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瞻云去后, 他几乎不怎么说话, 时间久了似变得有些迟钝。
“阿兄——”
待齐夏第二次喊他时, 他才有些反应过来,目光从遥远的天际收回, 落在他身上, “阿兄去找找。”
“吃这个。”卢瑛从供案上捧来一碟糕点给齐夏。
齐夏虽年少, 但也知道祭拜给亡者的供品不能随意食用,当下不敢拿。莫说他,陆亭等人也觉得不合适。
“吃吧。”宋安却也开了口,走上来拿了一块塞到齐夏手中, “殿下才舍不得我们饿肚子。”
他又拿了一块,掰开一半给齐尚,一半自己用了,“据说饿死鬼可丑了,我不要那般去见殿下。
齐尚一时未接,便闻宋安一声嗤笑,桃花眼扫过诸人,再回齐尚身上,“你难不成以为今日还会有人给我们送膳?”
这话落下,冷笑声、自嘲声接连而起。
有人过来拿了一块,两三人分了稍微垫一垫腹,有人低头重新诵读经书,只饮一口水润喉。
他们原都清楚,失了储君庇护,无人会管他们死活。
长杨宫中伴君的侍郎,但凡家中有些权势能够搭上如今的话事者,即便上了卷宗也尽可能地打点将自己孩子接回去。像他们这种,本就无根无家,流落江湖的人,或是被凌昭仪捡了回来,或在卖艺时被殿下看中的……如今境况下,已是砧板鱼肉,任人生死。
这半年,他们因被名录卷宗不能走出上林苑,但长杨宫尚且还有供奉之物,他们偶尔也可以在林中打猎,肉骨用来果腹,皮毛想法子送出去换些钱。本以为就在林中守着殿下成长之地终老,也挺好。
却不想会被锁入明光殿。
来明光殿,他们也乐意的,这处也有殿下衣冠冢,更是她后八年为君之地,有她的气息。殉于此地,他们欢欢喜喜九泉见殿下,可以哄她,“殿下不曾背诺,我们入了未央宫的;我们也没有背诺,一直记得您的话,凡能生时绝不求死。”
他们当真以为是来这处殉葬的。
却不想,没有殉葬的指令。只有许多磋磨,缺衣少食,宫人白眼,似猫捉老鼠的逗弄,细小,不绝,无趣。
譬如今日,晚膳时辰早就过了,显然又不会有人送膳过来。
说实话,他们想不到何人这般无聊又下作。恨之欲死,又不欲其速死,简直恨入骨髓。
有人猜想是那位益州来的驸马,他斥责过他们好几回,甚至有一回因为殿下宴饮染了风寒,他还派人杖责过主宴的齐尚,罚参宴所有人抄写《上君节乐廿规疏》。
但齐尚一下否决了,“这前后分明两套做派,就不是一副性子能做出来的事。”
诸人也懒得再去分辨,毕竟殿下少年掌权总有得罪的人,毕竟他们也无所谓日子好坏……
“吃吧。”齐尚看着胞弟手中的糕饼,又给他拿了一盏茶。
“又吃这些……”齐夏皱着眉头,“殿下孝期,没有醴浆炙肉也罢了,粥糜热汤都没有吗?”
