了,一串泪珠蓦然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似乎如今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来。
其实忘掉一个人应该也没有那么难,她擦去眼角的泪珠,心道。
裴铎性情中有不羁的一面,对于这点意外虽然会难过,天长日久,想必总会释然。
出于对玉姝郡主的感激,他以后也会将她迎入府中,然后……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泪珠却像决堤一般不受控制地落下,心痛得简直不能呼吸。
泪眼朦胧中,她把视线移向了桌案旁跌落在地的一只首饰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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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后,裴铎从狱中出来。
狱卒热情地一路送他到狱外,惋惜道:“大人,您看看,相处的时日不多,这就要分别了,我心里头真是……”
“打住啊!”裴铎挑了挑眉头,有几分无语,“难不成你还希望我住上一段日子?”
狱卒嘿嘿笑了笑,搓搓手:“那可不是这个意思……对了,大人,那‘小尾巴’该怎么办?”
裴铎以手遮阳,抬头看了眼外头的晴朗的天色,顿时心情大好,随口道:“替我好好养着吧。”
狱卒郑重其事地点头应下。
站在不远处恭候的卫柘、冷枫,闻言嘴角同时抽了抽。
裴铎大步走了过去,接过马鞭,翻身上马。
冬日的寒风凛冽刺骨,但他半分感觉不到似的,狠狠抽了一鞭子,马儿迅速向裴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三人在临近裴府的地方放慢速度。
卫柘一手扯着缰绳,沉声道:“少爷,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少夫人不是说过了吗?要陪同我到大周各地走一走,”裴铎勾唇笑了笑,缓声道,“再过一日是少夫人的生辰,等过了生辰,我们便出发。”
冷枫面色严肃的脸上浮出一点笑容,“少爷,那我们还不得先回燕州,老爷和夫人正担心呢……”
“那就一路往北走,”裴铎用马鞭指了指前面的方向,随意道,“带少夫人领略一下北境风光……”
说到这儿,他突然眉头一挑,唇角扬起个浅浅的笑容:“去东方府上告知一声,明日晚上戌时一刻,在灵河河畔燃放烟火。”
卫柘扯起唇角,会意地点点头,笑着道了句“好嘞。”
说完便调转马头,领命而去。
冷枫道:“少爷,既然离开京都,武骧卫的弟兄……”
裴铎淡声道:“我已经不再担任指挥使一职,武骧卫的兵卫自然不能再调度,告知兄弟们一声就得了。”
冷枫面露难色,“可是……兄弟还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有执意要随我们离开的……”
他说这话并非臆想,当初裴铎甫一入狱,武骧卫的兵卫心中不服,已经去上司那里闹过了一回。
有的早就握着拳头表示,如果裴指挥使离开,他们是势必要跟随的。
裴铎沉吟片刻,道:“尽量安抚。我是要免职离开京都,又不是调职,他们拖家带口的,怎么能随意离开这个地方?”
冷枫思忖着点了点头,拨转马头去了武骧卫。
到了府门口,只有个胆小的门子在看守,其余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裴铎翻身下马,疑惑了一瞬,随即大步向府内走去。
门子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府内静悄悄的,院内也无人,那几株繁茂的青竹经过寒冬的侵袭,现在叶子已经泛黄。
裴铎无心多看,收回视线,阔步来到了卧房内。
以往,听到他回府的声音,姜念汐必定会一早便出来迎接。
如今他出狱方归,媳妇儿连半点踪影也无,当真是奇怪极了。
裴铎松了松衣襟,眸光一扫,视线堪堪落在桌案上。
那上面有一封极其显眼的书信。
裴铎眉头一凝,心头突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大步走了过去。
桌案上竟然是一封和离书。
拿起和离书看了一眼,脸色几乎立刻变得冷若冰霜。
在狱中还好端端说好要等他回府,为何过了没多久,她竟然变了卦?
周身的气势冰冷瘆人,裴铎剑眉紧锁,嘴唇动了动,冷声问:“少夫人呢?”
门子闻言忙走了进来。
他本就胆小,看到少爷脸浸寒霜,气势逼人,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张口结舌道:“回少爷,少夫人……她出府了……”
话音未落,裴铎眸底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怒意。
他二话没说,转身大步走向剑架。
一刹间,门子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
再定睛一看,少爷手中的剑早已出鞘,那封放在桌案上的书信顷刻间已化为碎片,散落一地!
平素镇定自若谈笑自如的少爷,此时眸底猩红,唇线紧抿,脸上勉强挤出的笑意看上去有几分冰冷瘆人。
赌气、不甘、失落、愤怒又痛心的声音在房内响起,“姜念汐,你以为写封和离书,就能离开我吗?”
门子挠了挠头,不太清楚短短几瞬之间,少爷跟一封信笺较什么劲。
等等……和离书?
