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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啦~
神爵元年正月。
朝中尚在休沐中, 还不曾明窗开笔(1)。然抱素楼中却是车马往来,五经博士、博士祭酒轮流执勤、研卷,为三月里的新政操持忙碌。
其中自去岁廿四新帝登基翌日起, 至今日日来此的是常乐天。她膝下无子, 原本独居建章宫。天子惜才, 见她每日往来宫廷和抱素楼之间, 风雨相阻, 多有不便,遂将北阙甲第中的一处府宅赐给了她。如此无须她每日候着宫门开启的时辰出来,再赶着落锁的时辰回去。她亦感激不尽, 为新政奔走,就差废寝忘食宿在抱素楼中。
她有过目不忘之本领,典籍纳于心, 阅卷又快。这半月来因太常染恙之故,特来给他审核第一轮十二套方案,因涉及五经博士两年一次的考核, 她慎之又慎。五经博士待她亦是又敬又怕。
这日正月十三, 她已全部查阅完毕。
其中有两人上呈的卷宗出现错误, 一人孙涵, 对于《夏书》中的《五子之歌》辨析不明,理解歧义。一人唐鑫, 将《周书》中的《微子之名》同《蔡仲之名》张冠李戴, 混淆内容。
当即越过太常直接报于天子。
天子闻之问于常氏, 当下太常如何。
常氏道,已经痊愈七八,基本无碍。
遂天子将此事依旧交由太常处理。
太常于当日下午即刻上书谏:革去五经博士一千石官职,下放至郡县任两百石学经师。天子准奏。
这日傍晚, 孙涵于抱素楼门前磕头求情,额上流血如注,太常不予理会,派人逐之。
晚间,有数人来此探望太常。自他生病以来,二十余日里,原就探望者不断。但都被他以需要静养婉拒了。
这日终于愿意接见。
来者三人,一位是五经博士之首的郝斐,一位是尚书左丞温冶,还有一位乃青州名士曹渭,不是下属便是亲友。
温颐也不和他们寒暄,目光最先落在曹渭身上,冲他摇了摇头。
曹渭是孙涵连襟,来此明显是为孙涵求情的,然曹渭还是忍不住张口,“孙涵被贬是小,但如此空出一个位置,就怕陛下寻人垫上。”
“有空缺自然需要补足。”温颐风寒还未好透,披着大氅靠在榻上,话语淡淡。
“下官不是一个意思。”曹渭叹了口气,“怕只怕陛下会扶常氏上去,作为女官制复苏的标志。这好不容易在先帝时革去了,前后才清净了十来年。何论常乐天此人过于聪慧,学识太盛,性子又耿介,实在不是好相与的。”
“以前大父评论姑母,也是这两句话。后又道天地阴阳有序,月阴当于室内温煦,日阳当于室外普照。”温颐饮了口茶,笑道,“可如今天子都是女儿身了,还有甚好说的。”
这话出口,诸人相互对望了一眼。
“说到底当下局势尚可。”郝斐近天命,捋过山羊胡子,“且看今日事件,即便常乐天直禀天子,然天子依旧将交由太常处理,可见她知分寸,懂进退,不敢贸然染指新政。”
“这点识大局的眼力她还是有的。”温冶乃温颐三叔父,嗤笑道,“当年青州军谋逆,她遭遇刺,就是步子跨得太大,收权集权惹了众怒,逼得杨羽一党狗急跳墙。如今,她焉敢再那般强硬霸道!新政在吾等手中经营数十载,岂是她说夺就能夺的。我估摸着,去岁北宫门前那场景,定教她长了见识。自己撑着脸面不肯传修毓回来,巴巴让御史大夫赶着去!”
温颐当年种种,阖族唯温松知晓。
是故这会温冶话语顿下,问道,“你到底何处开罪陛下?让她罚你跪去帝陵,这按理是大过,却又不言明缘由。”
“我跪的不是帝陵。”温颐笑道,“是她的一个内侍。陛下思念他,想起当年我对他的一些指责,所以发泄一番。”
“怪不得她说不出缘由,竟为一己私情惩罚一国之太常,确实不能宣之于口。这般张狂任性的脾气,到底一时难改。”温冶看过其余二人,最后望向侄子,伸手给他拢了拢大氅,“你这点苦头吃得妙啊!”
