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择此不高不低的侍御史一职实乃恰到好处,一来可避免他因年少官职太高而不服众的局面,二来又照顾了益州薛氏的颜面。
十三岁的少年,没能过好这个除夕。
原本在前一年闻天子立七公主为皇太女的时候,益州自起波澜。但正支子弟非他一人,同受大儒教导的堂兄弟便有四五人。他的文才亦非最出众,所长乃治军之道,且族中多将他当继承人培养,他便不曾想到会轮到自己。
却不想,天子挑来择去,到底还是选中了他。
他不愿入京述职,不愿做皇太女的驸马。
八百石侍御史,一千二百石御史长史,两千石御史中丞,一万石御史大夫,一眼看得到头的前程,官拜三公,爵封侯位,无需太久,至多在他而立之时,便是他位极人臣之日。光鲜亮丽,烈火烹油,当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一生。但却不是他想要的,因为此间种种没有一样会是因为他之才,他之能,他之努力,全都只因他有一个为储君的妻子,只为能配上她,方冠以他这些。
他的人生将再也没有属于他自己的意义。
他问母亲,为何会这样?
他问父亲,可不可以拒绝这门亲事?
母亲说,“自立太女,天家便已开始择选,我们也以为你小小年纪巡防一战立了功绩,陛下会因此留你在益州接管兵甲,不想……不想却让声名累你。陛下当是闻你名下了决心。”
父亲说,“不可以拒绝。从今往后,宣宏皇太女便是你一生最大的意义。”
冬去春来,皇城派来的中贵人教导他宫廷礼仪。
入伏出秋,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申屠临亲来益州教授他一国法典。
雪尽春又回,尚书令温松以迎亲使身份来此接他入长安。
他在诸官间闻得他未来的妻子是个聪慧、美丽、略微调皮、稍显任性的女郎。
益州官道上,父亲叮嘱,“殿下是君,你是臣,要谨记君臣之礼,谨记你的身份。”
母亲笑道,“闻来比你阿姊好相处多了。你阿姊的脾气你都受得住,还怕甚? ”
骏马遏蹄,苍鹰收翅。
他本是不甘隐忍,但听得长安来的官员评价那个女子,多来是好相处的;又思父亲所言,女郎艰难,他此行更有辅佐添势之意;更因临近长安一路,闻太女年十三代帝主持亲耕节,为百姓赞誉,心中平添好感;而半里外愈发清晰的枳道亭面貌映入眼帘,他便也慢慢接受了命运安排。
储君盛礼相迎,他更当恭敬谦卑,礼仪周全。
这般想着,又一记马鞭扬起,呵驾急行。
夕阳就剩最后一抹,比弦月还窄,虚虚挂在天际,十分寥落。
寥落的晚霞余晖中,枳道亭现出寥落的全貌。
檐上是残破的红绸挂瓦,半截黄绢风中晃荡;檐间的羊角灯掉了两盏在石阶,歪了一盏勾在树梢头;桂枝铜灯盏上的红烛早已燃尽,前头看到的红色是凝固在烛台的灯油;铜炉中没存半点新炭,只有炭灰被风四下吹散……枳道亭没有一个人,荒凉似城外孤坟。
此间种种不过是前些日子,皇太女主持亲耕节,官员专门为其在此设立的休憩地。
还未来得及收拾干净。
是他们误会了。
夕阳敛起最后一道光,料峭晚风吹人紧。
少年立在亭中,摸过案上尘灰,接来亲卫递上的火折子,借一点微弱灯光西望长安城。
“哎,我就说这时辰踩得太紧,还不如歇在扶风郡,明日定定心心过来!温尚书都说无碍的。”
“莫说这话了,想想眼下如何是好?”
“距离城中闭门宵禁还有小半个时辰。此去宣平门十三里,要不我们直接进城。快马加鞭当还来得及!”
“或者我们往回走,方才来时瞧见了,城郊处有客栈,先将就一晚。正好也可以等上车驾,左右温尚书还在后头!”
