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在你身边,多来累你分心。在益州,若你事败,许还能收你尸骸归故里。”
他的事,往后余生,就剩了一桩。
给江瞻云报仇,恢复江氏天下。
“这件事上其实我始终没有想明白,你就算扶了我薛氏女上位,又能改变什么呢?她听你命杀了明烨,可是明烨膝下如今已经有子嗣,即便去岁长子夭折了,但还有一子一女。他定然也不会让薛氏女诞下血脉,如此一来继位的还是他的子嗣!”
午后书房空荡,门窗开敞,阳光通透,朗朗白日之下薛允的这些话不该宣之于口。但也因为门户洞开,反而无人会觉得御史大夫叔侄在密谋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外围院门外的侍卫如常驻守,按时换岗。
薛允是第二个知晓此事的人,薛壑虽贵为如今的薛氏家主,然这般大的事一个人难以完成,自然绕不过父辈之中唯一在世的小叔父。
薛氏在京任职的子弟一共有二十三位,其中入职尚书台的三位尚书郎和分布在羽林和虎贲中的两位校尉皆是他嫡亲堂兄弟,原就觉得遗诏蹊跷,并不同意明烨继位,实乃薛壑开口方才顺应。后来知晓内情,任职校尉的薛七郎和薛八郎当下就提议举兵而起。
然而细想,举兵,师出何名?
于天下人眼中,明烨改了江姓,乃奉先帝遗诏继位,名正言顺。除非宣宏皇太女死而复生,要其将权力归还,而他不应,或是查出他夺权的铁证,如此方算师出有名。
否则举兵,薛氏便是乱臣贼子。
这日薛允过来,原是看见了雪鹄的踪迹,知晓薛壑在召唤当年赠予承华帝的那批精锐,当是要实施下一步计划。
只是,计划从熙昌三年至今将近两年,他和其他几个侄子越发悟不透薛壑的路数,尤觉无效,方有此一问。
最主要的是明烨如今改姓了“江”,那么他的子嗣自然也冠“江”姓,他日国祚流传,便还是江氏天下。
说到底,枉死的只是个人,如江瞻云。
“十三郎,你且与我说说。你到底是为报私仇还是为公义。”
“堂兄他们又去扰叔父了?”
薛允从窗前走回席案,叹声道,“你莫怪他们多问,他们不比我孑然一身,都拖家带口。若说为了大魏,随时可抛头颅洒热血。但若只是为了个人仇怨,你这样将他们拖下水,你父亲、整个薛氏都不会容你。”
“你四堂兄让我给你带一句话。”薛允顿了顿道,“你要给你妻子报仇他们不拦,但若因此而动乱社稷,他们也不会从你。换言之,这天下只要还姓江,个人生死微不足道,哪怕是曾经的储君。”
“我听懂了。” 薛壑深吸了口气,“之前不说,是怕漏了风声。但如今,还用我说吗?叔父,您想想近来的朝政,明烨可是司马昭之心已露!”
近来的朝政——
薛允正回想中,外头侍卫来禀,道是御史中丞求见。
薛壑颔首,“让他进来。”
“何事劳你过来,不能等明日我上值?”薛壑瞧御史中丞神色匆匆,额生细汗。
“大人快看看这个。”御史中丞以袖拭汗,将一份卷宗呈上。
薛壑摊开阅过,片刻合卷推在一旁,笑道,“陛下请了位好帮手。”
“到底何事?”薛允问道。
“还是去岁年末那桩,陛下要迎武安侯夫人入长乐宫,尊奉她为皇太后一事。”御史中丞朝薛允拱了拱手,“后来不是被我们御史台谏言,尚书台亦未曾审核通过嘛!如今陛下请了幽州处的鲁鸣出山,让他写了一封孝母文造势。这鲁鸣文辞极佳,笔落如刀,文章已经传了大半州镇,反响极大。幽州刺史与在下故交,私下命人连夜传来消息,让我们御史台早做准备,已平此势。”
“岂有此理,陛下早已入先帝膝下,上了宗正处,乃天家江氏后人,莫说与武安侯夫人无甚关系,纵是同武安侯也再无关联!”薛允拍案而起,“这等文章出来罪同谋逆,就该及时按下,写文之人就地处死,如何还能四处传及?”
