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隔冕旒看他,尚且是伏跪的姿态,额角青筋隐隐抽动,慢慢抬起头,喉结滚了滚,似是吞咽困难,眉宇轻轻蹙起,唤“陛下”。
江瞻云愣了下,身侧的中贵人低着头紧跟着也唤了她一声。
她反应过来,自己失神太久了,还不曾让群臣起身。
若是平时大可当君主立威,但这日是新君继位,合该君仁臣恭。中贵人催她不得应,只好求助专职上谏的御使大夫。
所以薛壑抬起了头,却没有用上谏的口气和姿态,只又轻又柔地启口。但已经足以提醒,因为他的抬首在泱泱跪首的群臣中,实在太突兀了。
也太不同了。
实在没法以刚烈板正的御史大夫的身份与她说话。走到这一步,他们都走得太难了。他连在梦中都不敢幻想这一刻。
偏偏,她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站在万人中央。
他恐声太大,就会将幻像击穿。
“诸卿平身。”她终于含笑开口,视线脱离他,望向群臣。
“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又恐不够高声,无法告知先帝、父亲、世人,她的归来,于是又一次扬声谢恩。
“你……”江瞻云被他咬金断玉的声音又怔了一回,“轻些”两字滚在唇边奈何如此场合只得咽下,眼睁睁看他起身时面色白了一瞬,似被抽干了力气。
真是个傻子。
她尽力将砰砰直扑的心跳抑制地平和些,细想上一回在朝会上被这人闹得失了分寸,还是十年前,他弹劾她那会。
江瞻云的目光重新挪过去,不偏不倚撞上他眼神。她忽就笑了,十年了,这位清正不阿的御史大人,还是改不了直面视君的毛病。
她正大光明地看,大方从容地笑,长眉高高挑起,他便似被踩了尾巴半收住了视线,垂下眼睑。
心跳也加剧,还带了些恼意。
十年了,她在朝会捉弄挑衅他的恶习半点不改。
江瞻云见他低了头,红了耳根,便心满意足地坐直了身子,不再看他。
端严整肃地进行后头事宜。
这会是“受朝”,之后颁诏,改元“神爵”。因仅七日后便至正旦,遂明岁起为神爵元年。
未央宫前殿诸事毕乃近黄昏时,昭阳殿开宴,百官入席。
江瞻云好宴饮,喜歌舞,满朝皆知。又是如此盛事当前,少府卿极尽所能,恨不得亲击钟磬,为君添乐。
歌舞最后一场,是傩舞。
二十四巫师起傩,诵咒请神。
一百二十位舞者列阵入殿,个个头戴熊皮四目面具,身着玄衣缁裳。
马步与弓步交错,摆拳跳跃,十人一组,或作身子,或为四肢,或为首尾,随一阵锣鼓急鸣,见一道火光耀天,人已失其踪,只见得子鼠灵灵,丑牛稳稳,寅虎威威,卯兔祥祥……乃十二兽神尽显人间庙堂,祝君长安。
天子抚掌赞好。
再见神兽通灵,执戈扬盾,起一阵银镜金光。光隐去,面具落为人;光乍现,面具起成神。人神密语,神受人供奉,人向神祈福。
在光影轮换下,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的人却越来越厉害,可下苗献盘,现出阴阳五行;可螺旋行进,象征天地循环……
二十四巫师一手法器大震如乐传四方,一手不知何时接了矛与盾持续折射金银光,直待声至巅,光极耀,水满溢,月盈亏,殿上方慢慢静下来。
只剩得舞者七人,穿八卦衣,披山河袍,掀面具,出素颜,恭祝陛下万岁。
“是你们。”
御座上的女君起身离席,走下阶陛,亲自将他们一一扶起。
卢瑛,贺铭,陆亭、宋安,方羡……上林苑得她最位宠幸者的八位内侍,江瞻云轻叹道,“以前就交代过,入了未央宫你们便是正经主子,这等歌舞娱乐事,不必再亲身上来。”
她的目光在卢瑛破皮的手背上停留,又看气息起伏不定的宋安,伸手摸了摸贺铭被火燎到的披散的长发。
“臣等左右还未正式入未央宫,遂编排了此舞献给陛下。”为首的卢瑛回话道,“再者,臣等不拘什么身份,献舞于陛下都是本分,更是荣光。”
“当年说要带你们入明光殿,孤食言了。今日补上,皆入闻鹤堂,封御侯。”
