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长跪在窦氏身边:“无妨,阿娘,这是一笔阿耶稳赚的买卖,我会小心的。你替我准备一下即可。还有,我看中了都会市的一只白鹘很久了,央了阿耶很久都不许买。这次就算作为补偿答应我罢。”
窦氏点头道:“好。现在全家都仰仗二郎在皇帝跟前周全,可不得讨好你吗?——对了,你方才说今日见了何人?是不是之前跟我说过的前任右骁卫将军的儿子?你又得跟长安的好友一一作别了,真是人生无常!”
李世民握着母亲冰凉的手,微笑道:“没什么大事,我改日跟你说。时辰不早了,母亲早些歇息,养病要紧。我晚上再问问父兄有何嘱咐。”
也许这就是七彩的日晕的预言?少年谨慎地思忖着,祸福相倚,父母的担忧兴许是自己的时运呢。
“明天先把终南山的石子送到玄霸墓前,再去找王无锝买白鹘,随后跟她告别。”想起长孙青璟时,他的心被一只猫爪轻轻挠着,很是惬意。
“来日方长,父母现在正在为我的事愁肠百结,父亲方才为全家躲过一场杀身之祸,母亲最近为又气疾所扰。我若是今晚急不可待地提起她,显得既不体恤父母也不尊重她,还是等我平安归家了,再跟他们细说青璟的事情。啊,说不定归家之日我已经立下军功,擢升六品校尉了,到时风风光光去找她,堂堂正正恳求父母,也不算唐突佳人。岂不妙哉?”想到此处,他走路都带起来一阵旋风,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也消散了。
次日晨钟响起不久,都会市最负盛名的鹰隼铺里,主人王无锝正检视一排排鸟笼,旁若无人。李世民紧随其后。
“不,‘将军’是不卖的!”王无锝自顾自给鹞鹰们喂食,斩钉截铁地回答。“前日宇文家遣人来游说,说愿以先帝所赐珍宝换取我的‘将军’——谁不知道宇文化及又想将我的爱物骗去充当主上的玩物。我当即便回绝了。王某有个坏毛病——我的鹰隼,凶猛,聪明,忠贞,从不自卖自夸,识货的自然懂,非高价不卖,非真心爱鹰之人不卖!”
“开个价吧。”李世民逗弄着白鹘,一副志在必得的淡定模样。
王无锝回头道:“李公子,以你我嗜鹰隼如命的共同志趣,以你我多年来的交情,这满室鹰隼随公子选取,我心甘情愿相赠——唯独白鹘‘将军’是例外。我实在是舍不得它,你看,为了保住它我都不惜得罪皇帝的嬖幸之人。所以,公子还是另作考量吧。不如看看这个——”
“王郎且慢!”李世民击掌示意家生带上厚礼,两个身覆黑纱之人被带入室内。“我知王君珍爱‘将军’,但我爱它之心分毫不差。绝不会像宇文家那般敷衍。今日特奉上我的一片诚意。”
家生拽下覆盖着“厚礼”的黑纱,肌肤胜雪的新罗婢与黝黑可鉴的昆仑奴便呈现在王无锝面前。
“这是?”王无锝下意识地吞来一下口水。
李世民真诚地说:“这是我的一片诚意。郎君应该也闻听‘绿毛兔子’这个名号吧?”
王无锝高叫道:“岂会不知?那可是利人市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向皇家进献新罗婢与昆仑奴的那只‘绿毛兔子’了。我闻听那兔子也有一怪癖,只卖这些从林邑、新罗逮来的少男少女给三品以上官员豢养炫耀,三品以下免谈。若能得到‘绿毛兔子’手头的奴婢,便可在两京的同僚间威风上好几日。难怪达官贵人们都追在那条短尾巴后面狂奔不止。”
李世民哈哈大笑:“我便不与王郎说这些闲扯的传闻了,但说正事要紧。我实是爱煞了阁下的白鹘,愿以从‘绿毛兔子’处所得奴婢二人换取‘将军’。平心而论,不可谓辱没‘将军’及阁下。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王无锝既诧异又兴奋,了酒一般喝醉绕着一黑一白一双奴婢转了数圈,沉吟片刻,艰难摆手:“容我三思。”
“你可想周全了。我实是有要事在身,不日离京。我的爱鹰之心及出价决计不令阁下有明珠暗t投之感。再者,宇文家既然盯上了阁下的白鹘,阁下又断然拒绝,就难免遭他记恨,万一有人直接禀明陛下阁下之处有珍宝,只恐怕阁下落得人财两空。阁下若是看得起世民,便莫要再搪塞,皆大欢喜岂不妙哉?”