亲卫们抑着怒意,低声讨论,商量出两个相对稳妥个法子。
文书所言皇太女亲迎。
君恩深重、君臣情意交好,自是储君提前来此等候,此为第一等;但若只是循礼而情意平平,倒也不是非要储君先来,毕竟君贵臣轻,寻常都是派一位一千石左右的官员来此等候,待人到后,再传讯储君,如此一同入城,此为第二等;还有末等,便是官员代君迎接。
如今这幅局面,皇太女简直将益州颜面踩在脚底。
“太女年少,前些日子又代帝出行,许是玉体娇弱染恙,误了此行也是有的。”薛允看着逐渐落下的夜幕,心道所幸四下无人,尚能将此事包住,禀着尽力维护天家和益州的关系道,“十三郎,两个去处你怎么看?”
少年手中火光已灭,身形隐在夜色中,看不清他面容神色。
只有风过,拂起他尘土斑驳的披风边沿,涌动如潮。
“等。”半晌,他吐出一个冰冷的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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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等,便等到城中三通鼓、月上柳梢头。
“罢了,这会城门彻底关了,我们去客栈。”枳道亭四下点了火把采光,薛允拍了拍少年臂膀,“听话。”
少年僵立不动身。
“十三郎!”
薛允有些生气,归根结底气的也不是自家孩子。
但臣下同君上置气,能得几时好?
他长叹了一声,正欲开口劝慰,忽闻一阵马蹄从西边官道疾奔而来。
诸人拾阶入亭,举目眺望。
一眼便识出共二十五骑,除却中间一人外个个手擎火把。三人开道,剩余分作左中右三路护卫,正往枳道亭赶来。
近了,方看清兵着玄甲衣,足踏羊皮靴;马披玄甲鞍,四蹄套铁掌。玄甲羊皮,人马同袍,乃禁军中的三千卫。
为首一人打马上前,示东宫令,亮明身份。
“来者可是益州侯之子,薛御史?”言语间,左右两骑已经迅速占据他的位置挡护身后之人。
“是臣,益州薛壑。”少年立在亭中,示意薛允奉上文书。
待验过,首领归还文书,退马让道;后两骑左右分开,让出主位。
中间有马黄金鞍,马上人身姿挺拔,背脊笔直,只是在一众跨坐高头大马的禁卫军中尤显身形瘦小,一截投在地上的影子狭长如线。
人马从中路缓缓出,地上黑影随动,四下里禁军静声避开,不敢踩踏影子半分;又紧紧护守,控着边缘界限。
“薛壑?”一个少女的声音在夜空响起。
夜风拂面,吹动她云纹玄金的缎面披风,玄色与夜色融在一起,衬得金丝绣线泛出淡淡一层冷光。少女披袍遮面,风帽压得极低,仅露出一双凤目,亮可慑人。
“臣薛壑,拜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岁岁。”
少年从亭中出,领诸人行跪拜大礼。
“不必多礼,起来。”江瞻云下马扶人,从披风中伸出一只雪白的手。
“谢殿下。”君者虚扶之礼,薛壑自然不会搭上,只从命起身。
“……夜深天寒,入城吧。”似话烫嘴,女郎少了两分先前的威压,说得飞快,长眉挑过,“北阙甲第的府邸已经备好。”
她矮少年半个头,但天家公主的眼睛长在头顶,储君的头更不可能低下。说话间已经重回马背,匆匆返身回城。
只将方才的首领留给薛壑引路。
薛壑跪送,片刻后起身上马。
初见,他根本没看清少女模样,只有后来萦绕一夜的那一扬眉,那一袭从他身前飘过、在风中涌动的披风,和湮灭在夜色中的傲慢身影。
误了时辰,半句解释也没有。不仅没有,还极尽敷衍。
北阙甲第的府邸里,膳食蔫吧软烂,入口便知约莫是从哪处宫殿临时分拨而来、回炉翻热的;席案面上蹭亮没有落灰,却是残留的水渍未干;寝殿床榻阴冷,地龙在后半夜才开始生热……但凡这晚薛壑睡着了,或许都不可能有后头事。
但年少,最是骄傲受不得委屈时。
辗转反侧,屋中博望炉中“荜拨”一声脆响,未曾调和的香料弥漫出极其浓烈的芳香,呛人口鼻,刺激神经。
少年从榻上弹起,捧了一盏烛火至案前,翻卷研墨,奋笔疾书……
夜风寒凉,烛火幽幽,天微微亮。
十年后,薛壑在床榻睁开双眼,看书案笔墨,看曾经的自己,回想梦中事。
最清晰的竟是那句被忽略多年的话:……夜深风寒,入城吧。
往后年年岁岁,她都鲜少同他说过这样家常又温情的话。
她是在道歉,对不对?
