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薛壑来了向煦台。彼时江瞻云尚在内寝歇息,闻他过来很是不满。本来她阅完功课,思忖无事便回榻上歇晌。许是近乡情怯,心绪酸涩了些,也无甚胃口,就打算不再起身用晚膳,何时腹中饥饿再传。这人一来,少不得得敷衍应付一番。最气人的是这厢过来,闻她歇晌在榻,以她擅自更改温习时辰为由,在此考她。不过,这会看坐在书案前的男人神色,明显眉间愠气散开了些,只抬眸一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侍奉在一侧的桑桑也满怀期待,实乃即便得了主上提醒,她依旧没有悟出这其中的道理。
“在益州时,老师们给我分析长安局势。曾说过,未央宫禁军五位校尉中有两位是薛家子弟。而此处距离未央宫北宫门极近,虽不是禁军管辖的范畴,但却依旧是五校尉轮值负责的地界。简单来说,我薛门的两位校尉,明面任职未央宫,暗里却还兼领保护九娘的职责。有这二位在,自然无需再把唐飞首领按在此处,只需放一位有责任心的首领便可。”
桑桑顿悟,原来殿下的提醒是让她观地形,思校尉之职责。
“还有吗?”薛壑眉宇舒展,饮了口茶。
江瞻云侧首看了眼桑桑,似也在问她这个问题。
桑桑蹙着眉,想不出旁的,只有江瞻云的声音再度响起。
“局势。”
“昨晚我说可从绣月处看出当下局势乃您占上风。但您真的只是稍微占了一点而已。虽说择薛氏女为后,是早早定下的事,但先前毕竟我还未入京。而这厢我抵京,未央宫中的天子就会觉得危机更近一步。所以即便有两位校尉在此暗里护我,若是可以将唐飞放在此处多一重保险自然是更好的。可是,您却没有。说明您目前可用的人手已经不多,益州处也不能随意调人过来,毕竟那处五万兵甲需要留人治军。所以您迫不得以方才如此安排,想必唐飞首领已经回去您的身边保护您。”
江瞻云话至此处,起身从一旁的炉上持了釜锅,上来给薛壑添茶。
隔案相对,她嗅到青年身上未散的酒气,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每月十六不是他的休沐日,他又有事在身,绝不会饮酒。这人自律的令人发指,譬如饮酒,除了君者赐,便是宴饮也是举杯有数,印象中就没见他醉过酒。如今却是一身浓烈酒气。
女郎一点目光投向东边宫城处,“您需防他猴急跳墙。”
随茶入盏,氤氲水雾同女子话语一起升腾起来,隔在两人中间。
雾气腾腾水气重,话声很轻。但挨得近,足矣让人听清。
极好的分寸。
“喝茶。”她将茶盏推过来,素手洁白,骨节修长。手指上没有带护甲也不曾染蔻丹,只将指甲修得平整圆润。灯火映照下,素手如一截青竹,温润洁净。
薛壑的确饮了酒,还饮了不少。他本没想要过来 ,一身酒气出现在一个并不熟络的人面前,很没有礼貌。
但马车行径府门,他习惯性地撩帘一瞥,竟看见向煦台的灯火亮了。
书房,膳房,还有二楼寝阁。
十年来头一回全部亮起。
他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进来。
进来后,见侍者,闻人声,看清现实,又觉无趣。但无趣的现实告诉他,依旧有事要做。
他已经灌了几盏凉茶,脑子清醒了些。但这会,隔着蒙蒙水汽,目之所及素指净甲,神思又混沌起来,只觉人影熟悉。
是很久前,承华廿八年七月,他们的第二次接触。
那会送他入京的叔父和数位亲友已经返回益州,独留他一人在异乡。
