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铎莫名笑了一声,手指在桌案上重重叩了叩:“干嘛要走官道,我们一定要走伏青山,不但要从这里走,还要晚上点着火把从这里过,让那群匪帮过来抢劫,如果裕王真得如我所料,正好抓到他要杀了恒王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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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是不会晚间从这里走的,本王从小就怕黑,再者,那晚刺杀的事裴指挥使忘了吗?本王现在一到晚上就心惊胆战,再说,万一本王遇到点什么危险,裴指挥使能担当得起吗?”
萧绍玹仰起头来,高傲的视线掠过面前的人,不容置疑地拒绝了裴铎的提议。
途径伏青山除了可能会遇匪帮抢劫,还可能会遇到裕王派的人伏击,但这毕竟只是裴铎的猜测,并非笃定的事实,所以他只轻描淡写地提了句从这里过可能有风险。
萧绍玹反应这么大在他意料之中。
裴铎揉了揉眉心,委婉劝道:“殿下不必担心,臣一定会保护殿下的安全!”
“绝不可能!”萧绍玹怒气冲冲地打断他的话,“裴指挥使休要再提这些!”
裴铎:“……”
“殿下把这盏参汤喝了吧,”裴铎莫名勾唇笑了笑,沉声道,“特意吩咐驿站熬的,和宫里一样的方子,味道也没什么差别……”
萧绍玹拧着眉头看了一眼瓷盏盛着的参汤,呵,竟然不是玉盏盛的!
算了,在外头也不计较这么多了,他勉为其难地喝了半盏,味道勉强还算可以。
半刻钟后,萧绍玹一睡不起。
裴铎慢悠悠走出房门,吩咐身旁的人:“把恒王殿下扶到马车里,申时一刻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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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举着火把的队伍在山路中缓缓行进,远远望去,像一条隐藏了首尾的蜿蜒火龙。
武骧卫的兵卫们轻装简行,连甲胄都没戴,看上去都是普通寻常打扮。
前方的高头大马拉着一辆货车,几口箱子敞开,看上去装得是发着灿灿闪光的金银之物。
连中间那辆规格奢华的马车看上去都值不少银子。
伏青山的匪帮头子拿眼瞧着底下蜿蜒而过的队伍,有点忐忑不安,“这他娘的看着也不像商队吧,哪有这么上百人的商队?该不会是官府的人吧?要我说,我们匪帮该抢的银子绝不会落下,但再给十个胆子,也不能去动官府的银子……”
“老大放心,我早找人打探好了,这就是商队,”匪帮的狗头军师怂恿道,“他们区区百十号人,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抢了这一笔银子,劫持了他们的头儿,赎银够咱们吃好几辈子了,哪用得着兄弟们风里来雨里去的抢劫,忒辛苦了!等咱们有了银子,就不当土匪了,洗白身份,摇身变成这当地的老板富商,日子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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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三卫抽调了两千人手,一路疾奔而来,此时正在伏青山北地不远处休整。
萧暮言站在伏青山的高处,转动几下手上的扳指,眸光微冷,没什么表情地问身旁的人:“匪帮的人,说动了吗?”
“殿下放心,匪帮的军师已经被买通,绝对不会辜负殿下信任。”
萧暮言垂眸看了眼山脚下长长的队伍,视线在中间那辆马车上停顿了一瞬。
“确认人在车上吗?”
“回殿下,绝对不会有错,属下亲眼看到恒王殿下中途在马车上下来一次,又被人扶上了马车。”
萧暮言淡淡嗯了一声。
灰色的凤眸舒展,他缓缓勾起了唇角。
准备了一月之久的计划,今晚终于可以实施了,如果这次能够一举成功,倒也省了他在承远的安排。
萧暮言悄然收回目光,缓缓转动几下扳指,道:“匪帮的人,几时会动手?”
“丑时初刻,武骧卫的人走到伏青山中间最险峻的路段,左有悬崖,右有峭岩,是绝佳的动手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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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缓缓走到陡峭路段,裴铎翻身下马,命令队伍暂时原地休息。
他低声吩咐了卫柘与冷枫几句话,两人会意地领命而去。
片刻后,两人去而复返,带来另外两个身量体型与他们家大人和恒王殿下差不多的兵卫,还都换了身衣裳。
茫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的萧绍玹此时逐渐清醒过来。
他已经被搀出了马车。
看到周边火把照得此地亮如白昼,再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自己那身金贵的四爪龙纹外袍被扒了下来,换了件灰扑扑的旧袍子。
他当即脸色一变,怒上心头,“裴指挥使,你这是何意?把本王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了吗?”
