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既然人来了,总不能避而不见。
她拧起眉头,道:“我去会会他。”
花厅内有一副山水图,是名家所绘,用墨淡雅,意境疏阔中又可见恢弘之气。
萧暮言一身暗色锦袍,发束金冠,负手而立,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幅画,狭长的灰暗眸子微微眯起,似乎在思忖什么。
听到由远及近的轻缓脚步声,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眸底沉色如暮,晦暗不明。
直到姜念汐进到厅内,福身施礼拜见后,他才转过身来。
幽亮的烛光下,那双暗沉的眸子不动声色地盯着女子。
袍摆在转过的瞬间无声敛起,萧暮言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
他缓缓勾起唇角,狭长的眸子微垂,似笑非笑道:“本王贸然到裴府来,姜姑娘不会介意吧?”
来都来了,还提这种虚伪的话做什么?
“殿下久等了,”姜念汐微抿着唇,指正道,“出嫁从夫,殿下应当称臣妇裴夫人才合适。”
“裴夫人……”萧暮言的眸底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讥讽,随即敛去神色,淡淡道,“夤夜方才回府,姜姑娘是去探望裴指挥使了?”
姜念汐心中一惊。
难道萧暮言在派人暗中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刑部的牢狱之中,免不了受过皮肉之苦的血腥味,”萧暮言俯在她颈侧,轻嗅几下,低声道,“姜姑娘在里面走过一回,身上难免沾染上味道。”
这样的动作未免太过轻浮越矩,姜念汐瞬间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厌恶感涌上心头。
她迅即往后退了几尺远。
指尖几乎掐进掌心的皮肉,才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殿下猜得没错,”姜念汐垂下眸子,视线随意落在地面某个点上,低声道,“殿下到裴府,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臣妇?”
萧暮言的金底皂靴缓缓踏来,声音缓慢沉重,一步一步,堪堪停留在她面前。
他一靠近,那种阴冷不适的感觉覆遍全身,姜念汐的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她尽力让自己忽略掉这种感受。
这里毕竟是裴府,他就算如今再暗中得意放肆,也应当注意自己的身份,不应该再有什么逾越。
萧暮言沉默了一会儿。
女子弯起的那一截脖颈,柔美纤细,白腻若雪……
他闭了闭眸子复又睁开,略微急躁地转动几下玉扳指,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到姜念汐的面前。
“屈侯爷家的公子,自从去探望过裴指挥使,手中就莫名其妙多了封与本王笔迹一样的信,”萧暮言伸出长指,从信封中夹出一张信笺,勾唇嘲讽地笑了笑,“这封信虽然微不足道,但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却可以污蔑本王与谋杀皇弟的刺客有关。”
姜念汐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之前裴铎曾在狱中告诉过她这件事,没想到屈子隽手中的证据竟然被萧暮言取走了!?
萧暮言走到灯前,就着烛火,引燃了那封信。
信笺遇火立刻燃烧起来,小小的火苗大盛,很快吞噬了大半个信封。
萧暮言眯起暗沉的眸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信笺燃烧殆尽,缓声道:“至于屈公子么,因为犯了点的错误,现在被关了起来。”
证据果真被萧暮言截获了!
姜念汐只觉得头脑轰然一响,整个人的身形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
她狠狠咬住唇角。
直到唇边温热的血珠渗出,疼痛迟钝地袭来,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一只没什么温度的手勾起了她的下巴。
姜念汐缓缓抬起眸子,对上那双暗沉冰冷的狭长眼眸。
女子的脸庞白皙剔透,长睫微微颤动,眸底有潋滟的水光在聚集。
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却偏偏咬着唇,倔强地直视着他,忍住了眸中的泪珠。
玉白的贝齿抿住唇边,越发显得渗血的唇瓣嫣红娇艳。
萧暮言勾起唇角,用拇指重重摩挲几下柔软的唇瓣,语调冰冷道:“你好好想一想,裴铎还有能走出刑部大狱的机会么?”
姜念汐无声地动了动唇,片刻后,哽咽道:“裕王殿下想要怎么样?”