“好!就这么定了。”王无锝一咬牙,抱过白鹘:“你可好生照看它……”双方都高兴地如偷到鸡的狐狸,会心一笑。又极度害怕对方突然反悔,便匆匆道别。
朱雀街上,李世民与家生一人一骑,缓缓前行。
李世民叮嘱这驯养禽类的家生道:“我只给你十日,让‘将军’习惯从东都别业到终南别业的路程。论理是无甚大碍吧?”
家生抚摸着白鹘回答:“那王无锝确实并非虚夸,就短短相处片刻,我便可认定‘将军’灵性极佳,飞越这点路程理应不在话下……二郎——家中还有有几件要紧事,娘子嘱咐我务必提醒你。”
“嗯?”
“娘子特别嘱咐公子忙完此事之后速回府,试穿宫廷时兴的宴服;之后勿忘再看一卷陛下的诗文,最好背出来,晚上由大郎考问;张后胤先生说,别的经学课业可以放一下,最近跟着他学一下吴语;国公说,皇帝喜欢写诗,二郎最近也得学写诗,能唱和就行,反只要写不过皇帝,就不会因为这个招来杀身之祸……”
“你不准笑话我写的诗!”
“这是国公的原话。”
“你等等,”李世民一时听得头晕目眩,勒紧缰绳。“除了我的傻弟弟,家里还有比我更镇定的人吗?”
“我看没有。——柴府那边说可以让马三宝过来陪二郎练习弓马。——公子,今天在外面也逛得够了,还是回府跟着张夫子学写诗、学说吴语吧。”
“张先生不是昆山人吗?”
“昆山属吴郡。”
“你真是博闻强识。”李世民调转马头。“我稍后再学这些无用的课业,先去南山高氏别业散散心再说。”
家生焦虑地问道:“娘子要是问起,我可如何交待?”
“就说我被白鹘叼去了终南山,回不去了——驾——”李世民头也不回地纵马远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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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话别(2)
胭脂色的朝霞铺展在南山上空,不久碎开,从横竖的纹理中漫出了千万道金光,在南山上空织成宏伟的锦缎。秀拔的峰峦,蔓披的树林,萋萋的芳草由青黛转为油绿。
高氏别业前厅,李世民焦急地踱步等待婢女小娄的回禀。他该和长孙青璟说些什么呢?
好消息是他父亲升迁了,成为皇帝的准心腹敲打陇右豪强;坏消息是:皇帝还是不够信任他父亲,升迁的代价是携他李世民同去东都。
——前者似乎不该成为他炫耀的话题,后者又平淡得不值一提。
她会担心他吗?无论如何,他需要亲自与她道别,设法表明心迹又不能吓到她。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小娄匆匆从内室跑向前厅,把李世民从纷乱地思绪中拉回来。
“如何?”他今日的行事确实有些莽撞,心中惴惴不安,又渴望有人回应自己的热情。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小娄的脸,总觉得这个伶俐的女孩子正在默读他内心所想,然后告诉那些围拢在长孙青璟身边的点茶的、梳妆的、捧砚的各色婢女,大家便一齐在背后笑话他!