门子虽然不知道少夫人出府要做什么,但分明没有带了嫁妆离去,吴管事和姜公子出府的时候倒是行色匆匆,但吩咐过他一句“看好了府门,去接少夫人回府。”
吴管事既然如此说,少夫人应该不是与少爷和离了吧?
裴铎满腔怒火高涨,此时恨不得将面前的桌案劈了,好不容易定了定神,抬脚就向外面走去。
提剑在手,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门子想要说出口的话,瞬间便咽回了肚里。
裴铎沉着一张脸,越想越恼。
“姜念汐,”他咬牙切齿道,“你这个薄情的女人!分明说好了等我回府,才不过一日,竟然丢下和离书跑了……”
想到这儿,裴铎浓眉拧成一团,重重吐出一口气。
不管姜念汐跑到天涯海角,一定要把她找回来,要她当面给自己个说法!就算要和离,也不能这么不声不响得偷偷跑了,到底算怎么回事!
难不成嫌弃他入狱,嫌他拖累……
刚走了几步,又颓然停了下来。
失落心痛到难忍。
恍然发觉,她当初的悄然爱慕,情深义重都是假的吧?她既然已经这样走了,追她回来又有什么用……
也对,嫁给他之后,舒坦日子没过过几天,倒是天天提心吊胆。
长剑当啷一声重重抛在地上,裴铎五指紧握成拳又缓缓松开。
站在原地沉默了半天,他转过猩红的眼眸,一字一句道:“给本少爷拿酒来,最烈的那一种!”
一夜未眠的姜念汐拧着眉头,在房内仔细查看一只首饰匣子。
那是元青青走前时为了谢她,特意留下的, 她之前看过,是一只寻常样式的玉镯。
好巧不巧,匣子无端跌落在地, 垫在玉镯底下的丝绒布下赫然露出一截纸张。
纸张边缘泛黄, 脆弱不堪, 看上去似乎有些年头了。
缓缓展开纸张, 姜念汐垂眸看过去,眸子蓦然睁大,表情却越来越凝重。
通读完全部内容, 心头的疑虑依然重重, 但有一点线索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型。
虽然有一定的风险,但这倒不失为一个可行的办法。
姜念汐指尖按着眉心,一直在咬唇默默思索。
小半个时辰后,她霍然站起身来, 吩咐秋月:“去把我的衣裳准备好,清晨我要进宫一趟。”
秋月满头雾水:“小姐, 宫里没传旨意……”
姜念汐摆了摆手制止她发问, 低声道:“我自有办法进去。还有, 唤少筠进来, 我有事吩咐他。”
姜少筠拿着那张他姐留下的泛黄纸张, 从头到尾读了不知道多少遍。
确切地说, 这是一封经人口述留下的信笺。
大致内容是, 十三年前, 被打入冷宫的淇妃娘娘, 因宫殿骤然失火没能及时逃出而身亡,其中实情却是,淇妃娘娘实为自焚而死。
而她选择自焚的原因,并非是她对身在冷宫的日子太过绝望,而是因为有人暗中逼迫。
逼迫的人并非旁人,正是当时的虞妃,现在的虞贵妃娘娘。
口述的人显然对这件深宫秘事了如指掌,言语极其笃定。
至于这封书信是如何到了元青青手中,却不得而知。
不过显然,元青青是为了感恩,才将这封信留给了姜念汐,至于能否派上用场,也在她意料之外。
只是,读起这封信来,姜少筠眼前似乎便悄然重现当初宫殿着火时的情形。
那些残留的黑砖断瓦他也曾经见过,不知为何,心底竟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情绪。
捏着书信的指尖在微微颤抖,等他反应过来时,脸颊已经打湿了半边。
收好书信,放在某个地方妥帖藏好,将吴管事、石虎和裴府的几个侍卫唤到一起,姜少筠按照他姐的吩咐,焦急又默默地在府里等待。
等待日落之前,去宫外门口等待,他姐能否从宫中平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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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白雾环绕着宫墙,破晓时辰的灯笼散发出不甚明亮的光芒,裹挟着寒意的冬风倏然吹来,那些微的光亮便在白雾中颤动着摇摆。
光亮只能照见前方的一点地面。
姜念汐眼睫挂着晨雾凝成的水珠,一动不动地站在宫门外,等待守卫的宫人通传。
她的指尖早已经冰凉,呼吸间的寒气侵入肺腑,像一把冰凉的利刃在搅动。
这清晨冰凉的寒意远不如未知的事情让人忐忑。
她对要做的事并无几分把握。
而且她并非是什么天生大胆的人,只是每到关键时刻,不得已使出全身的力气去应对面临的危险。
正如这一次一样,如果她不聚集全部的勇气,那么她与裴铎……
想到这儿,姜念汐下意识咬住了唇。
再抬眼间,便看到戴着瓜皮暖帽蓝袍子的宫人端着拂尘,慢悠悠走了过来,眼睛一抬,不耐烦看了一眼站在外面的女子。
清冷清冷的大早晨,害得他来回通传跑路,嘴唇都快冻成冰渣子了。
听说这就是下狱的裴大人的夫人,八成是向贵妃娘娘来求情的,谁都知道贵妃娘娘现下对裴指挥使简直痛恨不已,怎么还会接见这位来求情的裴夫人?