“本王给你一个救他的机会,”萧暮言的手指在她脸上拂过,一路从唇瓣缓缓游弋到泛红的眼尾,眸底的欲念毫不掩饰,喟叹似地低笑道,“用你的人,换他一命,如何?”
姜念汐身子一僵,指尖下意识掐进了掌心。
手心的疼痛简直抵不上心中的半点绝望。
“本王给你三日考虑,”萧暮言收回手,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襟,悠闲地转动几下扳指,道,“如果手中没有什么所谓的证据,裴铎在刑部大狱,不过是砧板上的一条鱼,任人刀俎罢了……孰轻孰重,你可以自己掂量……”
话未说完,花厅内的火苗突然闪烁几下。
光线晦暗不明之际,厅内突然有什么东西飞闪而过,堪堪划破萧暮言的脸颊。
几道暗色血痕迅速在他脸上蔓延开来。
萧暮言猛地后退几步,用手抚过面颊。
血迹印在他的指尖,一抹暗红,甚是惹眼。
萧暮言的脸色立时变了。
“裴府的人当真大胆, 竟敢暗算本王?!”
萧暮言冷斥一声,狭长的眸子扫视过厅内,视线落在姜念汐的脸上。
对方白皙精致的脸上还满是震惊痛苦的神色, 对他方才所遭的意外没有半分察觉。
听到他的话,才堪堪抬起头来,眼神像没有焦点似的落在他的脸颊上, 眸底满是茫然。
裴府周围全是裕王府的侍卫, 就连花厅外面, 也都是他的人。
这里除了他们两个, 别说是服侍的人,连只飞蛾都飞不进来,分明没有旁人。
而且这女子, 一副娇弱的模样, 别说是会功夫了,简直手无缚鸡之力。
那细白的皓腕,几乎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殿下在说什么?臣妇不明白……”
姜念汐神色茫然地问道。
“不明白?”萧暮言皱起眉头,语调冷冰冰道, “本王脸上的血印,是凭空出现的么?”
姜念汐这才注意到他冷白的脸颊上, 有几道显眼的血痕。
像是暗器所伤。
她更加茫然了。
吴管事和石虎都不会用暗器, 卫拓与冷枫自裴铎关进狱中后, 一直在武骧卫, 根本没有出现在裴府。
她茫然失措地环顾厅内一周, 犹豫道:“臣妇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兴许是裴府设置的机关之类的东西……”
除了这些, 她确实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解释。
萧暮言缓缓扯了下唇角, 神色警惕地望了眼厅内的灯盏。
他还未曾听说过有这么厉害的机关。
罢了, 该说的事情他已经讲过,既然裴府里还有这样玄乎的东西,以后他还是慎重些为好。
“三日之后,本王在府里等你……”
萧暮言转动几下手中的扳指,意味深长地抛下这句话,眸光在姜念汐身上沉沉扫过,缓步踏了出去。
靴踏声渐渐消失在厅外。
姜念汐僵直的脊背稍稍松懈下来。
她闭眸呼出一口气,因为身体紧绷后太过乏力,整个人身子一软,差点倒下去。
下一刻,被一双纤细柔韧的手迅速稳稳扶了起来。
姜念汐心中骇然一惊,抬眸对上一张从来没见过的脸。
耳边传来非常熟悉的声音。
“姜姑娘,你没事吧?”
姜念汐眨了眨眸子,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对方,然后又抬头看了眼房梁处,一脸不敢置信。
“穆姑娘,你什么时候来的?”
是穆锦没错。
好久不见,她又换了一张人皮面具戴。
“早就来了,看到萧暮言进来,我就躲在了房梁上,就知道他来这里不会有什么好事,”穆锦扶着她坐在椅子上,关切道,“你怎么样?”
姜念汐揉了揉额角,艰难道:“我还好……你何时从岭南回来的?”