“话是这般说。但是卫尉大人细想,幽州之地本在极东北处,远离长安而临番邦,民众缺少教化,原是最近十来年才勉强得到一些田地,吃上口粮食。如今么自然谁施恩便从谁。”
“那这十来年的恩德超过半数也是江……”薛允突然顿住口,有些反应过来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得到了格外的恩赐?此次事件乃有人先以天子之名越过长安政权加恩民众,然后再让鲁鸣写文,如此势如潮起?”
东北道上一共四州,幽州起这样的声势,作为天子后盾的青州一定会回应附和。而剩下并、徐两州虽不可能直接应和,但也未必会反对,若能作观望状已是最好的状态了。因为这里涉及到一个鲁鸣,其人乃温松门生,是承华廿二年抱素楼新政择取出来的榜首。但后来因受贿被贬官至幽州渔阳郡,这些年有悔过之心,政绩亦不错,但却始终不得提拔未能回京,想来多有怨言,便恰好为明烨所用了。
边地百姓少教化,得恩便是天。
而得了教化能多想的官员,此间便会想的多些。
譬如鲁鸣此举是否是尚书令温松之意,毕竟温松当年是扶持新帝的辅政大臣之一;那若是温尚书授意的,是否薛御史也同意了。毕竟温、薛两家乃百年世交,从来同进同出。若薛御史反对,其人掌着御史台,岂会容这等文章流传这样久?
好一招阳谋,竟将温、薛两族无形中都套了进去。
“要不我们请温尚书手书一封给鲁鸣。”御史中丞提议道,“或者直接著反对意见的文章回击,落以尚书之名。”
“不成,温尚书抱恙日久,连尚书台都一月方去一次,不能再惊扰他。”薛允望向薛壑,“你怎么看?要不让温颐行此事,他自宣宏皇太女故去,消沉得够久了,正好趁这个时机出来,温门也需要他。”
“他处,我已经劝过,多说无异。”薛壑面目从容,对御史中丞道“天子欲尊武安侯夫人为皇太后一事,即便幽州刺史不及时传来消息,我也打算寻你了,御史台不必再谏,陛下既有孝心,就随了他。”
这话一出,薛允和御史中丞都震惊万分,然薛壑并未多言,只让御史中丞先行退下。
“你到底何意?我前些年便说,‘灭火复水’这样大的事,得支会温门一声,兵甲武力有我们,学子造势得由他们来,有他们助力我们也不至于孤立无援。你看看如今局面,温门能掌事的一老一少,不是病弱就是颓废!”
薛允明显有些生气,新帝走了这样一步棋,老辣又精准,逼得薛壑不能不退。
“叔父,你想到了吗?”薛壑却始终平静,仿佛退的这一步很快就能重新迈进。
薛允蹙眉看他,见侄子挑眉笑起,方想起前头话题。
须臾恍然,这便是明烨的“司马昭之心”。
—— 今日要奉武安侯夫人为皇太后,那明日岂不是就要追封武安侯为帝?后日便是要改姓了,他自己自然改不得,但他有子,子又有子,子子孙孙,只要留着他的血,只要武安侯夫妇被追封过帝后,便有理由改为“明”姓,届时方是真正的江氏江山被篡夺。
“那你还让步?”薛允理清此间关窍,不由后背发凉,“我还真没看出来,小皇帝如此能耐!能一招直接拢住京畿和边地的高官,这瞧着不太像他的手笔。”
“我也难以置信,可是他都坐到那张龙椅上去了。”薛壑不禁自嘲,“且先退一步,逼得太紧,容易狗急跳墙。”
最后的话落下,他莫名想起北阙甲第府邸中的那个女子,短短两日,她的聪敏和对时局的分析精准地让他诧异。
“不就是薛九娘入京了!娶我薛氏女为后是一早就定下的事,不至于让他掀翻棋盘,你还做甚了,需要退这样一步?”
薛壑坐在席案前,手上不知从何处染了灰,正在拂开擦拭。一点尘埃,他低头擦了半晌,低声道,“他在我府中插了颗棋子,前日被我杀了。”
“前日半夜执金吾处闹出的动静,原来是你这事。一颗棋子罢了,不足以……”薛允话说一半,顿住看向青年,他手上的那点灰渍早就拭净了,但还是两手翻覆地来回看。
薛允压低了声响,嗓音有些发颤,“除夕宴大皇子溺水……是你的手笔?”
