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璟不会刻意回避玄霸,但一般也都选择在无忌跟前与他简单寒暄几句。偶尔在下棋时听少年们闲谈。大家偷偷传唱着知世郎大逆不道的歌谣,谈着辽东的惨状,对杨玄感和李密的叛乱,在嫌恶讥嘲之中带着一丝欣羡。大家窃窃私语:“这个混乱的世道到底是谁造成的?大兴城的歌舞升平还能够持续多久?”
年长他们十几岁的颜师古总在这些即将引出大不敬言论的时刻岔开话题、咳嗽甚至弄乱棋盘。但是少年们不以为意,每隔几天就会陷入对朝廷、对皇帝的质问——当然是单方面的、无力的甚至罕有共鸣的。
一日,长孙青璟正在水池边逗弄猞猁“草上飞”。忽然觉得水榭里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在凝望着自己。她有点不安,带着“草上飞”转入水榭。慵懒的蔷薇色的斜晖映照在地板上,光柱里翻腾着细碎的被禁锢的灰尘。李玄霸正倚在窗下调弄着一把旧琵琶的弦,专注地把自己的半边脸埋在覆手处。
“安和好在,青——长孙娘子——”少男少女单独相处时的问候多半有些生涩与别扭。无忌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青璟和玄霸一时不知如何相处。
“好在,李三郎。”她想离去,但是对方剧烈的咳嗽制止了她。那个病弱而又清秀的少年今天顾盼神飞,似乎揣着满腹的欢快要与朋友们分享。
“我在无忌那里找到了《入阵乐》的谱子。”李玄霸又如获至宝地摇了摇手上落满了灰尘的傩舞面具。
“我想弹这首曲子,你能坐在那儿听吗?——不用坐得太近,就在现在的位置。”t他郑重地戴上了面具。
长孙青璟微笑着正襟危坐,连草上飞也被这严肃的气氛感染,乖乖地趴在女主人的身边。
苍凉厚重的调子从少年的指尖蜿蜒流淌,应和着那些余晖映照下翻腾的尘土,一时间大串的珠玉在少年手上迸裂,铮铮淙淙,撞碎了一室的光影,撞开了时间的涡流,时而刀枪交鸣,时而如泣如诉……一曲终了,玄霸紧握笏板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余波持续震荡在他指间。他摘下面具,不无凄苦地说道:
“我就像这些困在光里的微尘——无论怎样飞舞都是徒劳。”
然后,这个被命运预判了死亡的少年望着夕阳的余晖在水榭中投射的光柱,无奈地叹息,“唉,我等不到父母兄长归来了。”
他确实等不到那个理想中的被爱和哭泣包裹的最终道别了,所以干脆任性地选择自己的方式去和这个世界告别。
高府接到了唐国公大公子李建成的狩猎邀请——虽然不合时宜,但是人们应该成全一个孱弱少年最后的古怪念头。
李玄霸不记得上次狩猎是几岁时,但是这次却是异常顽固地想将自己的一生终结在马背上。苍鹰翱翔,黄犬咆哮,仿佛那热闹的漩涡才是这个文静男孩宿命的归处。他静静地坐在马背上,倾听了半晌的风。
“大哥,三姊,代我向父母致歉吧,我恐怕无法尽孝了。”一直与他并骑骈进建成和三娘只是叹息和抽泣。他们都太过年轻,稚嫩到不知如何面对一场命运蓄谋已久的谋杀。
“无忌啊,告诉我兄长,我祝他功业早成。可惜啦,他的天空里不再有我。”无忌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李家人跟他讲过二郎九岁时得过两次疫疠又奇迹般痊愈的神迹,所以他丝毫不怀疑同样的神迹会在三郎身上重演。他无法接受一个同龄的年轻的生命的骤然离去。
李玄霸小心翼翼地转向青璟,又闪躲着长孙青璟关切的眼神:“南山的天好高,好蓝,我却总是够不着。”
天空碧蓝澄澈,云絮有瞬息的翻涌,一如少年那颗挣扎的留恋的心。倏忽间,少年的眼睛被点燃了一半翻涌着天空的气息:“他们来接我了……”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玄霸在马背上熟睡过去,永恒的梦境里有武川的诸位英灵,有此生无法触及的绮丽未来……
长孙青璟的手掌还悬停在空中,紧握指掌,丝丝缕缕的白色云絮和时间就这样从指间滑走了。
她想到激越的《兰陵王入阵曲》,想到夕阳里翻涌的尘土,想到这世上终究有太多的求而不得。
然而,活着的少男少女和那些前赴后继堆叠在辽东、被筑成京观的枯骨,和那些被扑灭的反抗的火星一起,也持续地困在这回环往复的时间涡流里了。
长孙青璟害怕这一潭死水迟早把跃跃欲试的、升腾的小漩涡拖回深处。她像一只蛰伏在水中的水虿,不甘心还未闻到岸上的花香就夭折在死水中。
外表柔弱、内心叛逆的少女开始渴望着生命中的降临一场席卷天地的飓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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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府又冷清下来。
长孙兄妹习惯在清朗的月夜在庭院中摆下棋局。长孙青璟竟可以与长孙无忌打成平手甚至赢无忌。
“也许,李大德就会用这些招式对付你。”长孙青璟喜欢用这样的口吻描述自己的越发凌厉的棋风。她慢慢抠去棋盘上属于长孙无忌的棋子时,甚至感觉到背后有一双不甘的双眼。有时面对长孙无忌毫无招架之力的困窘,她得意地笑着笑着,竟流下眼泪。
望着庭院里凋零的树叶,长孙青璟有时会痴痴地想:一直渴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李玄霸终究只是带着他的书本和围棋长眠于地下,现在他的灵魂是自由的,可以越过万里关山追随他的祖先了吧?