小半年的时间里,他都只在御史台和府邸间往返。长安权贵因他身份之故,远了怕被说不敬,近了有结党的嫌疑,且他还任侍御史一职,是故除了温颐因祖辈的交情和他有所往来,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日子过得寡淡沉闷,不好不坏。
时值上林苑夏苗,十五岁的少年眉眼亮了起来。纵马挽弓,是他兴致所在。于是,头一日还未开始狩猎,只有部分骑射的比赛,他便下了场。
不曾挑马择弓,同旁人一般无二,但射箭是榜首,赛马又夺魁。回来天子帐下,只有面庞微红,鬓边汗珠泛光,足下步履生风。诸人喝彩,他坐在席案边并无多少在意,满脑子想着外头的碧草蓝天,明日的引弓射雕,眼中神采奕奕,整个人意气风发。
“虎父无犬子,有你父亲当年的风采。”天子命人给他斟酒,笑道,“去挑匹好马,后头与七七一道,正好给她指点指点。”
中贵人送来一盅酒,装在一个玉羽觞中,奉来他席上。
是苍梧郡上供的苍梧缥清酒。
当年同匈奴的最后一战,薛茂所领薛家军大获全胜,入京受赏,天子曾以此酒设宴。因薛茂喜欢,天子遂命苍梧郡每年向益州亦供此酒。薛壑幼年时尚被母亲抱在怀中,就被父亲以箸蘸来喂过。
因其过于清澈的酒液,和奇特的米果双香之气,嗅一次而记数年;更因其超高的度数、过于性烈则饮一回而记终生。
承华帝酷爱此酒,只是这些年他身子有恙,不宜饮烈酒亦不宜狩猎,只得饮一些药酒果酒类养生。是故每逢上林苑狩猎之际,他独坐高台,方开坛饮此酒解一解馋。酒烈醇厚,回甘绵长,但座下文官武将在此时此地却也都不馋,实乃此酒过烈,饮之难上马引弓,没法参与狩猎。
薛壑看着面前可映人面的御酒,游离的思绪尽数收回,耳畔风声停,眼前马儿歇。他明白了承华帝的意思,是在说他贪玩忘记了职责,没有守在储君身边,所以让他饮此酒莫要再下场。
他眉睫低垂,投下的小小阴影覆在清液之上。须臾抬起头,面色恭谨,向天子谢恩,“臣谨记陛下教诲,满饮此杯。”
言罢,就要举杯一饮而尽,却被一个声音止住。
“你骑射真好,饮了酒还怎么与孤切磋?”少年储君一身白蓝相间的荃襌骑衣,遮蔽夏日的闷热,令人见之沁脾舒心,不知何时起身来到的他席案前,“喝茶吧。”
她将茶盏推过来,动作温和平顺,却在抽手的一瞬打翻了御赐的那盏酒,扭头呵斥中贵人,“杵着作甚,还不收拾干净。”
抬眸又对天子撒娇,“儿臣鲁莽了,父皇恕罪。”
天子懒得瞧她这点小把戏,“洒了朕一盏美酒,罚你一个月俸禄。”
“不理他,喝茶。”她转头低语,将茶盏又推近些。
许是被她上回的“直面视君”留下了阴影,恐她又要冷不丁地捉弄,薛壑始终低垂眼眸,没有看她。
但视线里,她的那只手第二次出现,让他看得更仔细了。
皮质玉白,筋脉清晰,似茫茫雪地里横旦的翠竹,虽经雪压折断却依旧冒雪现苍劲本色。指甲不留毫寸不着花色,片片洁净利落,闪着柔和的光。
从益州带来的礼物中,除了嵌七宝玉珏,还有母亲置办的一些头面,乃文烈女帝彼时御赐,如今送给她的后人,重回天家再合适不过。
其中,便有一套六枚的红宝石缠金护甲。
薛壑想戴在这双手上,定然很美丽;但又觉这样美的一双手,世间俗物如何配得起。就该这般脱俗不染尘埃的好。
“多谢!”相比御赐的酒,这盏茶让他心生涟漪之后,又生感动,竟觉是异地他乡里的一重慰藉。
他嘴角有扬起的弧度,只是茶尽抬眸,在天子面前,露出一副端庄安分模样。
但好过此刻,眼中满是冷肃和猜忌。
“为何不染蔻丹?”他抓起薛九娘的手,“长安城中的女郎,低如教坊,高如权贵,个个染指戴甲,你何故如此素净?”
“我……”江瞻云被他突如其来的变色惊了惊,“我不喜欢不行吗,非得人人都一样吗?”
