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青璟的嘴角痉挛了一下,眉梢紧蹙,似乎正在纠结是否要将玄霸弹奏《兰陵王入阵曲》那日的激越与无奈,狩猎那日的飞扬与绝望全盘告诉李世民。
那些跳跃的梦想和幻灭的碎片值得成为生者与死者的牵绊。她缓缓抬头,琥珀色的眸子企图攫住那顾眄炜如的光华。
李世民面对那迷蒙到失神的眼睛,有些无措又不失期待。他抿了一下嘴唇,试图从少女口中探寻关于早逝弟弟的只言片语。
“娘子……大德他……”他害怕下次再来拜访高士廉时已见不到这个弟弟信中所说的温柔又坚毅的少女,便有些不顾礼节地主动挑起话题。
“舅父,我找到世民前日寄来的《赋尚书》《祭魏武文》了。”无忌如获至宝地捧着几张信笺,几乎在地板上划过一道深深的弧线,才收住脚。
后面跟着端着果酒疾趋的婢女阿彩。
“三郎确是反复提及公子,如果舅父准许我……”青璟的目光略略游移到世民身后窗棂透进的那束阳光上。
“郎君,郎君,”一个年轻的家生奴急匆匆地拨开门口窃窃私语的婢女们的人墙,撞开阿彩,连滚带爬摔在高士廉面前,“长安来人了,斛斯尚书家里闹翻天了!”
高士廉伸展手掌示意这冒失的家生噤声。自己则起身准备迎接长安报信的来客。“李公子,高某失陪了”他的神色有些焦虑,转身又叮嘱道:“无忌,你陪李公子坐一会儿。”
无忌对舅父的离去有些猝不及防,世民起身送别高士廉后又端坐,惊魂未定的阿彩庆幸手中果酒一滴未洒,便向娘子和小郎君们奉上新酿的酢浆。
高士廉的隐忧并未波及到几个孩子身上,大家也只是胡乱猜测兵部尚书斛斯政家中或许有要紧亲眷突然过世。高氏与斛斯氏世代交好,兴许高士廉急于筹备吊唁事宜。
长辈之间的人情往来对晚辈影响也不是很大,大家对这个插曲并未过多留意,便忙不迭地聊起属于自己的话题。
“毘提诃,”长孙无忌清了清嗓子,觉得第三人在场时叫朋友小名有些不妥当,便又改口:“世民这的这些诗文,t意境高远,雄浑质朴又不失少年意气,便是舅父也赞不绝口。”
李世民欠身道:“得治礼郎谬赞,我受宠若惊。”
长孙无忌是一副襟怀洒落的模样:“哪里哪里,托你的福,舅父连夸我十六年来终于交到一位真正的朋友。我玩赏数日,现原物奉还——”
长孙青璟心头一悸,以纨扇轻轻拍了拍阿彩的肩膀:“我兄长说的是哪篇文章?哪首诗?你我可读过?”
“这——这——这不是舅父的笔迹。”长孙无忌展开卷轴,手握满页红色批注的卷侧,窘迫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太不像话了!”
李世民接过卷轴,一阵疑惑讶异后,倒是恢廓自若地笑了起来:“钟王的字体倒是很漂亮,我看看评得在理不在理!”
长孙无忌尴尬而愤怒:“阿彩!谁动过这卷轴?”