薛壑重新阖了眼,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
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道歉!
他一点也不信。
薛壑再次进入梦乡,续上了那个梦。
年少意气重,天亮的时候,十五岁的儿郎换朱袍、戴法冠,携卷持笏上朝。以侍御史的身份在未央宫前殿弹劾了当朝皇太女。
那是薛允来不及开解、天子来不及安抚的速度,南地而来的少年在中贵人一声“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声响后,施施然从队列中出来。
“臣有事要奏。”
八百石是参与朝会的最低品阶,只能站在殿外。以至于他执笏出列,天子都不知其人是谁。好在他身上官袍特殊,尚能看出是御史台的人。
大魏官员的袍服被称为“四时服”,即皇官四彩,冠帽有别(1)。乃根据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穿戴不同颜色的官袍:春穿青,夏穿赤,秋穿白,冬穿黑。天子袍服亦是这般。从而体现对农耕的重视和对自然的尊重。而此间唯一的特殊之处,便是御史台官员的袍服,乃不分四季,永远是朱红一色,官帽则为獬豸冠。取獬豸象征明察秋毫之意,如此彰显执法者的威严与公正。
承华帝就是在这茫茫青色间,看见了红彤彤的一片,于是将眼神投向了执掌御史台的御史大夫申屠临。
草春二月昼短夜长,朝会初始天灰蒙蒙还未亮透,申屠临哪里能想得到这夜半入京、还未到官署报道、便先上了一场早朝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少年会同他有关系!
但定睛看去,这袍,这冠,这朗朗言辞确实是他御史台官员的穿戴和作风。
但这人——
不惑之年的御使大夫还没有耳眼昏花、记忆衰退,很快从声音中辨清了来人身份,在再次确定后,心中堪比惊涛骇浪一阵掀过一阵,惊了又惊。
惊他敬业至此,马不停蹄上朝;惊他虎胆雄心,出仕第一日就要弹劾君上;惊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向了当朝储君。
待得回神,少年已经将要启之事奏请完毕。
【侍御史臣薛壑,谨奉表以闻陛下:
近日益州薛氏奉皇命入京,陛下特命太女于昨日申时在枳道亭迎候,以示皇恩浩荡。
然昨日申时四刻,益州臣属抵达枳道亭,按仪立于亭中。太女却迟至戌时末方出现,延误两个时辰有余。其间诸臣露天等候,又因鸿胪寺下值,城门关,进退两难。及太女出,未致歉,只言“府邸已备”,即走。益州臣属,本是陛下之臣,一家之亲。陛下礼遇厚爱,令以接待邦使之礼迎之。
故臣窃以为,太女此举,有四罪当劾:
其一,慢待来使,损帝国之威。
若此来真为各属国使者,或控弦数万,或镇守边地,皆我朝之屏障也。《周礼》有云:“大行人掌大宾之礼,以亲诸侯”。礼者,国之干也。太女身为储君,言行皆系国体。延误时辰而无歉意,则视邦交为轻,损我大魏之国威也。
其二,轻慢君命,失储君之仪。
陛下亲定接待时刻,盖因其时乃吉。太女既领命,当夙兴整饬,准时以候。若染恙有疾,或临事突发,当早禀陛下另择他日或择他人以代,早制备用之方案矣,而非令使久候。此非身恙亦非事突,实乃心慢,是轻君命而废仪节也。
臣忝任侍御史,职在察举不法、匡正朝纲,以正人君。见太女有亏储君之德,不敢不奏。故伏请陛下:一令太女禁足殿中三月,奏表自陈延误之由,明辨是非,反省己身;二敕令东宫整肃仪规,须刻时督查,不可再误。】
少年一席话,层次清晰,理据依存,久久回荡在大殿之上,满朝文武一时禁声,片刻方辨出南北。
是益州薛氏子。
是未来东宫驸马。
是当下的侍御史。
侍御史弹劾了皇太女。
弹劾她,没去接他。
薛家儿郎真真好胆识!