薛壑抬眸,嘴角噙了一抹虚无的笑,“明烨节俭,除了中秋、除夕等节宴寻常甚少开宫宴。归根结底却也不是节俭之故,实乃恐宫中人手不干净,他尚未完全掌握。但不日太后入主长乐宫,乃陛下之盛事,宫中自会设宴。叔父,你说……两位小殿下爱吃些甚?”
这日是个晴天,但到底在二月里,阳光并不明烈,风起云来,光线就黯淡了。
薛允瞧着笑意难入眼底的侄子,胸口忽就堵住了一般,五味杂陈。
益州天空下的苍鹰,收羽拢翅,成了一把困在长安城中搅动风云的剑,血污浸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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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们的人手当年从益州过来编入禁军中,本就未过明路,世间知晓的除了侯爷和大人,便只有先帝和宣宏皇太女。只是新帝上位后,羽林和虎贲两处都不再受重用,根本到不了御前。警卫御前的是太尉杨羽所领的青州军,守卫密不透风。还有就是前岁上林苑秋狝,梁婕妤被人熊所伤,陛下以羽林卫护守不当赐死了一批人,其中有八位精锐营的人。去岁大皇子溺水,陛下又以同样的理由赐死了随侍的宫人侍卫,其中有十位精锐营的人。”
薛允已经离开,屋内只剩薛壑和精锐营首领洪九。
“人熊伤人……”薛壑口中喃喃。
两次事件里,可判断出明烨之心态,急躁了些。
羽林卫乃历代天子心腹,君主都待之亲厚,除非谋逆,否则不加死罪。明烨为让青州军上位,做如此行径,实在操之过急。
如今却又加恩边远州镇,一乃收复民心,二乃利用民心造势,这般一箭双雕的计策……薛壑这会静下心来想,确实不像他一人手笔。
精锐营的人出来一趟不易,薛壑未再多想,对着面前的下属道,“你如今任职何处?”
“属下率属虎贲军,在兰林殿外围当值。”
明烨继位翌年,虽未立后,但按惯例后廷纳过妃妾。眼下名分较高的便是诞下皇长子的杨太尉侄女杨昭仪,和另外禁军五校尉之一方尧胞妹方婕妤,方婕妤先后诞下二公主和三皇子;还有一位是就是被人熊所伤的梁婕妤,其族兄亦是五校尉之一。只是人熊事件后,梁婕妤断臂多病,已然失宠。如今剩得杨昭仪和方婕妤二人斗得火热。一个一心想要查出凶手后再诞子嗣,一个想要天子早立储君。
“杨昭仪住在昭阳殿,方婕妤携子在披香殿。”薛壑思忖道,“这两处,我们的人有入殿戍守者吗?”
“没有。”洪九摇首道,“我们不仅接触不到御前,经过人熊一事后,连妃子王孙处也近身不得。都只在外宫门戍守,内殿都是青州军。只是两宫内斗,各自插亲卫,陛下恐青州军分裂,近来也提拔了几位原本的禁军。”
有前面两回连坐的恐吓,自然有人愿意投诚。
从来一朝天子一朝臣。
薛壑并未因他们的折节而愤怒,反为明烨这个措施生出几分兴奋。如同他所料,明烨受不了青州军独大,又恐青州军分裂 ,自会慢慢培养新人。只是这会就开始培植羽翼,实在伤青州军的心。
“既如此,启动‘换血’计划,送我们的人入披香殿。”
益州精锐营的“换血”策已经多年不用,根本目的就是在两者均被怀疑的情况下,一人出来指正另一人,以一死换一生。如今薛壑的意思乃在此意义上的延续,大皇子之死至今没有具体的凶手,只说是失足落水。他便是要让人出来指证凶手,然后让此人立功,往前迈进一步。
“你来,看此处。”
洪九听命上前,看薛壑蘸水在桌案写:受命于青州梁氏,效忠于京兆凌氏。
“明白了吗?”
洪九略一思索,压声悄言。
薛壑颔首,“很好,去准备吧。”
洪九去而又返,“大人,这条计策至少要搭上十余人,甚至还需要如此算来,在宫中蛰伏的就不足二十人了,来日您出入宫廷的安危……”
“这不是你要操心的,办好眼前事。”
洪九走后未几,唐飞将林悦领了过来。
薛壑揉着眉心,垂眸默了一会,“你昨日把卷宗给九娘看,她看得认真吗?”