小娄上前致意,今日的胭脂搽得过浓,令人觉得有些滑稽。
“禀李公子,南山别业中现在只有长孙娘子一人。娘子说,难得休沐,郎君甥舅二人皆在大兴与陆词陆法言夫子和他的高徒长孙敏行公子交游。老夫人,我家鲜于娘子与高娘子恰好由两位郎君携去了大兴善寺,不到暮鼓擂起之时怕是不会出城。娘子感念公子今日前来拜会我家治礼郎与小郎君。但事不凑巧,亦不愿耽搁公子时间,便命奴婢如实相告。娘子帮不上公子什么忙,只得待家人回府后禀明公子来访一事,公子只待我家小郎君不日回访便可。若事有紧急,娘子便令家生前往城中将人都寻了回来,不过只怕公子枯坐无聊。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这是直接下逐客令了吗?李世民顿感兴意阑珊,觉得之前两人在磐石上开心谈笑一事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长孙青璟是个循礼端庄的女子,不过因为舅父与兄长的面子勉强与自己见上一面罢了,他怎么就胡思乱想这么一个矜持的女孩会给自己什么逾礼的暗示了。
他果然既自大又唐突,活该吃闭门羹。
李世民摆手道:“我岂敢为一点小事劳动高府上下大动干戈,既惹得治礼郎与你家小郎君败兴而归,又搅扰诸位娘子们难得的清闲。”
“那公子今日只得白走一遭了,娘子特命奴婢再三致歉。——娘子已经嘱咐家生给公子的白蹄乌喂饱粮草,公子你看……”小娄心中也不免遗憾,准备引导李世民离去,眼珠子却是灵活地转个不停。
“难道就此打道回府学写诗?”李世民心中嘀咕,忍不住再为自己挣扎一下,“等一等——娄娘子,烦劳再为我转达一次,我今日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无人转告,只怕要等到数年后再与治礼郎一家相见了,到那时物是人非,令人不忍卒想。我自踌躇不知所措,劳你家娘子为我出个主意。”
“好啊!公子再等等!”小娄点头,灼红的脸色随着阳光忽闪忽闪,好像两条赤狐尾巴在恣意摇摆。
她也如插翅般疾跑回报。
“喂——不要再喂了,马要撑死了。”马厩处传来少女与部曲的争执,李世民猜测那是阿彩在大呼小叫。他居然连她贴身婢女的声音都记得,真是荒唐又甜蜜,滑稽又酸涩!
“无妨。尽管喂。白蹄乌是千里马,饕餮之甚,撑不死的!”李世民大声回应着。
高氏别业正堂,观音婢端坐于主座之上,指尖局促地在凭几上打着拍子,时不时瞥一眼两边的贴身侍女。她的面前摆上了一扇屏风。
小娄延请李世民进入正堂,李世民隔屏风向长孙青璟模糊的身影致意,然后落座。阿江奉上新煮的茶水与菓子。
“我也不知公子前来。准备仓促,阿江毛手毛脚的,茶也煮得急了些,不过把冰片龙脑给减量了。菓子也做得粗劣了些,不过里面夹着刚晒的桂花干。不成敬意,望公子海涵。”长孙青璟拨弄着身前的茶杯,也不知李世民来意。
“哪里?分明是李某唐突求见,搅扰府上,蒙娘子看在治礼郎与尊兄面上愿听某一番罗唣,实在是感激不尽。”李世民小心翼翼地说道,只怕一言不合被轰出别业。
“公子但说无妨,我尽力一字不漏代为转达。”长孙青璟懒散地说道。
“蒙祖宗荫庇,我已被皇帝陛下任命为库直,不日随法驾前往东都及北地,此事急迫,片刻耽搁不得。今日前来的本意是向治礼郎及无忌道别的……”屏障后把玩茶杯的手突然僵硬了,停滞了。
长孙青璟低头轻叹:“可惜舅父与兄长错过了饯行的机会……”她努力呈现满脸笑意,“我在此冒昧代替舅父及兄长恭祝公子此去深蒙圣眷,平步青云。”
李世民耸耸肩,自嘲道:“其实傻子也看得出陛下的意图,我自烦恼,娘子休要取笑某了。陛下不过是把我当成要挟父亲的——”
“公子休要胡言乱语。”长孙青璟喝止道。
李世民讪笑道:“是了是了。只不过这一去不知陛下何时放我归来。我的性子是极随意的,一想起宫中那些矫揉造作的应酬唱和,我的胸口就隐隐憋闷……梁园虽好,终不及南山一二知己,数盏清茶。”
长孙青璟面颊微红,沉默片刻:“有些话,本应是舅父与兄长再三嘱托公子的,我在此冒犯逾矩说一下:公子去到陛下身边,第一要义是千万不可忤逆陛下。世人常说:陛下身边的末等聪明之人乃无论着装谈吐都对陛下言听计从之人,并在陛下允许范围内为国效力;次等聪明之人为对陛下的诗文烂熟于心,能与陛下唱和又处处低陛下一二等的人,他们甘当“狎客”,不问政事;一等聪明人的阿谀奉承不留痕迹并时时处处以陛下之好恶为好恶,为陛下铲除异己不遗余力,此等人虽为世人不耻,却在当世炎焰张天,令世人敢怒不敢言。”