这话出口,当场诸臣都为之震惊。
御侯共九位,位比九卿,乃极高位份的侍郎。再往上便只剩左右侧君两位,至尊位皇夫一人。
江瞻云此时一封赏,九个御侯位就剩下两个,侧君也只能按剩一个算,皇夫位更是无人敢肖想。
如此高位侍郎就剩三位。
满座文武尤其是从文官宦人家,预将儿子送入后廷者,顿然灰心。
女君侍郎虽说不如男帝的妃嫔有诞下子嗣,子嗣或可为储的希望,但依旧可以在内朝为官参与朝政,且为天子枕边人,多来可探君心几分,于家族有利无害。
然当下局面,虽然御侯之下还有一千石英郎、六百石杰郎,三百石卫郎若干,但都没有直接面君的资格,得过中贵人、再过大长秋、后得皇夫面,三审之后才能走到女君身前。也就意味着但凡这三人中有一人不容你,许就一辈子无缘得见天颜。
“陛下——”内史高擎拱手参拜道,“按照祖制,后廷凡享两千石之内侍,妃嫔当有诞育后嗣之功,侍郎当有于社稷之建树,否则不可上此等尊位。”
“臣附议。”许蕤亦上言,“陛下不若降低分封,后续等诸位内侍建了功德,再提拔不迟。”
“臣赞同许大人之言。”左冯翊接口道,“臣见诸位时值盛年,风华正茂,想必也愿意先建功德,再上高位,如此方不辜负陛下隆恩。”
“大司农,你怎么看?”
“臣赞同诸位大人之言,陛下可徐徐而行。”
“太常觉得呢?”江瞻云侧首过去,笑道,“温大人莫言了,您多来是是支持朕的,不然他们今日怕是献不了这场舞。”
太常主理天子登基诸事,自然这处歌舞他过目过,“陛下明鉴。臣实怜诸位内侍一片为君欢颜之心,方同意安排此舞。方闻各位大人意见,确觉有些道理。”
“所以他们的道理,便是你的道理?”
温颐垂首不语。
江瞻云笑笑也不再为难。
不过一桩后廷封赏,竟也值得前朝诸臣如此费心拦阻。若待真正朝政来时,君令简直要寸步难行。
江瞻云步上阶陛,回来高台坐下,将人逐次看过,“薛御史,你的意思呢?”
薛壑早已面色铁青,这会应声站起,看过殿中站着的数人,又看两列文武,缓声道,“高大人所言正是,确有祖制规定。许大人的建议也合理,陛下之内侍皆年轻,不急于争此朝夕。是故封大人、温大人之附和,亦在情理之中。”
诸臣闻他这话,并不意外,虽说天子开后廷,于公对他没有影响,然于私作为一个男子,心中多少吃味。他自己需持端方不妒之大方态,不好当场反对,如今有人帮他把话说圆说尽了,莫说感激不尽合该顺话接话。
是故,这日一场女君对内侍的分封,原无形中也将薛壑拉入了同天子对立的阵营。
却未想,薛壑一顿,转口又道,“但臣以为,陛下封赏给诸内侍御侯位,未尝不可。祖制言,后廷内侍获二千石封赏,需要对社稷有所建树。陛下当年遇刺生死未卜,乃诸内侍于明光殿诵经文,续明灯。臣闻卢瑛、宋安等人曾以血入墨,五年如一日,抄经文不断,现累殿中可查;陆亭、贺铭诸人,更是不分日夜,守护长明灯不灭,至今灯耀殿宇。殿下平安归来,自是陛下谋略无双;但说到底陛下当年中箭在身,一足陷入鬼门关,未尝不是此间诸人诚心撼动天地,迎殿下回世间。救我天子之功德,难道不算于社稷有功吗?再有,今日傩舞祈福,诸位更是无惧兵戈之利,酷火之凶,为表诚心,以身亲为,亦是功德可计!如此累之,御侯位当得!御史台无异议,谨遵圣令。”
薛壑话至此处,又道,“御史台还有一谏,恳请陛下纳。”
“你说。”江瞻云几乎压不住嘴角。
“齐尚久侍陛下,后闻陛下崩,追随地下。其心可忠,其洁可贞,其情可催人泪下,其事迹可传颂扬于世。故而,臣恳请陛下追封他为侧君,以昭陛下之隆恩,慰其之英灵于九天。”
薛壑话毕,过半的臣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约莫十中七八的人都不曾想到,年纪轻轻的御史大夫,能有如此胸怀。这胸襟一旦打开,他便俨然贤良宽容,端懿无双。最关键,于世人眼里的御侯位,侧君位,这等高位,与他都是下位者,根本不伤他利益。反而他两片唇瓣碰一碰,便又少一方尊位,给欲上龙榻的活人再堵死一条路。