“同屈昂一同回来的,昨日刚来。不过顾忌之前的事,我不便暴露身份,”穆锦一掀袍摆,坐在她身旁,细指握拳在桌子上重重敲了下,咬牙切齿低声骂道,“没想到屈昂这么不长进,竟然没有保存好裴大人给他的证据,还让萧暮言劫走了……”
姜念汐动了动唇,一脸悲怆,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有萧暮言的把柄在手,裴铎如今在狱中,可谓危险重重。
“我更没想到,萧暮言竟然这么不知廉耻……”
她在房梁上听到了全部谈话,对于萧暮言的举动更是一清二楚,若不是当时太过震惊,早就甩出一把飞针去了。
她看着姜念汐,忧心忡忡道:“对了,姜姑娘,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这件事太意外了,我一时也没什么主意,明日我再去狱中探视,问问裴铎这事该怎么办,”姜念汐抿唇望着穆锦,轻声提醒,“屈公子还被萧暮言关了起来,穆姑娘……”
穆锦立刻起身站了起来。
她拧起长眉,痛骂道:“这个蠢货……”
“我去救他,”穆锦大步向外走去,“待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再来找你,最迟不会超过三日。”
穆锦话音刚落,已经轻巧地跃上墙头,转眼便消失在了院外。
姜念汐收回视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萧暮言说留给她三日的时间,必然是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想到这儿,她更加不安起来。
她甚至疑心明日能否顺利去狱中探视裴铎。
如此忐忑过了一晚。
翌日清晨,吴管事一早就去了狱中,回来后满脸焦急道:“少夫人,刑部的人接到命令,严禁任何人入狱探视,所有人一律不准靠近监房!”
是谁的授意不言自明。
姜念汐闻言简直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凉意瞬间顺着心脏延伸至四肢百骸,身子顿时僵在原地,连齿间都像是结了冰霜。
好半晌,她才听到自己发出的有些颤抖的嗓音。
“吴管事,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见到少爷……”
裴府的人都一筹莫展。
吴管事想了会儿,二话没说抬脚走了出去,稍顷后提着一把长剑回来,拱了拱手,十分坚定道:“少夫人,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好法子,我等干脆去劫狱!”
他已经准备好,只待少夫人一声吩咐,便会自觉率人出发。
但可用的人手并不多。
卫柘与冷枫尚未得到消息,且他们似乎在忙武骧卫的事务,暂时没有到裴府来。
即便人数到齐,去劫狱仍旧是下下之策,直接闯进刑部劫狱的成功率简直微乎其微。
一旦失败,裴府上下若干口人都会变成被通缉的要犯。
姜念汐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且不可乱了阵脚。
“去请卫柘与冷枫过来,我有事同他们商议,”姜念汐揉了揉额角,吩咐,“还有,劫狱的事情,不要再提,我不能让你们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吴管事握紧双拳,沉声道:“少夫人,只要能救出少爷,区区一条命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姜念汐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吴管事一脸坚定,无所畏惧,素日严肃的面孔此刻异常沉着。
连石虎听到声音也走了过来,粗着嗓门憨声道:“少夫人,我也要去!”
姜念汐眸底一片温热,心中十分感动。
“你们于我和少爷来说,是最重要的人,正因为如此,才更不能轻举妄动,”她轻声道,“现在还有很多情况未明,不要着急冲动。”
吴管事无声动了动唇,稍顷后,重重点头:“那我这就去找卫柘与冷枫!”
厅内一时安静下来。
姜念汐正在苦思之际,秋月飞快从外面跑了进来。
“小姐,”她压低声音,神色慌张,“那位……那位玉姝郡主来了!”
姜念汐:“???”
过了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玉姝郡主是哪位。
在这个节骨眼上,玉姝郡主竟然到裴府来,姜念汐心头顿时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玉姝郡主不等将姜念汐恭迎便趾高气扬走了进来。
她的服饰妆容还是如以往那般辉煌夺目,头上的几只金凤簪沉甸甸地插在乌发中,光线流转间,十分晃眼。
姜念汐垂下眼眸。
她现在没心思去揣摩这位郡主此时的来意,直接开口问道:“玉姝郡主光临裴府,不知是为了什么?”
赵玉姝目光漫不经心地环视了厅内一圈,听到这话,眼神落在了面前的女子身上。
未施粉黛,惨白的一张小脸,不像以往那么仙姿玉色,却无端多了几分惹人疼惜的病弱模样。
赵玉姝暗暗咬了咬牙。
她本想着近日因为裴指挥使入狱的事,姜念汐必然憔悴几分,没想到却还是这么颜色不减!