阿彩偷偷地瞥了一眼青璟,默默膝行至青璟身后,面对小郎君努了努嘴。两位郎君自然了然于心,尤其是无忌,一时不知如何收场。
长孙青璟有些心虚,讪讪一笑:“啊……兄长稍安勿躁。我动过……初看误以为是熟人的文稿,一时手痒就用上了丹砂。是我太过冒失了,望李公子见谅。”
她敛容肃拜,惹得李世民反倒安慰起她来:“某也只是信手涂鸦,幸得娘子品赏,也不虚此行。”他想努力显得有礼有节,但是出口的言辞总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谄媚。
“我本该生气的,不过那是朋友的妹妹。”他心道,“就算是看无忌的面子也需要捧着,何况玄霸也夸这位娘子心思缜密,言谈见识不输男儿。这手稿涂抹就涂抹了罢,何必与她置气。跟她保证绝不计较便决计不能再计较,省得惹她耻笑。”
长孙无忌转向李世民,嗫嚅道:“……舍妹她……还未行笄礼……失仪莫怪……我亲自训斥她便是。”
他一边结巴着一边兜转到青璟身后,拿手指戳了戳妹妹的后背:“青璟啊,这位公子是——”
“我们在舅父面前相互致过意了。”青璟低声嘟囔。
“那你也略微真诚些道歉,不要一副你做错了事还要苦主哄你开心的做派。”
“文章写得口气太冲,我本来还懒得评一个字呢!还有《赋尚书》真是写得正气凛然又空洞无物——你再敢戳我,小心我放草上飞咬你。”长孙青璟满口不服气。
“真真岂有此理,你这样胡闹,你兄长在朋友面前不要面子的吗”
李世民虽对兄妹两人的闲谈听得不甚明了,却也大致清楚见二人针锋相对原是为了自己。他不觉有些尴尬,只得低头细细琢磨被无忌称作“无理取闹”的批注。
阿彩识趣地上前为他斟果酒,他便有些好奇地问这个看似十分伶俐的婢女:“你家小郎君和小娘子经常这么……这么……聒噪,不,争论不休吗?”阿彩睁圆双眼,鸡啄米似的点头,憋住一肚子不可遏制的狂呼乱跳,回到长孙青璟身边。
“我当面说了对不住他了,再誊抄一份赔给他就是了。”青璟有些气恼,乜了一眼正低头沉吟的李世民,做出来最大的让步。
长孙无忌一摊手:“你身为名门淑女,弄坏了哥哥朋友敝帚自珍的锦绣文章,不痛不痒地道歉也就算了,连眼圈也不红一下的吗?”做哥哥的还在企图努力维系妹妹在好友心中的刻板却美好的形象。
长孙青璟却毫不领情,只是绕到无忌跟前,拿手指骨节碰了碰哥哥的额头,轻声说:“你五石散服过量来吗?脑子微恙?”
一旁的阿彩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我这么苦心孤诣地为你……好,”长孙无忌将一个“好”字念得又长又重,又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不领情就算了,还这么挖苦我。”
李世民在朱砂批注里找到来些许乐趣,便冒失地打断长孙兄妹游戏般的争执,执文章倾身询问青璟:“看来娘子对此文颇多诟病,某愿闻其详。”
长孙青璟方才还沉浸在与哥哥唇枪舌剑的笑闹里,此时才意识到厅中还有局外人。她慌慌张张执起纨扇遮挡半边脸颊,侧身道:“此文初看如利剑直贯人心,细看却隐隐有利刃旋将不幸折损之感,真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她好像听明白了我要她勉为其难装出柔婉样子的深意,不过只听懂了一半。这下是真完了!”长孙无忌的心情就像被没入水中湿透,又随意晾晒在岸边石头上的一张纸,让人撕扯不得。“亏得我往来书信里一再夸赞她温柔可人,她简直是南山丛林里最最难测的妖风。”
李世民向观音婢一揖:“谢娘子指教,某铭记在心了。”一丝春风掠过他的唇边,他转向长孙无忌:“先不说这遭人耻笑的文章了,我闻听终南山巅风景宜人,往日只在大兴城寺院高塔上仰望南山,趁着这几日晴好,何不在南山之上俯瞰大兴盛景?”
长孙无忌远眺窗外流云道:“妙极,我今晚让奴婢们去准备,明日我们便启程。”言罢还不忘瞪妹妹一眼,凑近她的耳边,恶狠狠地说:“这次不带你去!求我也没用!”
好似心有灵犀一般,三人商量已定,高老夫人便遣人来请李公子相见。李世民一时被高士廉的母亲高老夫人,高士廉之妻子鲜于氏、长孙无忌之母高氏团团围住,嘘寒问暖,简直如坐针毡。
“好久不见,都长这么高啦。”
“在涿郡时有没有遇险?”
“父母亲是否安康?”
“外祖父母健在否?”
“我与你外祖母襄阳长公主可是幼时玩伴,她可与你提起过?”
“家中兄弟姊妹几何?各在何处?”
“马上又要随父就任吗?在大兴停留几月?”