裴铎伸出长指低低嘘了一声,“殿下,稍安勿躁,你听……”
静默的深夜,浇了桐油的火把发出燃烧的噼啪声。
萧绍玹往远处漆黑如墨的夜色中望了一眼,胆战心惊得往裴铎身后挪了一步,又拧起眉头来,“本王没发现什么异常……”
话音刚落,两侧山壁上遽然滚落下几块碗口大的石头。
在无声的寂静中,一路磕磕绊绊从顶端落到山道上,最后啪的一下清脆落地,不轻不重的一声,却像敲在了大脑最紧绷的弦上。
萧绍玹的头皮一紧,攥在袖中的手指有些发抖,“裴指挥使,那是什么东西,难道有人埋伏在这里?”
“是,殿下随我藏在高处,静观其变。”
话音落下,裴铎单手拎起萧绍玹的衣襟,不待他反应过来,便连提带拖,三下五除二把人抛到了悬崖边上一棵几人粗的古树粗干上。
与此同时,埋伏于山道两侧高崖上的土匪,手中拿着明晃晃的砍刀,喊着响亮的口号,从山头上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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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暮言站在高处,借着月色与火把的亮光,对一伙土匪与武骧卫兵卫混战的情形尽收眼底。
他望着靠近悬崖一边的方向,手上的扳指急促地转动几下,眸底闪烁着奇异又兴奋的亮光。
返回暂时驻扎的北地营帐处,萧绍玹召来镇抚,吩咐下去。
“伏青山的土匪胆大包天,竟然劫持了镇南王府的穆锦,本王的未婚妻,此时竟然又要打劫过路商队,镇抚即刻率人前去平定匪帮,敢有阻挡者,一律格杀勿论!”
两千卫兵傍晚时刻才到伏青山,此时驻扎在这里,赶到混战地不过两炷香的时间,卫所镇抚亲眼看到了土匪持刀抢劫过往商队,二话没说,立刻领命而去。
待人离开后,裕王府的府兵走至萧暮言身旁,单膝跪地,拱手请示主子的命令。
府兵亲卫是他最为亲近的心腹,萧暮言低语了几句,三人郑重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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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绍玹趴在树干上,两只胳膊紧紧搂着粗粝的树杈,还要忍受不知名的蚊虫的叮咬,满脸都是压抑的愤怒,但又无可奈何。
“裴指挥使,”他稍稍挪动一下发僵的胳膊,探头往下看了一眼,又胆战心惊得飞快收回视线,恨不得把眼睛捂住,“你把本王置于危险之地就算了,为何又非要藏身在这个靠近悬崖的树梢上,万一本王掉下去怎么办?”
此时月上中天,洒下遍地清辉,将周遭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不远处的悬崖,底下黑黝黝一片,如果不甚失足坠落,可不是简单地摔断胳膊或腿的问题,很有可能连小命都没了。
耳旁还有土匪被打得哭爹喊娘的嚎叫声。
不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声,那是萧暮言指挥的两千兵卫,赶到此地平匪救人来了。
整个场面是有点混乱瘆人的。
刀剑无眼,稍有不慎,说不定就命丧于此了,光听到这些声音,萧绍玹就紧张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裴铎长腿屈起,悠闲地倚靠在旁边的树干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精巧的匕首。
听到这话,他转首过来,低声道:“让殿下呆在这里,自然是为了请殿下看戏。对了,待会有人到这里追杀殿下,殿下可要看准了,追杀你的人到底是谁的手下……”
“追杀本王?”萧绍玹嘴唇抖了抖,忽然福至心灵,颤着嗓音道,“你是说那些刺客,或者是本王的皇兄?”
裴铎眉头忽地一拧。
话说,一路从南都赶来,路途之中风平浪静,那些刺客该不会趁乱到此浑水摸鱼吧?