似乎自己的盛装装扮,也没有将她十足的比下去!
赵玉姝在首位的椅子上坐下,挥手屏退随行的人,十分闲适地啜了口茶,才开口道:“姜念汐,我有办法救裴指挥使。”
姜念汐:“!!!”
她眼眸霎时一亮,不由:“郡主有什么法子?”
“什么办法你不用管,”赵玉姝伸出指尖点了点茶盏,道,“茶水有些冷了,你就这样怠慢本郡主吗?”
姜念汐:“……”
分明是刚沏好的热茶,还升腾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虽然赵玉姝来者不善,气势凌人,但她提出有法子救裴铎,姜念汐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她要摆谱,给足她面子就是了。
姜念汐亲自又倒了茶。
赵玉姝慢悠悠喝了一口,撇了撇唇角,勉强道:“尚可。”
“郡主说有办法救裴铎,”姜念汐立在一旁,福身施礼,轻声道,“还请郡主明示,需要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去做。”
赵玉姝十分有敌意地盯着姜念汐看了一会儿。
这女人当初凭着一副好容貌,入了裴铎的眼,现下他有难在狱,这女人却只能在府里急得团团转,连半分力也使不上。
光脸长得好有什么用?
想到这儿,赵玉姝不自觉冷哼了一声。
好在自己一直留意裴铎的处境,又得到了公主娘的允许,等她救出裴铎来,光这份恩情,就足以让裴铎一辈子来还了。
至于这个空有姿色的女人,趁早打发得越远越好。
“你与裴指挥使和离,写下和离书,离开裴铎的身边。”赵玉姝染着丹蔻的指甲在茶盏上轻敲,睥睨的眼神落在姜念汐身上,笑容带着寒意,低声道,“我会尽快救他出来,保证他官复原职,以后还会官运亨通,不会受到这件事的丝毫影响。”
姜念汐被玉姝郡主的话足足震惊了好大一会儿。
她万没有想到,时隔这么久,而且在玉姝郡主已经定亲的情况下,还在惦记着裴铎。
她简直都有点感动了,如果赵玉姝惦记的人不是裴铎的话。
“郡主不是同恒王殿下已经定亲?”姜念汐不由道,“你这样做,如果恒王殿下清醒过来……”
“哦,我们的亲事已经算不得数了,”赵玉姝随意盯着自己皓腕上的玉镯,漫不经心道,“他如今那个样子,我娘还怎么会让我嫁给他?再过段时日,这婚事就取消了。”
说完,她抬起眸子,嗤笑了一声:“这事不是你需要管的……和离的事,你有意见?”
姜念汐:“……”
她怎么可能没有意见?
“郡主为什么觉得我会同意?”
她稍稍抬起眸子,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有几分不客气道。
这样的毫不相让,平素看起来柔软的样子,倒现出几分霸道来。
赵玉姝被对方的毫无敬意蓦然激怒了。
“你现在能救得了裴铎?”她站起身来,缓步踱到姜念汐身旁,唇角溢出一抹嘲讽的微笑,“我那位裕王表兄到裴府来过,他打的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
听到她的话,姜念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没想到赵玉姝对萧慕言极为了解,连这件事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脸上的血色几乎霎时褪尽,姜念汐唇角无声地动了动,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与裴大人和离,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攀上裕王府的高枝儿,”赵玉姝冷冷扯起唇角,低声道,“虽说我那位表兄不是个会怜惜人的,但只要你温柔小意,多加奉承,想必他也不舍得把你怎么样……”
姜念汐狠狠咬着唇。
柔软的唇瓣被咬破了,渗出嫣红的血迹,味道猩咸。
她心中又恼又怒,恨不得将赵玉姝赶出门去。
但偏偏赵玉姝说的话,是有几分道理的。
她可以恳请她的公主娘出面,长公主与永淳帝的姐弟情谊非同一般,想要她释放裴铎简直易如反掌。
裴铎早一日从狱中出来,便多一分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