“不行!伺候的人给女郎染好时令花色,护甲让掌事开库寻出来,没有就请人现做。”薛壑甩开她的手,绕案而出,边走边命令。
行之殿门口,他顿下脚步缓了缓声色,“我寻你办事,是为殿下,但无需你模仿她,即便你敬慕她,沾了她半分气韵。但你就是你,莫做画虎类犬自寻羞辱的事。”
长夜无尽,他的目光散在虚空中,不知何处是他真正可以落眼落脚的地方,“这世上,就算人有相似,也只有一个殿下。”
他合了合眼,驱散昨夜女郎的那一扬眉,今晚这一只素手,离开了这处。却在踏出府门后,回首向煦台。
看十年来首次亮起的全部灯火。
殿下,父亲,先帝。
人夫,人子,人臣。
情意,孝道,忠义。
夜色阑珊,他脚步虚浮走着,忽就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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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薛壑这一趟,江瞻云沐浴上榻后,想得多些。
她面貌改了,但习惯气韵难改,往后要注意起来。
思索间不由就打了个激灵,回想白日里阅得那些卷宗,落英压根就认不得几个字,纵是在益州的两年学习六艺时翻了两本,但……幸亏薛壑走了,没有再问她午后温习的事,不然马脚得露一半。
江瞻云捂着胸膛呼出口气,暗思这人如今也太阴晴不定了。忽又想起他面容神态,面色虚白,气息不匀,昨日里回来第一面,她就觉得不太正常! 还有,薛壑承认他人手不够用,可是就算需要分拨一部分来保护她,也不至于紧张。当年他入朝来,薛茂可是将益州军中的精卫营请旨分拨了十中之一给他,正好一百人,在他之前入朝,散入虎贲和羽林中。
父皇还借此给她授了一课。
道是薛茂此举便算阳谋。实乃他要行保护儿子之举,却也不私动兵甲,反说是向天子进献,请天子阅兵,好则留下,不好且退回由他再训。为人臣便该如此磊落,但又不失计算懂得保护己身。
那批精锐中后来有半数作为薛壑的亲卫参加了青州之战,也就是还有半数尚在禁军中。难不成明烨上位后,将这部分人手清除了?
“女郎哪里不适,要不要用盏安神汤。”桑桑给她被中塞了个暖炉,回来床头掖好被子,见她忧思重重。
“无事。”江瞻云将一双手上下翻来看过, “按他说的做,明日给我染指戴甲,记得多些花色和款式。”
桑桑点头应是,落了帘帐让她早些休息。
三重帘幔落下,江瞻云仰躺在榻上,还在看自己一双手,神思有些飘忽。
论起护甲,以前薛壑曾送过她一副,红宝石熠熠生辉,很漂亮。
可惜被她砸了。
承华廿八年的夏苗首日,薛壑一身骑射术落在少年储君眼中,让她数月前早朝上的不快散去了些,多看了他两眼,甚至还端给他一盏茶。
实乃长安城中,她还没有见过身手这般好的郎君。
但后来半月,他虽时时伴在她身侧,她赛马时,他同行;她行猎时,他递弓;但所有的赛事都不再下场。
“你射你的,总随着孤作甚?”
“射猎需凝神,如此就会对殿下分神。”
“孤都说了,我们比赛。这样多没意思。”
“殿下可以同其他人组队,或者竞争,不是非臣不可。臣职责所在,要护着您的。”
“孤有三千卫,他们又不是死人,你不愿意同孤比赛就直说,少拿职责说事。”少女骄纵,除了君父还未有人对她说过“不”字,更不曾被人拒绝过。
“臣是来护守殿下的,不是来比赛的。”少年看似恭敬,却也执拗。
“借口,你头一日玩得不亦乐乎!不比就给孤滚,别碍孤的眼。”少女扬鞭疾走。
“臣领命。”少年拉了拉缰绳,落后半步,分出距离。
江瞻云看着帐顶,轻叹了口气。
她后来想明白了,是父亲的那盏酒另有深意,让他顾忌了。
但即便想明白了,太过年轻的岁月,总是谁也不肯低头。
夏苗的最后三日,她在长扬宫东边的草原上赛马。
首日,许多高门子弟都在,其中年仅八岁的太尉之女穆桑,贪玩不识规矩,入场未除香解囊,身上衣衫染了极浓的熏香,刺激了她的雪鸿,累她不慎落马。
好在只是扭了脚,没有大碍。