他倒是只算计了萧暮言,却还没周全到顾及那些曾经刺杀过恒王的刺客……
不过,真要是刺客也来凑热闹,他也可以腾出手来将对方活捉。
匕首出鞘,在月色下闪着一潭深冰似的寒光,在指节中若有所思地旋转几下,裴铎俯身向下望了一眼。
不过,未容他再多思虑,下面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
“来了……”裴铎沉声提醒道。
有两个身量与他和恒王差不多的兵卫,穿得是两人的衣裳,一溜小跑向悬崖边跑了过来。
有一个边跑还边嚷嚷:“不要追本王,如果你们想杀本王,本王一定饶不了你们……”
连声音和语气学得都极其相似。
萧绍玹:“???”
“裴指挥使,你让他们假扮本王与你,为得是什么?”
裴铎饶有兴趣地拨开面前的枝叶,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殿下看清楚了,追踪我们两人的是谁?”
萧绍玹瞪大眼睛看了会儿,后怕地咽了咽唾沫,笃定道:“是皇兄的府兵,那三个人我认得,这么说,是皇兄要置本王于死地吗?”
“裕王的府兵也有可能是来救殿下的,”裴铎低声提醒,“只有裕王殿下的府兵出刀,我与殿下同时坠崖,这才是板上钉钉的证据,裕王再怎么狡辩也无用,殿下看清楚了……”
话音刚落,空中倏然有箭簇划破气流的轻微铮鸣声。
裴铎瞳孔蓦然一缩,不由得暗骂了一句。
还未等府兵靠近两人,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箭簇便堪堪射中了三人的后心,三人身形晃了几晃,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便轰然跌倒在地。
下一刻,扮做恒王与裴铎的两个侍卫也毫不意外齐齐中了箭。
其中一个摸了摸胸口,低声对另一个道:“这箭是谁射的?劲挺大,软甲都快射穿了,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另一个挠了挠头,当机立断道:“跳崖吧,都被射中了,不坠崖也说不过去了……”
说完,两人一先一后作坠崖状,凄惨地跳了下去。
与此同时,裴铎脸色微凝,正欲从树干上跃下,却被萧绍玹一把拉住了腿。
“裴指挥使,此等凶险之地,你万不能把本王留在这里,”萧绍玹看到方才几人中了箭,胆子都快吓破了,七魂飞了六魄,只知道狠命抱住眼前的救命稻草,“你哪里也别去,就在这里护卫本王……”
追踪对方行迹的时机只在片刻之间,错过之后,再难寻到。
裴铎一下子没踹开恒王。
“殿下放开我!”
“本王死都不会放开的!”
“我要去追刺客!”
“保护本王的性命要紧!”
对方藏身的树梢处轻微晃动几下,转眼便看到身着夜行衣的刺客踏着枝叶施展轻功悄然离开。
情急之下,甩脱不了萧绍玹,裴铎只好手腕一旋,朝射出箭簇的方向抛出了手中的匕首。
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精准的弧线,所至树梢之处,有来不及离开的人影从树上重重跌落在地。
“是我大意了,没想到暗影的刺客会一直追踪到这里,”裴铎拧眉重吐出一口气,提溜着恒王的衣襟,从树干上一跃而下,沉声道,“裕王的府兵中箭未必会死,看看还有没有留着一口气的,还有……”
裴铎转眸扫了一眼远处刺客逃离的方向,吩咐道:“立刻差人去追!”