李世民吃惊地望着屏风上那个模糊的身影,她简直把他昨晚辗转反侧时的所想一一分门别类,令人醍醐灌顶。
“舅父与无忌不愿公子成为那一等聪明人,因那些人在我眼中其实不甚聪明,虽令人欣羡一时,终究逃不过家毁人亡的结局,富贵浮梦t只在旦夕之间;硬逼着公子成为那次等聪明之人也过于勉强……”
李世民想到窦氏逼迫自己念杨广诗文,不禁会心一笑,佩服起这个少女来。
“娘子说得正合我心,唱和一二尚且勉强,狎客们的恶形恶状我更学不来……”
长孙青璟打断了他:“但是,舅父与兄长也不愿公子连那最末等的聪明人也排不上,若是排不上,便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好的,那我就听娘子的,做个末等聪明人!”李世民击节赞叹。
小娄与阿彩忍不住窃窃私语,掩口欲笑。
“公子折煞我了,今日勉力款待公子,全因公子为我舅父与兄长挚交。可我一个闺阁中人,又哪里有资格教导公子呢?不过是鹦鹉学舌,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李世民觉察出长孙青璟的不快。之前两人的相处,都是经由高士廉与长孙无忌允许,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独处。
今日不同之前,代高士廉与长孙无忌仓促款待客人已经是她的极限,自己方才言辞又有些轻佻,连两个婢女都在窃笑。她自然生气了。
“是某失言,向娘子谢罪。谢娘子转达治礼郎与无忌对某的一片赤诚之心,某当铭记在心!”说罢便长揖致谢。
“不敢。”长孙青璟回礼。
“只是还有一事有劳娘子代为转达。”他提醒自己沉住气,哪怕心生好感,也不能造次。
“请讲。”
“一件小事而已。我今日购得一只白鹘……”
“嗯?”
“据前主人说说就是宇文化及垂涎已久的那头‘将军’。”
“是吗?他居然没让骁果去抢来占为己有?”看来长孙青璟的心情恢复了。
李世民笑道:“此人可算恶名远播了,懒得说他。再说那白鹘,区区一日,便可以在东西两京之间往返一次。治礼郎是我敬重之长辈,尊兄无忌是我至交,若一日听不到这二人音讯,我便寝食难安。故而特意购得一只白鹘充当鱼雁使……”
一丝波纹掠过长孙青璟的嘴唇:“我知晓了。公子写与舅父、无忌的书信尽管差人从府上送来便是,他们也定然乐于回复。此事有何难,我一并转告便是了。长孙青璟虽是女流,却也懂得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舅父视公子为忘年之交,无忌视公子为刎颈之交,定然珍视公子从东都捎回的只言片语。尤其是我的兄长,定会将公子不在大兴时此间的风物人情之变,每一场公子缺席的游猎宴会在回信中娓娓道来,令公子有身历其境之感。”
阿江再次为李世民添茶。李世民从怀中抽出一张叠小的麻纸,谨慎地揉捻着。
“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娘子应允。”
“公子真是太拘谨了,但说无妨。”
“前者,娘子直言我文章中的一些毛病,当日我心中虽有诸多不服,却也不得不叹服娘子目光犀利,见解不同凡响。回到府中,我冥思苦想,竟越发觉得娘子所言极是,那朱红批注也是振聋发聩。”长孙青璟暗笑对方的刻意讨好。
“……真是点醒了满脑混沌的李某。昨夜一时兴起,便循着娘子的点评草草重拟了一篇。一气呵成之后也颇为得意。不知娘子能否屈尊一看,若娘子觉得此篇比原篇有些许长进,能否写一‘可’字作为批语?”
长孙青璟粲然道:“青璟胡言乱语却令公子当真,实在惭愧。”她示意阿彩接过文章。
“不过我确实好奇公子如何将旧文改头换面。”她接过叠好的麻纸,仔细展开。
“娘子莫急作答,我只静坐品茶,决不打搅娘子。”
观音婢边看边点头,时不时赞个“善”字。阿彩见长孙青璟即将看完全文,便奉上笔墨。屏风内突然传来笔砚落地的响声和厉声的斥责。
“何物等流!”李世民误以为长孙青璟被文章激怒,额上不由冒出了冷汗,茶水抖泼了一地,小娄前来收拾,问道:“公子身体是否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