平日里活泼健谈的少年一下子被三位夫人的热情吞没,变得木偶般呆板,嘴角因维持着礼貌的微笑而酸疼。他头半低着,脸有些红,认真地思索着每一个问题,再进行礼节性的回应。
女眷们围着少年足足闲聊了一个时辰,陪侍一旁的长孙无忌与长孙青璟也禁不住哈欠连连。大家均不知高士廉又去了何处。鲜于氏吩咐孩子们用些点心后,长孙青璟借故离开。李世民约定了登高之日便与无忌拜别。
阿彩跌足追风,捧着一个函盒一路小跑着来到两位郎君面前。
“娘子说,三公子的手稿,我家辅机公子都妥帖保管着。今日我家公子诸事繁忙,娘子便代为整理,悉数交还李二公子。公子的《祭魏武文》《赋尚书》,娘子已经重新誊抄。写得匆忙,难免错漏,望公子勿怪。”
“费心了。”李世民的接过函盒,目光在阿彩和长孙无忌之间游移,“我改日定来致谢。”
长孙无忌便送别挚友边替妹妹解释:“青璟大概把你的诗文与敏行的诗文弄混了。敏行平日总嫌弃她诗赋出韵,她好不容易抓住把柄,定是要好好嘲笑敏行一番,才那么吹毛求疵地写批语。”
“敏行是陆法言亲自调教的高徒,应该不会写出我这样不着调的诗赋……”李世民坦然地说道,“能再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他将那个带着核桃香的函盒捧在胸口,感激有人替他保管了整个少年时代的欢欣快意、轻狂潇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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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啦,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8章 登高
“送给薛国夫人的绸缎在宝相花纹的盒子里,送给孝瓘舅父遗孀的熏香在蕙兰纹样的盒子里,小心收好,不要弄错。”鲜于夫人一边指挥着仆役将珍玩装车,一边为长孙无忌扎紧了幞头,“如若在薛国公家的别业遇到安业,切记不要与他置气,更不准动粗,你就如一般亲戚相□□个头就罢了;我倒是还担心老舅母睹人思旧,见到年轻人又不免伤感。若是她一再挽留你,就陪她聊几句,弹几曲琵琶令她开心一下。告诉她外祖母一切安好,勿念。不过这两处都不要过多停留,山上险要处也不准去……早些回家。”
登高之期就在李世民上门拜访高士廉的第二日。李世民早就准备停当,按辔在高家别业附近徘徊。见长孙无忌被舅母耳提面命絮叨了很久,不觉暗自发笑。又记起长孙无忌说过高氏夫妇至今膝下无子,想来也是对他视若己出,这看似啰嗦却句句在理的言辞也便亲切起来。
“无忌不是小孩子了。”高士廉见妻子还在不停叮咛,便忍不住打断她,“他自己会裁夺。再说,万一长辈们与他们聊得投机,想多留两个孩子片刻,他又如何推辞?”
门柱后突然冒出一个套着黑色风帽的脑袋:“我也要去。”长孙青璟穿着利索的暗t纹胡服,脸上胭脂极淡,让人误以为只是个气色极好的少年。贴身婢女阿彩炫耀似的指了指随身包裹里吃喝的物什和几双登山用的谢公屐。
“也罢。”高士廉被这副雌雄莫辨的打扮逗笑了,“你一会儿拜会了老舅母就待在尼寺里陪着她闲谈,郎君们下山后来接你就是了……”
“那是自然,我不碍事的,绝不拖累哥哥和李公子。”她认真慎重地承诺着,心里却是另外的盘算:“先稳住舅父得以脱身再说。今日定要登顶终南去看看大兴城全貌……冷静,冷静,别又让兄长窥见我如意算盘,不能让他发现我准备逞强的蛛丝马迹,被他从半道押回家就难堪了……”
三人在仆役保护和婢女簇拥下迤逦而行。恰逢薛国府别业中仆役通报嗣国公陪伴郑老夫人外出,三个孩子乐得将礼物送完就离去。
来到山脚下的尼寺,三人又拜访在此隐居避世的另一位郑老夫人。老夫人见到高家的两个外甥,死寂了许久的眼神又泛出了光华,将无忌与青璟延入内室,燃起了熏香。
青璟牢记舅母“莫提往事”的嘱咐,便开开心心地聊起大兴的利人、都会两市,元正的热闹,时兴的服饰,高家的好友。
“舅母,下次你要无趣了,就上我们家看花,外祖母老牵挂你呢。要是腿脚不便,就让哥哥用肩舆扛你——你看他现在长得这么壮实!”长孙青璟跽坐在郑老夫人身边,挽着老太太的臂膀,撒着娇说笑。
“好啊,我当脚夫也无妨,你这张嘴不去说参军戏可惜了,好歹也得扮一下苍鹘逗长辈们开心才对得起大家的疼爱。”长孙无忌高高举起拂尘,轻轻甩过妹妹头顶。
两个孩子插科打诨,室内的空气也欢腾了起来。“转告叔母,我一个戴罪之身时常劳她牵挂,实在无以为报。下次一定上你家赏花去!”老太太年轻时也是邺城社交圈的明珠,与孩子们开起玩笑毫无顾忌。
“一言为定,外甥定当从今日起苦练膂力,到时来接您。”长孙无忌空手做了个抬舆的姿势,惹得舅母与妹妹都开怀大笑。
郑老夫人隔着竹帘望了望正在法堂前局促等待的年轻人,听闻外甥与甥女与好友相约登高,怕下山晚了遇险,便催促着一行人赶紧出发。
“薛国府里一个作威作福的郑老夫人,尼寺里一个穷困潦倒的郑老夫人,也不知何时又会冒出个荥阳郑家的亲戚。皇帝换了一拨又一拨,可是你永远可以在不同地方遇到屹立不倒的高门勋贵家的子女,甚是有趣!”等待中的李世民胡思乱想了一盏果酒的工夫,便又一次与长孙兄妹汇合。
“就知道你不愿意乖乖留在此地等我们,你这个小娘子,就是出门给我添乱的。”长孙无忌一边吩咐仆役准备登山,一边与长孙青璟笑闹着。
长孙青璟扶了扶追着宝相花金箔的风帽,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顽皮地调侃道:“我哥哥见多识广,孔武有力,定能护我周全!我又有何忧?”