“薛御史所言正合朕心。”江瞻云对着那七人道,“还不赶紧谢谢薛御史。”
“臣等谢陛下圣恩。”言罢,齐齐转身,朝薛壑拱手之礼,“臣等多谢薛大人。”
七人之声,齐整传来,薛壑坐于席案后当即怔了瞬。
抬眸见卢瑛等人,神思回转过来,这是在谢他,谢他帮他们入了闻鹤堂,上了位比九卿的尊位。
他顿了下,见这七张熟悉的面孔,回想长扬宫中的种种宴饮,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他洋洋洒洒一席话,原是见诸臣为谋自身利益而连成一线阻君令下达。这是她登基的头一桩事宜,既不劳民伤财又非昏庸无道,即便是有些恩宠过了,但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何劳他们如此作态,这般欺负她!
是当他死了吗?
然这会回神,仿若觉得有些不对劲。
眼前尚有施礼之人,他维持着涵养道了句“日后谨守宫规,用心侍奉陛下,莫负天恩”。
话落,抬眸看向高台女君。
来昭阳殿掌宴时,她已经将冕袍换作了常服。
如今冬日,服墨色,她穿了一身滚金玄色嵌朱丝深衣,发挽高髻,堆累如云,簪一爵九华金步摇,上有熊、虎、赤羆、天鹿、辟邪、南山六兽作饰,诸爵兽皆以红宝石为毛羽,白玉珠为祥云。
她偏头过来,两侧铜鹤台上百盏千灯闪耀,宝石辉映朱线,六兽似行九天云层又如奔走墨色大地。
说不出的生机蓬勃,威严赫赫。
偏她还在笑,笑得志得意满,不怀好心。
她就是故意的。
无他,她自己也能反击群臣,却非要激他开口。如此不发一言既可迎人入殿,又让诏令施行。
说到底,他为皇夫,给女君迎纳侍郎,原是职责所在。又何须这般一拐三折。
薛壑避过她眼神,不欲再理会。
宴会已经开始,歌舞罢后,宫人往来奉肴。
酒过三巡,他似想到些什么,面色慢慢沉下来。
之后只时不时看向高台女郎,与他有一般动作的,还有对面第二席位上的温颐。
他们意识到了一件相同的事,江瞻云开了闻鹤堂,分封内侍,便是充盈后廷之举。然却没有再封侧君,立皇夫,至此宴散,半字未提。
宴散人去,薛壑回来府邸。
路上,让马车慢行,比平素多花了一半的时辰才到府中。
他身上余毒未清,喉咙还未养护好,席上又说了许多话,干涩生疼,不曾用膳。红缨照顾他妥帖,已经备好适合他用的膳食。
薛壑坐在案前,默了许久,时不时看向屋外,似在等些什么。
“公子,这个时辰还约了人吗?”红缨见他兴致有些消沉,小心翼翼问道。
薛壑摇首,“没有。”
“那要上膳吗,再晚就涨食了,对脾胃不好。”
“端上来吧。”
膳食就温在隔壁炉子上,很快端来桌案,乃一汤碗牛肉汤饼。
“近来不是说还是以粥膳流食为主吗,姑姑如何肯给我做汤饼的?”薛壑用了太久清淡之物,唯一有点滋味的是每日润喉的两盏梨羹,口中早已寡淡无味,这会见此物心情都舒朗了几分。
“老奴问过医官了,只要煮得糜烂,偶尔用些不妨事。”红缨陪侍在一旁,舀入小碗中给他,“再说,今日是腊月廿三,您二十五岁的生辰,该用汤饼。”
汤饼尚烫,热气弥散,模糊挡去薛壑瞬间红热的眼眶。
他低下头,努力忍住直冲天灵的酸涩,“谢谢姑姑。”
红缨闻哽咽声里尽是委屈,又回想这人归来时种种情形,当下回过味来,未央宫中的九五之尊忘记了他的生辰。
“不烫了,快吃!”红缨抹了把眼泪,哄道,“明日姑姑再问问医官,还有甚可吃的,给你换换口味。”
薛壑点点头,盛一碗给红缨,“姑姑陪我一起吧。”
外头的守卫来传话有人欲见薛壑时,薛壑正好用完一盏。
“是谁?快请进来!”他眉宇在一瞬点亮,等候不及,亲身去迎。
却只行至门边便黯淡了容色,来人乃御史长史,今日由他领组执勤中央官署,监察未央宫诸门。
“大人,四宫门皆已落锁,但根据北宫门官员出入记录,温太常今晚不曾出宫,下官问过内宫门守卫,他入了椒房殿。”
“深夜入君主寝殿,人臣不敢行,自是君主诏令之下行之,明日要如何上谏君主?”