杨玄感的叛乱终于平息,同谋四散逃窜,皇帝依旧盘桓在河洛之间。似乎大兴长出了腐臭的棘刺,令皇帝厌恶至极。
长孙无忌继续着和好友李世民的通信,但是战事和徭役经常把邮驿弄得一片混乱,双方收到信件发出和收到的日期十分错乱。他也只能在反复翻看同一封信时揣度对方的安危和心绪,甚至喃喃自语,或者虔诚地双手合十,跪求四方神明保佑好友周全。
一个普通的午后,长孙青璟在阁子里默默诵读自己新写的永明体诗,被里面好几处出韵的毛病磨折得一筹莫展之际,身边的兄长因为好几日未收到李世民消息,又开始了絮叨不休的祈福。
嗡嗡的声响穿透了长孙青璟的脑际,仿佛要在那里凿出一个洞来。
“李世民离开涿郡了吗?李世民到河南郡了吗?李世民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李世民有没有遇到叛军?李世民有没有把偷我的韵书弄丢?”长孙青璟学着兄长焦虑的模样絮叨起来,语音语调也分毫不差,“李世民射术有没有精进一些?李世民收到玄霸去世的消息会不会伤心得吃不下饭?”
她一手将笔搁置在五峰山形的笔架上,一手托腮笑道:“李世民是欠了你多少钱没还,惹得你每天牵挂他好几次?”
“我这叫心诚则灵,求一求观音菩萨,求一求南斗星君,遍祷诸神,必有一灵听之。要是施点敕勒之术也能保佑李世民周全,也不妨一试。”长孙无忌笑道,“我毕竟是承诺用性命报答他的——为他稽首百祀也是应该的。”
长孙青璟打开窗,遥望院落。平日里,高士廉家里聚满了十几岁的小郎君。今天,却只有她堂姊的两个儿子李大志、李大慧,族兄长孙敏行聚在一起蹴鞠——那球却是病恹恹的不太愿意跌宕腾挪。
也不知突然闯入院落的婢女与三位小客人说了什么,初时还死气沉沉的鞠球突然被一向文静的长孙敏行吊上了高空。然后,三个人便不管不顾地跑向长孙兄妹休憩的小阁。
李大志在阁子外探头探脑招呼长孙无忌出去。
“敏行兄长,我的诗又不合辙了?你能否看看。”长孙青璟照旧缠着陆法言的弟子长孙敏行为自己修改诗文。
“你那么聪明,多琢磨一下就想明白了……”长孙敏行站在窗外答道,敷衍得太过明显。
众人拽上长孙无忌,一同去找高士廉。
“妹妹,我改日替你改啊。”长孙敏行算是用一个承诺弥补了方才的敷衍,然后与其他三人一道离去。
“没什么大事吧?”长孙无忌问道。
“当然是好消息。”长孙敏行勾着他后背将他拖走。
当晚,长孙青璟习字时发现兄长正将一张纸片悄悄夹在经折之中,偷偷瞥了青璟一眼,便从案上抽出一张信笺,虔诚地铺平,笔尖在砚池里捻了半日,才磨磨蹭蹭写了几个字。
“看着不像是平日里给毘提诃写信一般文思泉涌啊!”青璟掸了掸已经临摹完的钟繇的《宣示表》,嘲笑着兄长的欲盖弥彰。
“多管闲事!”无忌说罢将手中才写了数个字的信笺揉作一团,又重新抽出一张纸。
“兄长真是善驭光阴——刚得到挚友平安的消息,就不惦记他,改惦记心上人了。”长孙青璟随意地在废弃的纸上写下《昔昔盐》,“那位娘子,她可是很喜欢薛玄卿的哦!”