温颐垂下眼睑,但笑不语。
齐尚之死,江瞻云是一定会过问的。与其她抽丝剥茧查下去,还不如他半真半假认下来,解了她心结。
而认下来,她亦一定会罚他。
为齐尚有之,为薛壑有之,都正常。
如今局面,他要的就是她的“正常”。
但她也没有伯父说的那般依旧任性妄为,当他看见她派出监察他的是一个小黄门的时候,他便觉得更安心了。
让黄门来监察,往利他处想,是她对他的一点怜惜,容他躲避风雪,不必日夜长跪;往利她处想,是他躲入草庐,少现于世人眼,在可以罚他之时又减少了对她的影响。
所以,无论为的是他还是她自己,他都应该配合地避入草庐。
然而这么多年,他有些看懂了,相比一味讨好宠溺她,她原更喜欢薛壑那般有着自己的坚持,自己的脾性,保持着自身本色的人。
何论,他跪于青天朗日之下,召来群臣请命于北宫门,亦可让她明白他如今的价值。他可以顺着她,也可以不那么顺着她。
当下诸人眼风扫过,会心笑起。温颐嘴角笑更深了些,低头将茶饮下,“十八明窗开笔,朝会上,还得再委屈诸位一场。”
正月十七君臣休沐毕,十八复早朝。
历来这日鲜少论政务,一般都是臣子恭贺君主,君主恩赏臣下,君臣共祝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然因新政在即,太常又久病初归,是故当场汇报了相关事宜,更是提出由常乐天担任太常少卿一职。
话一出口,殿中怔而哗起。
五经博士郝斐当场反驳道,“常乐天尚无官职,亦无经验,岂可一步上少卿位。”
温颐道,“常乐天天资过人,年少即为臣姑母破格录取入抱素楼。当初既可破格入楼,如今自然也可。且其经验丰富,帮衬主持过两次新政。这次亦帮扶臣审核第一轮方案,及时准确地发现孙涵、唐鑫二人之过失,乃于新政有功也。”
“常乐天有所为不假。”郝斐道,“但少卿位乃一千六百石高官,新政择官其中一条规定便是,凡一千石及其以上官员,皆需要经过考举,后再上报由天子任命。”
“臣有一谏,可供上听。”曹渭执笏出列,“新政三月就要开始,这一届怕是来不及了,不若请其参与两年后考举,一来有时间准备,二来也可彰显公平,三来亦为陛下保留了人才。”
温颐当下坚持,“新政两年一回,届时其年岁上长,妇人精力难济……”
“太常所言正是。”温冶这会也出来言语,骤然打断他的话,朝天子拱了拱手道,“臣记得新政考举有年龄限定,若是而立之前从未参与过一场考举,而立之后择不得再参与。故臣以为按照旧制,常乐天怕是无缘少卿位。”
“凡事不可墨守成规,固步自封。”
“太常慎言,祖宗旧制,明文制定,如何到您口中就成了贬义之举?”
江瞻云坐在御座上,安静地听完全程,未发一言。只看向温颐的眼神多了几分热望和怜惜,还有一点……年少的欢喜。
薛壑觉得自己不曾看错,他第一次觉得三公位甚是讨厌。因为站在最前排,距离她最近处,可以清晰看见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个眼神。
一个失了分寸的眼神。
他的余光撇去,温颐也在看她,只是很快垂下眼睑,但眼尾泛红。
显然是被她看红的。
他捏着笏板,耳畔嘈嘈切切,眼前人影重重。殿外日头照耀,魂不附体,心不在焉,只有一双眼睛还在。
下朝了,百官三三两两离开,按理天子銮驾早走了,这会却停在拐去宣室殿的长廊下。中贵人小步奔向温颐,将他引往銮驾处。
她倾身与他说了什么,人往銮驾一边挪过些。温颐拱手回话,规矩侍立一旁,让銮驾先行,然后随了上去。
是她在邀他同辇,温颐尚存却辇之德。
正月的风带着雪意,一阵阵吹向薛壑,他朝着相反的、北宫门的方向走去。心道,明明还有四个月的休沐,这日不来也无妨的,何必来,何必来……他掀帘入马车,扔下捏了许久的笏板,见到上头不知怎么裂出了一道缝隙。
“朕召你,并无紧要事。”御辇在宣室殿门口停下,江瞻云一时没有下来,侧身与温颐闲话,“只是今日,你今日在朝会上的提议,让朕有些意外。”
江瞻云含笑看他一眼,“常乐天是个女子,你提议时想到这处了吗?”