御史台监察百官,以匡人君。
其中涉“以匡人君”事,皆为第一等要事,需第一时间上报执掌官。故而长史此番前来并无错漏。
但破天荒被御史大夫斥责了一顿。
御史大夫面沉如水,合眼开口,“陛下准我休沐半年,此间事有御史中丞代掌,何故来问我?是半夜执勤脑子不清吗?”
长史初闻斥责不知其怒从何来,须臾回过味来,道了声“下官知错,叨扰大人,这便去请示御史中丞”,遂匆匆返身离开,却又被人呵住。
“冬夜天寒,莫要来回跑了。”薛壑深吸了口气,“不必上谏了,本官自会处理。”
“还有,把卷宗留下,重制一份,改今夜无事,一切如常。”
长史闻言,瞠目结舌。
然薛壑没有理他,将长史今夜带来的卷宗拿走了,入屋扔在了炭盆中。
红缨瞧外头官员已经离开,府中重归平静,只笑道,“公子要不要再用一碗?”
薛壑冲她莞尔,点头道好。
汤饼上桌,他慢条斯理搅着,并无多少胃口,反是心事满怀。
“公子,其实有件事老奴一直想同您商量,既然陛下给了您半年的休沐日,我们要不要回益州看看。一晃,您都五年没回去了。这眼下快马加鞭,说不定还能赶上除夕。不不,你还有伤在身,那就等过了正月,天气暖和些,回去住上一段日子……”
薛壑一直没有说话,慢慢将汤饼用完,又半晌方道,“不了,还是按之前的计划,让阿母来吧。”
他低着头,目光在腰间那个香囊上流连,孤影被烛火拉得狭长又单薄,当年便是负气离开,酿成大错。今时今日,相比她冷落自己,他更怕失去她。香囊握在掌心,他又觉得,她其实待自己挺好的。
“她如今才登大宝,前路难行,我不能也不会再丢下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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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宝子们,我来啦~我的课调到了周六下午,变成了录屏课,但是要去外地统一录制。所以今天先更了,周六忙活一天就不更了,周日开始恢复正常更新,一般在晚上十一点前。
按照新帝的意思, 为宣宏皇太女守墓。
太女原是应了待夏苗结束,便带他们回来。如今他们倒是来了,可惜少主已故。诸人跪在衣冠冢前, 神情哀戚。
上香致礼后, 日头已经西坠。
卢瑛如常割破手指, 滴血入墨, 坐在一边抄写经文。宋安几个领了他之前抄好的往生咒, 重来储君灵前念诵。贺铭一行或剪芯挑亮长明灯,或寻空盏处往里添油。还有几人在安排昼夜值守的事宜……
“阿兄,我饿。”一个半大少年跑过去扯了扯齐尚的袖摆。
暮色苍茫, 齐尚坐在殿门口,头抵靠在门上,青丝束得一丝不苟, 发髻簪了一枚银色裸纹的簪子,麻衣素服也理得平整,如往日无数个日子迎候储君那般, 要留她最好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