“我独爱卢思道。”长孙无忌一边说着一边瞟着长孙青璟手上那首《昔昔盐》。
“啊,既然兄长骨头这么硬,那我就不帮你啦!”长孙青璟没好气地准备把诗给撕了,长孙无忌劈手来夺。
“女孩子家心眼儿比针还小,那诗给我看看!”
兄妹读书、打闹间不觉又过了数月。季春之初,青璟也满了十三岁,因还未许字人家,母亲便和舅父商定先成髻再行笄礼。
外祖母,母亲,舅母和几个年轻手巧的婢女将青璟围在闺阁中间,开始为她设计新发髻。
“十字髻吧,南方过去可时兴十字髻了。”老太太回忆起年轻时的风尚。伶俐的婢女立刻将小娘子的披发绾出大概的模样。
鲜于氏掩口笑道:“青璟最近骑马骑太多,人有些消瘦,配上十字髻更显得伶仃。要不换堕马髻?”
长孙青璟向身后年龄相仿的婢女偷偷吐了吐舌头,背手抓过一头青丝胡乱团在左脑勺。路过的长孙无忌见到这副阵仗,不禁从窗口探进半个头,挤眉弄眼起来。
“啊,这个,会不会太轻佻了?”高氏把不安分的、准备逃跑的女儿按回茵褥上。
“不过确实好看!”擅长盘发的小丫鬟又开始在青璟的头顶比划,“单刀髻呢?配上一身骑装很是飒爽。惊鹄髻怎样?让博鬓遮盖到耳尖那里显得端庄一些……”
年轻的娘子快被七嘴八舌的争论t弄晕了。
最后,青璟的头顶耸起了两个望仙髻,并被戴上外祖母了珍藏多年的步摇,凭添了几分少女的娇俏。
长孙青璟开始学着稳重行事。母亲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却笑而不语。她也会偷听舅父和母亲聊起她未来的婚事。进宫是万万不可的,谁家父母乐意青春少女一生都见不到暴虐无常的皇帝?当藩妃的话有蜀王妃前车之鉴,两边长辈都是竭力反对的。
“长孙”这个姓氏的含金量在关中河洛是灵活上下的,需要抬高时,便是洛阳高门,元魏宗亲;恶意贬损时,便是鸠占鹊巢,阴山白虏。高士廉一想起自己升迁无望,外甥女被异母兄长逐出家门成为长安笑柄,将来不得不低嫁便头疼不已。
长孙无忌却有自己的想法,有一次在家宴的席间竟大言不惭地告诉舅父:“这有何难?等我步入庙堂,宣威沙漠,当上宰辅,什么赵郡李家,太原王家,博陵崔家,还不是舔着脸要和我们这一房落魄的长孙氏结亲?”
高士廉听罢这番大话,头更疼了。一家人面面相觑,尴尬地注视着大眼瞪小眼的甥舅。高氏也觉得这小子越发口无遮拦,真的值得上一顿鞭笞。
高士廉停杯投箸,思忖一番才憋出几句慰勉的话来:“你所言有大志,配得上祖辈的戎马战功。遥想你父亲十八岁初任司卫上士时,在高祖皇帝面前对突厥事务条分缕析,高祖直言你父亲必会成为一代名将。他也得以在一众年轻人中脱颖而出。我和你母亲也很希望你继承你父亲的才智勇武……和……”
“再加一点有父亲的幸运!”长孙无忌接嘴道。
“饶舌!”高士廉几乎喷饭,咳嗽着提起酒壶,“来来来,陪舅父喝一杯。”
无忌一饮而尽,凑近长孙青璟耳畔窃窃私语:“其实我还留了一半念想……等我当了宰相,肯定迎娶颜家娘子为诰命夫人,才不稀罕什么山东高门呢!”
长孙青璟在案下拿筷子偷偷打他的手:“你今晚酒喝多了,口没遮拦……不过既然你念着颜家娘子待你好,我便不去母亲和舅舅那里揭你的短。作为君子,讷于言敏于行,记得自己立过的誓才好!”