宫人冷冷抛下一句话:“贵妃娘娘说了,今日不得闲,娘娘还得去照看恒王殿下。”
至于哪日可以见她,全凭贵妃娘娘的心情来决定了。
姜念汐动了动发白冻僵的唇,轻声且坚决道:“烦请公公再去通传一遍,臣妇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同娘娘说,今日见不到贵妃娘娘,臣妇不会离开的。”
寒意十足的冷风吹来,女子纤细的身姿在凉风中颤了颤,随即很快站直了身形,眼神坚定地看着宫人。
一副绝不会让步的样子。
宫人被她的眼神看得心烦,斥道:“夫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贵妃娘娘不想见你,就算我再去通传也无用,劝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别冻坏了身子,自个儿受罪。”
瞧瞧这花骨朵一般的容貌,即便他心烦,还是忍住了几分恼意,不想大声惊吓到了女子。
姜念汐道:“公公……”
话未说完,从重重深宫大门中走出一个女子。
女子方脸细眉,挽着宫女常见的发髻样式,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一副端庄沉静的模样。
姜念汐觉得眼熟。
片刻后,她忽然想起,这位是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皇后娘娘身旁服侍的大宫女云珠。
大宫女双手交叠在一起,微微福身施礼,温声道:“这位是姜姑娘?皇后娘娘这些日子正想要见一见姜家姐弟呢,不想今日这么巧合。既然姜姑娘来了,不如随我先去拜见皇后娘娘?”
毕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宫人也得给几分面子,随即讪讪笑了下,转到旁边去候着,垂下眉眼,没再说什么。
姜念汐有一丝疑惑。
皇后娘娘要见她,到底是为了何事?
大宫女悄悄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不要问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向后宫内廷走去。
甬路寂然,浓雾消散了些许,日头从层层浓云中探出一点,后宫殿所在视线中逐渐清晰。
没多久,虞贵妃的宫殿近在眼前,这样的良机她不想轻易错失。
姜念汐迟疑一瞬,停下脚步。
“请问,女官姐姐,皇后娘娘召见我所为何事?”
云珠随之停住,转过身来,微笑道:“夫人不要怪罪,我方才是打着皇后娘娘的名号,请夫人进入内廷而已……夫人要见贵妃娘娘,是为了什么?”
姜念汐踌躇一番。
虽然大宫女属实帮助了她,但这件事,她并无什么把握,说不定还会给皇后娘娘带来什么麻烦,还是尽量少说为妙。
况且深宫之中,个个心思玲珑,到底是敌是友,她根本无从判断。
看出她的顾虑,云珠笑了笑。
“夫人想必是为了裴大人的事,但皇后娘娘……也爱莫能助,夫人自去吧。”
姜念汐微微抿唇,感激万分地施了个礼。
“夫人折煞我了……”云珠扶起她的手,指了指宫殿的方向,悄声道,“这个时辰已经过了用早膳的时候,贵妃娘娘应在偏殿的暖阁里诵经。”
诵读经书是虞贵妃日常会做的事,当初修建的承远塔便是在僧人的建议下,为贵妃和永淳帝积攒功德。
如今因着承远塔一事,间接害得恒王害了重疾,虞贵妃并没有丢下诵经的事,反而勤读不辍,好为恒王祈福。
身边服侍的宫女放缓脚步,极其小心谨慎地躬身呈上一碗养颜安神的玫瑰松露茶。
因为恒王殿下受伤的事,贵妃娘娘心情不好,殿里服侍的宫女几乎个个都挨过罚。
她此前言语不慎,身上被鞭子抽过的青紫痕迹到现在还未消失。
宫女察言观色一会儿,轻声道:“娘娘,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了,该歇息片刻了。”
虞贵妃阖上经书,丢在一旁,用指尖按了按太阳穴。
过了片刻,问:“恒王今日如何?”
宫女低着头,生怕说错了话,忙道:“回娘娘,恒王殿下今日大好了呢,用了一碗清粥,还认出奴婢来了……”
宫女惯会捡顺她心意的话说,昨日也是这样说的。
虞贵妃听到这话,知道萧绍玹并没怎么好转,她失神地盯着缠枝花纹茶盏,不知在想什么。
稍顷后,茶盏被她当啷一声扫落在地。
淡红色的茶水泼了一地,顺着地砖的缝隙四处蜿蜒,像迅速扭动的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