他被宠坏了。
齐尚大他十岁,原是抱着襁褓中的他被凌霜寒捡回去的。后来齐尚日渐受宠,齐夏的日子也水涨船高,比寻常勋贵家的子弟还要优渥几分,在上林允中实打实一副主子做派。
“若饿你就用这些,若嫌这些说明还不够饿,那就莫吃了。”齐尚将茶盏搁在地上,起身踏出殿外,不再理会胞弟。
夜幕降临,月亮爬上柳梢,齐尚游魂般走在明光殿中。走过政事堂,书房,花厅,后园,湖心亭……走到她的寝殿前。
明光殿很大,这样一圈下来,夜色渐浓,月亮愈白,三月柳絮晃啊晃。
他站在寝殿外宫门口,回想去岁三月十八的一桩事。
去岁,是承华三十三年。
承华三十三年三月十八,未央宫朱雀门开,宣宏皇太女在明光殿盛迎益州侯之子薛壑,与他结为夫妻。
他们这些上林苑中的内侍,将会在储君大婚后,迁入此地。当下,自然还不能来此,尤其这等国之盛宴,更没有他们落脚的地方。
但他恃宠而骄、猖狂惯了,偏要来这处看一看殿下。
上林苑好出,未央宫却不好进,他打点了好多处,费了许多金银细软,才堪堪入了北宫门。若非在那处正好遇见温颐,温颐怜他叹他,他根本不可能走到这里。
“说好了就一炷香时辰,这处除了殿下自己的人,还有陛下的人,益州侯如今也在宴上,少不得还有益州的明将暗卫。你看一眼便罢,别闹出误会来。”
温颐带着他一路走到寝殿门前,再三叮嘱,“不然还得搭上我,驸马的性子你是见识过的,眼里容不下沙子。”
“这话说的,我就是看一眼殿下做新妇的模样。我等这样的人皆有自知之明,何敢挑衅驸马地位。就是被人瞧见了,只说我是内侍监总成了吧。”
“你若这态度,我这会便喊人了。”温颐无奈道。
齐尚方闭了嘴,同他拱手致礼,佯装侍卫走过青庐喜房,敲响了新妇的门。
江瞻云一眼认出他,当下撤去守卫宫人,挥手召他入内。
“臣便晓得,殿下会许臣入内的。”
江瞻云严妆丽彩覆面,然眼底怒意依旧清晰,“不让你进来,就得让你死在外面。是孤把你宠坏了,竟不分场合时辰,如此胡来!怎么进来的,谁助的你?莫做哑巴,你一个人撑死能进得北宫门就不错了!”
他咬牙没有供出温颐,只低眉垂首道是再也不敢了。
“长点心,这里是未央宫处理国事处,不是长扬宫宴饮地。以后若再敢违拗孤令,任性妄为,且趁早滚出上林苑。”
齐尚未曾想到会被江瞻云劈头盖脸一通责骂,亦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才真正意识到,殿下早已不是上林苑中的七公主,而是帝国的储君。
就算她不喜欢自己夫君,也会给他应有的体面和尊重。何论,她根本就很喜欢,等人来带他出去的时辰里,她絮絮讲着驸马种种,后来缓了声色道,“之后孤会接你们过来,除了宫规外,你们也读些书吧。本来孤的内侍就是可以参与内廷政务的,孤给你们择老师……”
繁复又庄重的庙服披在她身上,九爵莲花凤凰冠簪在她发顶,夜风拂不动袍摆,吹不响步摇。唯她自己一转身,一侧首,衣衫微微起涟漪,珠玉轻轻垂耳际,她眼波似春江映阳,眸中焕出华彩,迷离又缱绻,“就让驸马教你们如何?他学识很好,性刚烈正,定能把你们调教好。届时你们可以负责孤的一些卷宗,文书,反正总要用自己人,也没有人比你们伴孤日久……”
齐尚看着她的眼睛,在文恬的掩护下,一步步退出只属于他们二人的青庐。
“驸马是在当晚离开的,青州战事再急,朝中有的是精兵良将。新婚洞房时,何劳他亲往。那晚,他一定是看到我,误会了。”
时隔一年,齐尚重新站在储君的寝殿前,自愧不已,“我一直以为殿下与他是因利结亲,殿下厌他不喜他,原来不是的,殿下很喜欢很喜欢他。论起他,眼里全是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你晓得的,殿下本就极美,生出那样一层光,就更美了。”
温颐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处,约莫也是过来缅怀殿下。齐尚在这处偶遇他,尤似一年前的婚宴上。
他看着温颐,落下一行泪来,“驸马让她变得更美更欢愉了,是极好的事。但是她却至死都未曾再见到他。”
他似支撑不住心脏的扯痛,捂着胸膛蹲下身去,眼泪滴在泥土消失不见,唯有话语散在三月夜风中,“都是我的错。”
“也不尽然。”温颐俯身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这么多年了,你也是瞧见的,他们吵嚷惯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不能全怪你,他俩气性也实在太大。”
得他一点安慰,齐尚似好受一点,抬头感激地冲他笑了笑,神思转过,知晓见他一面不易,只跪在他身前,“温大人,可否求您一桩事?”