她一侧身,正撞上挽着马缰徐行的李世民,误以为是无忌又害怕她绊倒而准备拽住她的胳膊,便习惯性地用拳头抵着对方胸膛,意欲将他推开。
“啊,是你啊。”长孙青璟见推不动,便回头想砸长孙无忌一下,却恰好迎上李世民明亮的微笑。发现自己认错了人,青璟脸涨得通红,转身轻步捷移,风一样地溜走了。
在李世民眼中,前方有一只神气活现、跳跳纵纵的小猫,忽闪忽闪地挠着人心。
一行人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就来到终南山高敞处,大家找到一块平整岩石,铺上毡子。长孙无忌、李世民侧坐,婢女阿江往一边往茶釜中添水一边添柴扇风。观音婢等待二沸,往水中加盐。
晨雾渐渐散去,大兴城如规整的棋盘一般骤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你从涿郡回来后心情一直不好,也不健谈。”长孙无忌问道,“有心事吗?”
李世民向长孙无忌慨叹道:“战事不顺,玄感叛乱,我三弟又去世——不顺心的事接踵而至,家人确实都说我比往年阴郁了些。我从未想到过大兴是如此壮美,只可惜如此风物,大好河山却落在——”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长孙无忌轻轻叹息:“……却是可惜了……我舅父与斛斯尚书略有交集,在尚书处听说陛下又将北巡……”他摇头继续道,“闻听因为北巡之事又处死了数位阻止的谏官,如今恰是又是盗贼四起,天下乱象频现之时……”
李世民沉吟道:“今后之国事,也未可知呢。”他冷笑着耸肩。
婢女阿江膝行至两人近前,手捧茶盘:“今日可是娘子亲自点茶。娘子说了,二位郎君莫再争辩,且宽下心一品娘子手艺。”
两人坐正了接过杯盏。长孙无忌杯中的茶沫被汤匙调成了一张发怒的圆脸,他只得无奈地笑着摇头。李世民依稀辨出自己杯中的茶沫形状为雄鹰掠过山巅,不由向长孙青璟感激一笑。青璟裹紧风帽,侧着脸轻轻点头。
长孙无忌呷了一口茶道:“能写出《赋尚书》《祭魏武文》那般大气魄诗文的人定然志存高远,不知世民的志向是什么?”
青璟兴致勃勃地朝两个少年的方向挪了挪,毫不掩饰心中的期待。
李世民小心翼翼地看了少女一眼,收敛起锋芒道:“你为主,我为客,反客为主很是不妥,不如无忌先说。”
长孙无忌望着远山,叹了口气,似乎想一吐块垒:“不怕你笑话,我的家事很是繁琐。当年我母亲不愿我在父亲仙去后在异母兄长身边摇尾乞怜而生,好歹为我留下了作为右骁卫将军真正嫡子的最后一丝尊严……”
他怯怯地望了一眼长孙青璟,满怀歉意:“这事也连累了观音婢……所以我自是想重振家族门楣,干出一番堪比父亲设计拆分一个控弦百万的敌对强国更为惊天动的大事来!说来可笑,我虽口出狂言,说到底在世人眼中不过是被兄长逐出家门的‘逆子’而已。这一切真是让你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