温颐抬眸,轻轻碰上她眼神,隔着十二冕旒,头一回弃了规矩凝望她,“臣想到的。”
良久,几阵风过,冕旒珠玉摇曳,却阻挡不去他们相视的目光,温颐的声音再度响起,“可是陛下就是女子啊。”
“如此,泱泱逆反声,臣何惧也。”
又是一阵静默。
待风稍停,江瞻云从广袖中缓缓伸出手,递给他一个手炉,“风口上凉。”
温颐看着那个手炉,眉宇间神色莫辨,眼底翻涌热潮,呼吸都失了节奏,不敢接,只低垂了头。
“你是你,老师是老师,朕能分得清。”江瞻云深吸了口气,“但是,朕实在没法同年少那般信你,你……”
“臣明白,臣明白!”温颐心潮汹涌,似终于等到这一刻,直直抬首,眼中盈泪,“当下若是陛下还是十二分的信任臣,除非陛下失智,臣什么也不求,但求来日。”
“来日,陛下观臣心,听臣言,察臣行,且看来日。只要有来日,臣心已足。”
“好。”江瞻云含笑从御辇下,来到他身边,将手炉放入他手中,“朕待来日。”
温颐跪谢圣恩,退身离开。转身的一刻,看见手中暖炉,只觉那点温热之意直达心底。
终于,终于得了再度同她心扉微展的一刻。
江瞻云负手站在阶陛上,目送他远去。
“陛下以为,太常与令君,何人是主导?”常乐天从殿中出来,伸手给江瞻云搭腕。
江瞻云扶上进去殿中,宫人退下,殿门关合,博望炉内龙涎香缓缓弥漫。
她在临窗的榻上坐下,常乐天给她卸冠更衣。
“当年一醒来,朕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温颐。那是本能的怀疑,因为当日的安全事宜是他一手操办的。但静下心来后,又将他否定了。我想不通他为何要这样做,我们一起长大,他一直宠我顺我,我也很喜欢他,朕自问没有薄待他。他不爱从戎,又不敢反抗他祖父,我便亲自调他掌文书。他说他喜欢我,不是兄长疼爱幼妹,是男女间的喜欢,我也应了他,后廷有的是位置,除了驸马位,随他挑……这几年里,我反反复复地疑他,又一次次否定他。我宁可相信是温松勾结明烨一行,拉着他上船,也不愿相信一切是他所为。但是……”
江瞻云换了一身常服坐下来,望向窗向他离去的地方,“但若是温松,他最多因不满女子主政而背叛朕一人,绝不可能背叛整个江氏社稷。偏偏江氏一脉后嗣子孙自朕遇刺起,接连死绝了,偏偏换了他姓上位。温松是个成熟的政客,江氏给足了他实现抱负的天地空间,成全了他的地位、名望、乃至一眼可以看到的身后名,他如何还会看得上青州军杨羽一行人搭起的那样潦草的戏台子?所以,他才是被拉上船的那个。”
“但即便如此——”江瞻云长长叹了一口气,满目自嘲,“朕还是不相信是温颐,是要朕承认自己有多么有眼无珠,才会在年少那样欢喜相识相交一个人,视他如兄如亲,以为可以相伴实现各自梦想,可以相扶走一生。”
“反正也没有证据,是不是?也没有动机,对不对?”她将眼底的泪水逼回去,“大不了朕不用他,但没证据就不能定罪他,证明他。朕就可以骗自己,不是他,是明烨。”
“所以,陛下怨妾吗?”