“看得……” 林悦踌躇道,“算认真吧。”
“什么叫‘算认真’?”
林悦回想昨日场景,重新回道,“属下说女郎认真,是她确实每卷都看了,且有几卷还稍作停顿,口中阵阵词,当是在看细节处。属下犹豫是因为姑娘看得极快,她不识字,虽说学习六艺时会接触些字词,但昨日属下送去的共有十卷卷宗,每卷将近两千余字,那样多的内容,她一刻钟出头就全看完了。所以属下推测,许是姑娘疲懒唬我的,实际不曾细看。”
“一刻钟?”薛壑惊了瞬。
他阅卷的速度算快的,这些年在长安熟悉政务后速度又有增加,但要将那十卷宗卷看完,怎么也得两刻钟。何论,她不仅是看完,还精准找出了不合理之处。
一个流落烟花之地、不通文墨的女郎,虽经他派人教养了两年,但这短短两日里,她表现的对局势的分析实在太直戳要害了,如今还能这般识文断字!若是真的聪慧好学便罢了,但若是……后果不堪设想。
“那她午后在书房阅书如何?”
“也很快,属下瞧她模样仿若无甚兴致。原也劝过她,说您会查验,让她仔细着看。但女郎说,她有数,无需属下操心。”
薛壑点点头,“她今日在作甚?”
“今日晌午她让侍女桑桑开了私库寻护甲,后来就一直在书房看书,午膳后也去了,属下来时女郎回内寝午歇了。”
江瞻云委实睡着了,桑桑将她唤醒告知薛壑过来时,她狠翻了一个白眼。
说什么还要教导她文武,有没有点师父教授的模样?
即是教学就该合理安排作息,劳逸结合。她都回来两天了,他连份像样的课业时辰表也不曾做出来,反倒是回回神出鬼没,扰人清梦!
再者,今日不该他在值吗?还是如今掌了御史台,就随便自个说话了,想出府衙就出府衙,想休沐就休沐,不成体统!
江瞻云坐在妆台前理妆,案上摆了一册书卷,待桑桑给她往面上敷好胭脂后,她便趴下枕上了书卷,抖落下脂粉,想了想又留了些口水在上头。
“将胭脂重新补了。”她若无其实地卷好书卷。
桑桑目瞪口呆地领命。
“九娘见过阿兄。”江瞻云踏入书房,向薛壑行礼问安。
薛壑坐在书案旁,面上没什么表情,“今日正好有空,过来安排一下你接下来的课程。闻你在休息,歇好了吗?”
“嗯。”江瞻云有些局促地点头。
“坐。”
“谢……阿兄。”江瞻云盯着薛壑面前的书案,抬步转来席案后,不知怎么脚下一滑,差点跌点,亏得桑桑扶得快。
“我瞧你怎么没有前两日机灵?二月里气候乍暖回寒,可是染恙了?”
江瞻云咬唇摇了摇头,“是九娘举步不端,九娘自省。”
“我闻林悦说,昨日让你提前温习的两卷书,你看都看完了,那你说说都讲了哪些大致内容?”薛壑翻过案上书简,“我让人放了两卷书在这的,怎就剩一卷了?”
“我……”江瞻云瞥向桑桑,那一卷讲隶书的书简正在她手中,“我方才不在歇晌,在温书。”
“你不是都看完了,如何还在温书,这样认真?”薛壑起身,过来从桑桑手中接过翻看,几眼扫过,眸光沉下来,“你就这样看书?”
薛壑拎着书简外沿,“哗”得一声散落开来。
江瞻云似被吓倒,往后躲仰,抬袖拂尘,吸了下鼻子作惊状,神情惶惶转过头来,眉眼压得极低,垂首不敢言语。
“书乃圣洁之物,你就是这等态度?”薛壑屏息避过扬起的脂粉,目光所及一片未干的水渍,眼中难掩嫌恶。
“阿兄恕罪,我不是故意趴在书卷上睡着的,实在、实在字太多了,密密麻麻,我眼都花了,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关键它也不似话本还能读一读,不认识的联系上下内容猜一下。”
“你不认识字?昨个怎么将那十份卷宗全看完了,还能准确指出不合理的地方?那十份卷宗加起来的字要比这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