冷枫提起手中的弓箭,听到这话,一阵疾风般率人朝刺客消失的地方追逐而去。
卫柘随手挥了下刀柄,将接近身旁的土匪敲晕在地,急匆匆跨步走到近前,“少爷,现在怎么办?咱们武骧卫的兵卫与其他卫所的兄弟一早就认了出来,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那些土匪根本不够打的……”
“去那里看看,把人带到武骧卫,”裴铎抬手一指方才人影跌落的地方,“注意点,留他一命,别让人混乱之中打死……”
“还有,把恒王殿下和我坠崖的消息散播出去,你们在路上拖延一日再回京都,我先带殿下回去。”
暗影的刺客如影随形,不得不防,如果对方知道萧绍玹没有死,趁他在京外的时候,难保不会卷土重来,还有裕王,好不容易寻得这么个时机,如果一旦发现萧绍玹没死,想必也不会轻易放过。
“大人,这几个府兵都已经中箭身亡了……”
有人疾步过来,低声回禀道。
萧绍玹躲在裴铎的身后,闻言脸色立刻变了,他动了动唇,颤着嗓音道:“竟然这么厉害的箭法,要是本王中了箭,岂不是一下子便没了性命……”
裴铎拧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睨了他一眼,纠正道:“殿下,箭法厉害还倒是其次,这箭头必定还淬了致人必死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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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头有毒,只要渗入血肉,必死无疑。”
月色下,沈瑾负手而立,夜风拂过的袍袖猎猎作响,他温和的眉眼终于露出一丝释然的舒展。
南都地动,受灾的百姓不少,武骧卫安置灾民的时候,沈瑾与裴铎打过照面。
他要到南都进药,遇此情形,就自然在南都多呆了些时日,一边帮灾民看诊施药,略尽绵薄之力,一边留意恒王的去向。
回程的路上,暗影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下手机会,或者说,因怕牵累到裴指挥使护卫不力,暗影对是否下手一直迟疑不决。
直到今晚的天赐良机。
“公子,射中裴指挥使那一箭没有淬毒,他虽然坠崖,但应当性命无忧,我们的人已经安全返回这里,”暗处的人拱了拱手,沉声道,“公子,仇怨已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
沈瑾淡淡“嗯”了一声。
收回视线,他下意识望向京都的方向,顿了顿,他温声道:“先回京都,离开之前,我还要回药堂呆上几日。”
他转眸看向身后数位身着夜行衣的暗影成员,暗影的人数虽然不少,但他瞧了过去,却赫然发现少了一个他收留在身边的少年。
沈瑾眉头突地凝起,“不对,阿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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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萧暮言的亲卫也疾步返回了他所在的营帐。
虽然不是裕王府的府兵亲自杀了萧绍玹,但听到恒王与裴铎坠崖的消息,萧暮言晦暗眸子里的喜色依然难以掩饰。
手上的玉扳指被悄然褪下,萧暮言放在掌心中摩挲把玩片刻,缓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带人去崖下搜寻尸体,务必把尸体寻回。”
亲卫低低应了是,迟疑几瞬后,亲卫道:“殿下,府兵身上中的箭,既不像是土匪所射,也不会是武骧卫的兵卫,箭头像是有毒,府兵中箭后立刻身死,连尸身面目也很快腐败到难以辨认的地步……”
萧暮言闻言蓦然一愣。
这倒是提醒了他,当初恒王在京都遇刺时,刺杀的刺客服毒自尽,也是这种效果。
“这么说,这些刺客是友非敌,”萧暮言指尖屈起,下意识在座椅扶手上轻敲几下,他派出的府兵,已经是裕王府中身手功夫最了得的兵卫,没想到在刺客面前简直不堪一击,“本王倒是好奇,要是能收归我用……”
亲卫从怀中摸索片刻,掏出个油纸包来,双手恭敬地呈上:“殿下,属下在与土匪对峙时,听到不远处树顶无端掉下个人来。那人掉到地上已经被摔晕了,但属下看到从他怀里掉出了个东西,不过,武骧卫的卫镇抚赶了过来,属下怕被认出,没敢停留……”
萧暮言展开油纸包看了一眼。
里头包着一个吃了大半的肉饼,饼皮上留着几个深深的大牙印,看样子对方胃口不错。
萧暮言的眸光落在油纸上。
上面有几个细小的字迹——无名药堂。
他勾起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将油纸叠好,吩咐人收了起来。
“这事先放下不提,当务之急,是先确认本王的皇弟与裴铎是不是真的坠崖身亡……”
姜念汐在睡梦中被猛然惊醒。
她坐起身来,一张小脸煞白不已,直缓了半天的劲儿,才堪堪从噩梦中醒过来。
她方才梦到裴铎回都的途中,不小心坠入崖底……
听到房里的动静,秋月赶忙推门进来。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秋月看到她家小姐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心惊道,“可是做梦魇着了?”
听到秋月的声音,姜念汐才彻底清醒过来。
对,方才是梦魇,不是真的,应当是日夜挂念,才生出这样的梦境来。
姜念汐用力揉了揉眉心,温声道:“无事,姑爷差人送信回来了吗?”
“还没有,小姐不要太忧心,”秋月扶着小姐下了榻,道,“最近小姐神思一直不安,我去熬些安神的汤药,睡前服下,能保证小姐好好睡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