明烨死后翌日,常乐天出建章宫,告知了江瞻云一件事。
熙昌元年三月十八晚,她逃离皇宫之际,偷偷前往明光殿想向少年储君告个别,却目睹了惊人的一幕。
温颐和齐尚的对峙,话语重重,皆入她耳朵。最后她捂住自己口鼻不敢出声,眼睁睁看着刽子手再度行凶。
亦是在那个瞬间,她打消了离开皇宫的念头。
她在暗,岁月漫长,总能找到给挚友报仇的机会。
“朕怨你甚?”江瞻云已经平和了气息,笑道,“朕再天人交战,早晚也是要除他的。不过是一些自负又自卑的心态作祟,觉得自己瞎了眼。”
“倒是你——”江瞻云伸手抚摸她面颊,“那样傻,放着唾手可得的自由,白白耗在这里!”
常乐天以面贴她掌心,想起十五岁那年,太子坠马,说要寻人冲喜,按着生辰八字寻到了她。
她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锁入宫中,一顶太子妃的桂冠压断了她全部的前程。而仅仅两个月之后,太子伤重不治而亡,她便成了寡妇,以为后半生就这样老死宫中。却不想被凌昭仪看上,说是七公主喜欢听她读书,恳请陛下许她随时出入上林苑。阖宫都知道,昭仪母女是帝王心尖上的人,天子无有不可,一语应诺。如此,她的日子才不至于那样黯淡。再后来,七公主成了储君,她就更有盼头了,可以重新回去抱素楼学习,可以期待来日女官制的复辟……
“一定是老天知道陛下还活着,所以冥冥之中让妾在此等您。”
江瞻云拭去她面上热泪,“当下还不能任你做太常少卿,但你审核卷宗确实有功,朕封你作‘南乡夫人’,享受南乡县食邑,如何?”
“妾又不是为这些,再说陛下才赐妾北阙甲第的宅子,足够了。”
江瞻云晲她一眼,“赏你宅子,是让你来去方便;赐你爵位,是让你除了太子妃的身份。如此,方算自由,任你逍遥。”
“陛下说甚自由逍遥的?”常乐天双颊浮上一层红晕。
江瞻云长眉挑起,凑去她身前轻嗅,乃一股熟悉的暖香,“阿姊腰间香囊,是用哪些草药调配的?”
“花椒,橘皮,青木,干桂花此四物为辅,还有一味主要的是杜若。”常乐天把玩香囊,“这还是少年时候,妾阿母教的。生暖香,冬日佩最适宜。陛下若喜欢,妾制一个给您!”
“朕的太医令杜衡善制此香,不劳您。” 江瞻云摇头,又道,“朕闻杜若别名——杜衡。”
她招手示意常乐天凑来跟前,耳语道,“当年在上林苑,杜衡宁可忤逆朕,聪明人总犯错,恼得朕没让他上卷宗入后廷。如此看来,正中他下环!”
常乐天当下面红耳赤,咬唇不语。幸亏的大长秋扣门来报,“齐夏闻召而来。”
“让他进来。”江瞻云冲常乐天眨了眨眼睛,一副“路铺平,任尔走”的模样,回首见到十七岁的少年郎,眉眼有他阿兄姿态。
少年行礼问安。
江瞻云赐座勘茶,“今日唤你来,乃朕同你商量一件事。”
“陛下请讲。”
“当年朕应了你阿兄让你读书识字,今日朕来应诺,你去御史大夫座下,随他学习,如何?他学识极好,性子也正,朕原是打算让他教授你阿兄他们的。”
少年桃花眼脉脉,望向天子,“陛下的意思,是让奴读了书,在外朝为官吗?”
江瞻云颔首。
“陛下既与奴商量,那奴能拒绝吗?”
“朕给你的这条路很平坦,只要你安分守己,足矣平安富贵一生。”
“平安富贵,但没有开心欢愉。”少年跪身道,“奴只想留在陛下身边,阿兄能做的事奴都能做。奴贪心,除了平安富贵,还想要开心欢愉。”
江瞻云愣了瞬,她对齐夏的印象,还是那个牵着齐尚衣角偷酒喝的稚子,即便如今已是翩翩少年郎,但她委实没生过旁的念头。
“陛下,请您成全奴。”
高位上,就剩两个御侯和一个侧君位,除夕宴宗正处还在问充盈后廷之事。与其让各高门官宦人家都盯着,不若早早让他们省了心。
“传朕口谕,册封齐夏为御侯,入闻鹤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