“其实我也偷偷给你寻了一位如意郎君,你看唐国公家的毘提诃如何?……哎呀……”案几下,无忌的小腿肚子被妹妹狠狠踹了一脚。
“我跟他不熟,你再胡说我就让母亲拿锥子扎烂你的舌头!”青璟轻声威胁道。
家人们对于两个孩子未来高不成低不就的婚事有些无可奈何,对无忌那些空洞得无法着落的梦想嗤之以鼻。在那个混乱无序的年代,也只能静待奇迹。
国朝少女的教育,各家莫衷一是。大儒们一面主张女子也精通四书五经,一面要求她们研习各路“家训”,以相夫教子。有财力的父母一面也为女儿延请老师,一面暗自集齐各种“驭夫”奇书,教授女儿将来如何压过女婿一头。
——总之,各家关于娘子接受何种教养的观点集合起来,便呈现一种神思分裂的癫狂。
长孙青璟枕席底下也藏着数本各家少女间偷偷传看御夫术。初时尚觉得有趣,看多了也便味同嚼蜡。
高士廉新近从龙门的好友处借得《续书》《续诗》《元经》《礼经》《乐论》《赞易》等当世经学著述,倒是妙趣横生。大兴的年轻人一边抨击这位王通的离经叛道,一边也叹服他“三教可一”新说。
大家一边詈骂斥责一边偷偷引述王通之说的样子也甚是有趣。
高士廉向来不阻拦外甥女研习经学,长孙青璟也得以随意出入舅父的书斋。有时高士廉打开新的抄本,就看见两个孩子或者可笑,或者可圈可点的批注,也不禁莞尔。
一日,长孙青璟在书斋中合上经折,又自觉当世的夫子们太过天真。如今国事日非,皇帝修长城、开运河、征高丽、四处巡幸,弄得民不聊生。别说效法圣王垂拱而治,百姓不再流离失所便是大善了。
正当她发呆时,长孙无忌从窗外探进头来:“有客人来了,正和舅舅讨论经义。你快把王夫子的书拿去正厅。”
“我已经成髻了,不见外男。”青璟扁嘴拒绝懒惰的兄长。
“舅父说了,今天的客人不算外人。”
青璟心想兴许是家中来了长辈,便正了下衣冠,抱上一叠书前往正厅。几个年轻的丫鬟正在正厅门口处窃窃私语,时不时掩口轻笑。见小娘子上前来,才互相牵了下衣袖垂手肃立。
“舅舅,王夫子的书拿来了。”
“进来吧——”
“我去开门。”青璟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就在高士廉的客人打开门的瞬间,青璟感觉自己又一次跌入了光阴的涡流里,一个趔趄,手中的书本散落了一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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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归来,保我不凉
高家的贵客以为自己撞上了长孙青璟,有些不知所措,连声致歉。
“是我唐突了。娘子无恙罢?”一张关切而又意气洋洋的脸就这样再次突兀地跃进了长孙青璟的人生。
“郎君是——”两人同时手忙脚乱地膝行着,捡拾一地混乱的经折册子时,长孙青璟与对方的手指不经意触碰了一下。
“你还记得徒手碎核桃的毘提诃吗”来客小心翼翼地询问,声音几不可闻,他又用不确定的眼神瞥了高士廉一下。
来人果然就是李世民了,是她八岁时救她离开安业精心设置的牢笼的任侠男孩,是随父游宦却一直踊跃在兄长话题里的博闻挚友,是与玄霸面目相仿却不见一丝阴霾的拏云少年。
长孙青璟迟疑了片刻,轻轻点头。与蹈火而来的少年再次相见时,十三岁的少女有一根心弦似乎被微风震颤了一下。
“你们好久没见了罢。”高士廉看懂了李世民的暗示或者求救——向女眷自我介绍毕竟会被视为无状,便招呼长孙青璟上前。“这是是无忌挂怀了许久的李家二郎,玄霸的次兄……”
“安和好在!”两人互相行过叉手礼,想起玄霸,一时静默。
“前番主上征讨高句丽时,家父忙于督粮;今次杨玄感之乱甫定,他又出任慰抚大使。而今公务缠身,特命我代他向治礼郎一家致谢。父亲十分感怀治礼郎对玄霸的照拂,只可惜这孩子命薄……”说这番话时,他想起了弟弟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归来,却终不可得。他的心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利爪挠着、捣着、又狠狠地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