但她的轻伤是薛壑以身作垫换来的。
她在明光殿里养伤,闻他肩背都擦破了皮,虽不严重,但夏日炎热,伤口磋磨人。
她谴了太医令过去看护,第十日的时候,唐飞来她殿中谢恩,奉上一套红宝石护甲。还带了话,“臣未曾狩得猎物奉于殿下,以此聊表心意,望殿下笑纳。”
她从未戴过护甲,也不喜欢戴。但那日谴退侍者后,还是将六枚护甲全套在了手指上,对着日光玩了半天。
又三日,天气转凉,薛壑伤口控制甚好,开始结疤,除了有些痒,基本已无大碍。
他出府来明光殿看她。
宫人传禀,等他入内的空隙,侍者问储君可要更衣理妆。
“孤都站不起来,更什么衣。”江瞻云看着那套摆在长案一角的护甲,这得拿身好衣裳配才行。
她幽怨地看一会,唤回侍者,“描下眉,上点口脂。还有,把那盒太医署才送来的消痛止痒的虫草膏拿来。”
薛壑踏入殿内,同她行礼问安。
她掩在袖中的手拨弄着药盒,着人赐茶看座。
薛壑起身谢过,两人相互问候身子,寥寥数句话,屋中静下来,忽起一阵尴尬。
江瞻云垂着眼睑,眼珠来回转过,感受这奇异的氛围。
“臣今日来此,还有一事要禀。”薛壑率先打破了沉默,从袖中拿出一物欲要奉上。
不知怎么手中一滑,落在了地上,弯腰去捡,头便低得更下了,仿若要掩藏些什么。所幸抬首时已经恢复了神色,平静将卷宗奉上。
江瞻云在书简落地的一刻,瞧见“奏启”二字,前头那点莫名的燥热彻底退下,目光都凉了两分。
烦不烦人,养伤都不放过。
她在心中恼了声,接来翻开,根根竹简阅过,面色慢慢发沉。
这套卷宗甚厚,全名叫做《上君节乐廿规疏》,分了上下两侧,旨在劝谏君主节制行乐。薛壑这会送来的是目录草本,还未经过御史台定稿修编。
【一曰限期,定宴饮之期。
二曰裁度,裁行乐之度。
三曰监设,设监宴之官。
十九曰存名,录谏言之人。
廿曰誓约,上君立誓为证。】
江瞻云看了眼坐在下首的人,合上卷宗,心中怒气上浮。
“何意?”她问道。
“此处‘上君者’乃殿下、储君也。其中廿规乃是对殿下的劝诫,您看看若是无异议,臣便将它整理好,送入御史台定稿编纂。若有异议,您提出,臣再做修改。”
“这上头都是目录简要,你细说。”江瞻云用力捏着那个药盒。
“第一限期,定宴饮之期,即每季度宴饮,非节庆不得过两次,每次设宴需提前三日交由鸿胪寺预备;宴饮辰时起,申时止,不得延至夜漏。第二裁度,便是针对宴中用度,需减三事:罢珍馐之靡,去歌舞之繁,省赏赐之滥…… ”
“等等。” 薛壑才说至第二项,江瞻云便已经听不下去,“罢珍馐之靡,去歌舞之繁,省赏赐之滥,试问如何罢,去,省?你有具体的说法吗?”
“罢珍馐之靡,即不得再用西域驼峰、南海鲛鱼等稀贵食材,日常宴饮以本土五谷、畜禽为主,每席花费不得超过一斤金(1);去“歌舞之繁”,则宴中乐师不得过二十人,舞姬不得过十名,禁用靡靡之音,改奏诗经雅乐;省“赏赐之滥”,便是宴中不得随意赏金帛、封官爵,若需赏赐,须次日由御史台、大司农处核查备案,以防醉中失度。”薛壑顿了顿道,“以上只是臣粗略的设想,还不曾细化。殿下若有其他参考意见,亦可提出商榷。”
还不曾细化!
还要怎样细化?
她堂堂一个储君,连办场宴会、品些珍馐的权力都没了。哦,不对,有,一季度最多两场,合着一个月都没一场,真是谢他大发慈悲。
二十个乐师连乐器都凑不齐,寻常的傩舞少则也要三十六人,十个舞姬能作甚?让她看他们列队出操吗?
还不得赏赐金箔官爵,她合何时赏赐过?简直莫名奇妙。
“都不行,你回去改。”江瞻云忍着怒意,吐出一口浊气,“另有,你是侍御史,所谓谏言匡正人君,乃是上君者有错,你可直言指出。孤是喜欢行乐宴饮不假,但孤何时随意赐官爵于亲信,要你这般明文载录其中?”
“臣访殿下往昔行径,亦查殿下入东宫后之任命,确不曾随意封官赐爵。但是侍御史一职,除了劝诫上君,更有替上君防患于未然的职责。殿下虽不曾有此举,然按照过往种种,难保有朝一日会犯此糊涂,以东宫之威凌驾于律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