夜色很深,孟春的风还带着寒意,将门口数盏羊角灯吹得摇动不止。灯光明灭闪烁,很难看清人的面容神色。
温颐嘴角噙了一抹笑,凑近细细看着他,“你说看看。”
“我有一胞弟才十三岁,他原不在卷宗之上,殿下曾说过,让他读书识字。但如今,随我一起入了明光殿,我想求求大人,可否将他带出去。让他跟在您身边,您赏他一口饭,为奴为仆都不打紧,只求能好好长大就成。”
“齐夏?”
“对,是他。”
“成啊,既然殿下想让他读书识字,那我把他放在尚书府,让我大父亲自教导他;或者放在抱素楼,那里典籍浩如烟海,足矣让他饱读诗书。”
“当真吗?”齐尚喜不自胜,双目盈泪,连连磕头。
“不当真。”温颐站起身来,依旧是如玉皎洁的出尘之姿,却是开口凉薄,笑意如假面,虚虚浮在脸上。
齐尚抬起头,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后以为自己看错了。
“知道我为何能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处吗?”
“你……”齐尚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方才同你说了,你让殿下和驸马新婚夜有了误会,那个误会不可怕,可怕在那两人气性太大,譬如驸马直接出走长安。你知道他离开殿下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储君的最后一道防线没有了,意味着夏苗之际的刺杀少了一半的难度,意味着你最大的错不是让他们有了误会,让殿下伤情,是间接又决定性得害死了殿下,让她伤命。”
温颐想了想,在齐尚惊疑错愕的眼神中,笑意癫狂,“也意味着让我有了机会,定下遥想了许久的主意。”
“我这点心思,初时只是幻想,妄想,梦想,薛壑怎么可能会离开殿下呢?他们吵得再厉害,他再生气,殿下再张狂不讲理,薛壑被家族使命压着,一旦到了殿下身边,是怎么都不可能离开她的。但是你——”温颐拍了拍他面庞,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真的太及时了,让我痴梦成真!”
“你、痴梦……成真?你的心思……”齐尚喃喃自语,脑海中惊雷阵阵。
温颐喜欢殿下,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薛壑没来之前,他们都以为他会是七公主的驸马。
他的这点痴梦、心思,显然不是说的对殿下的爱慕之意。
齐尚看着面前这张同往日截然不同的面庞,从地上踉跄起身,想起他们被锁入明光殿的磋磨,想起这人竟然能在此时出现在深宫,想起殿下遇刺之时唯有他在身边,想起整个夏苗最接近殿下的一方安全是由此人负责的……
“你、是你,你是殿下遇刺的主谋,殿下在你手里、你把殿下藏起来了是不是?你想一个人独占殿下,你恨我们都得到过殿下的宠幸,所以这样报复我们……”齐尚扑上去,恨不得饮血啖肉,“你把殿下藏哪了?还是你已经把她杀了,你个畜生——”
奈何多年侍弄风月的人,如何能是文武兼修的世家子的对手,不过两招一个回合,温颐就踢断了他小腿,迫他跪地,扼住他喉咙,“你是她宠幸的第一人,所以第一个死。”
他手中发力,捏碎他喉骨,从他发髻拔下那只银簪,刺入他胸膛,然后将他双手握上,作出一副自杀假象。
明光殿守灵的内侍们知道齐尚出事,还是这处巡逻的禁卫军抬板盖布送尸体出去的时候。
夜色昏沉,卢瑛一行掀开白布不忍细看,只匆忙蒙住齐夏眼睛。
“阿兄不会丢下我的,我要阿兄……”
“殿中不得喧哗!”校尉首领是青州军方尧,对他们毫无耐心和怜悯,只觉新帝登基就有人惨死宫中,实在晦气,当下亮刀恐吓。
温颐拦下,求他看在宣宏皇太女与新帝一贯情意深如手足的份上,网开一面。转首又对诸人道,“我思殿下,长日难熬,今日得了恩典来此,先遇了齐尚,但来不及了……我要早点来,许就能救下他。”
他神色晦暗,叹道,“齐尚死前唇口张合不定,似还有话要说,许是人死前一刻灵台短暂的清明,想起了自个胞弟,且有劳诸位好生照顾。”
“莫再生事!”他凑近一步靠向卢瑛,“赶紧带着齐夏回去吧,我会处理好齐尚的身后事。”
诸人悲痛不已,护着哭闹不止的齐夏退回殿中。
温颐独立明光殿前,目送齐尚远去,又回首看殿中人影绰绰,握拳的手发出骨节闷脆的声响。
是他做的,是他主谋。
可是殿下、殿下呢?
竟是无论生死,他都得不到她!
“告诉朕,齐尚到底是如何去的?”
椒房殿中,江瞻云已经问了第二遍。这晚昭阳殿宴散,她宣他入此处,原是问了这么一桩事。
她跽坐在大案后,案上齐整地摆房着剪刀,两寸刀,长短针,一色金银丝线。
“他侍奉朕最早,今日恩赏时却偏他不在,朕实在有些难过。”江瞻云拔开两寸刀,低眉看着案上之物,挑出里层毛糙的线头,话语低低道,“闻卢瑛他们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所以寻你来问一问。”
不在宣室殿,不在昭阳殿,而是择了不论公务只理私事的椒房殿。所以只是问情,不是问责。
温颐从回忆中抽身,辨清当下情境,往女郎处望了一眼。隔着半丈距离,看不清案上具体事物,只隐约见到刀刃的一点反光。
尤似震慑。
但他却觉安心,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她不闻不问不慑才奇怪,如今这般很好。
他跪下身去,道,“臣有罪。”
江瞻云手中刀微顿,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轻叹,“没人,不必行这般大礼,动不动就是罪啊跪啊的,起来说话吧。”
“陛下且听臣说完,再决定是否容臣起身。”温颐尤自跪着,话语低沉,似悲从中来,“那晚臣去明光殿缅怀殿下,遇见齐尚,与他闲聊。他自愧在您新婚夜莽撞入了您的洞房,猜测是被驸马所见,方才让驸马负气离开,以至于您遇刺时缺了一重保护。问臣,他猜想的可对,可否有这个缘故。臣一时震惊,沉默不语,他便以为臣是默认了,竟、竟当场……臣先为不应话累他起错念,后又救他不及,归根到底,他之死,臣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江瞻云闻这话,抬眸看他半晌,“……原来如此。”
温颐重重跪首,以头抢地,“这些年此事一直压在臣心头,今日陛下既问了,臣说出来也算解脱。求陛下责罚,容臣好过些。”
江瞻云将两寸刀换成剪子,剪去物什上挑理出来的数个线头,“你说你震惊,震惊甚?”
殿中左右两架三足金乌台上,灯烛千盏,片刻前主人刀换剪,光影投来,映照寒芒如霜又如刺,逼人脊骨。
温颐咽了口口水,缓声道,“殿下新婚那日,若无臣,齐尚入不了您的青庐。臣震惊,是闻齐尚一言,方觉自己竟也为害陛下不浅。臣优柔无用,累陛下至此。”
大案后许久没有声响,江瞻云收刀刃入鞘,金剪入盒,刀光剑影消散,人从案后起身,走来到温颐面前,“如此说来,你确实有罪。”
温颐折腰不起,“臣有罪。”
“既如此,明日起你去齐尚墓前,跪上三日,以此为罚。”江瞻云向他伸出手,“起身吧。”
温颐后背已湿透,抬首双目已红,顿了顿伸手搭上她掌心,“谢陛下宽宥。”
“这会退去,直接前往中央官署值夜,就说你后三日领罚无法执勤,调了班次过去。省得御史台再来烦朕。”
“臣领旨谢恩。”
如此风雪天,三日跪罚半条命都没了。但温颐格外欢愉,他的指腹还保留着她掌心的温度。今晚,他同江瞻云之间解开了一个巨大的隐藏的隔阂。
分明是更亲近了。
江瞻云目送他远去,面上也是笑意盈盈,返身回殿在铜盆温水里搓了把手。当重新坐回案前,持了针线将方才线头剪去的地方,生疏又耐心地收尾结束,一点笑意才真切地在眼底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