殿中依旧沉寂,只有天子略带不满的眼神扫向左首位上与他同为南面升坐、但低他一个台阶的少女。
四只眼睛隔着两道珠帘,彼此看不清对方神色,江瞻云将头歪过一点点,瞥见天子端肃面容,又听一声轻咳,便知是动了怒、要她自个收场。当下打了个激灵,回身坐正。
她的确抗拒这场婚约,虽说她交友广,玩伴多,却也都是她自个用心挑选的。这突然就塞给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和她说以后日日夜夜都要两人相伴左右,她如何接受得了!直待天子讲明局势,说是给她添势之用,但她哼哼唧唧仍旧不甘不愿。上林苑那些都不行,那温氏总不差吧,权势也不小,温颐师兄就很好,常日哄她,事事顺她。
她挺喜欢他的。
但父皇说,不可以,她的驸马只能是薛氏儿郎。
若不择薛氏子,她择谁他便赐死谁。
但若选了薛氏子,她喜欢谁依旧还可以收入殿中。
这买卖是人都能算清,小公主用力哼了声,算是应了。
事后便不曾放在心上,将这事交给了东宫属臣。数日前接到他们途中讯息,她也没有多问,只让人代她前往,一心扑在亲耕节。
亲耕节是她上位三年头一次主持的盛大节日,全程办得利落又漂亮。父皇赞她,恩赏她。她总算换来了可回上林苑开宴的恩许,同齐尚一行玩乐了两日。
结果她尚且记得薛壑这档子事,知晓晚则今明两日,即便她没有去迎他,也得在宫中宴请他,遂于昨日午后归来。结果领这差事的官员有样学样,将这事交给下属去办,下属又谴下属……待查到负责此事的五百石官吏,那人道是有所准备,但也不知是传错了还是记岔了时辰,总之压根没人迎候。彼时已经接近宫门下钥,城中宵禁。
“他们办事不利,扔去廷尉处便可。但殿下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甚至说主责在您,他们原都是瞧您态度,看人下菜。”身为卫尉的庐江长公主将她训了一通,转而又道,“眼下局面,且推脱您染恙,臣替您去迎人。”
江瞻云难得的眉宇深皱,一把拦下长公主,“迟了这样久,还是官员代迎,且您今个还在值夜,父皇处随时会召您。罢了,孤自个去一趟吧。”
忙中生乱,她能记得给他的府邸在北阙甲第哪一排就不错了,谁能想那样细!
晨起上朝时,东宫长史将备给薛壑府邸的一应侍者名单、物品卷宗奉来给她过目,她捧着冕冠愣了一瞬,“这些都还不曾送入府中?府中无人,无膳……”
江瞻云将前后想来,将唇瓣上下咬合,将那团红影左右扫过。
有错就改,有歉就道,昨日没落下面子现在丢得更大,是她活该!但是禁足三月是要她的命吗,且想法子还个价。
思罢,正要起身,却闻温颐的声音响起,“臣以为薛御史所言凿凿,殿下确实有错,但念及殿下后来漏夜出城亲迎,也算弥补,其心已悔。禁足便罢,且稍后由殿下给益州属臣致歉,薛御史您觉得如何?”
薛壑尚在殿门之外,垂首又道,“这位大人所言殿下漏夜出城亲迎,确实不假。但这处正是臣要弹劾的第三、四重罪。”
【太女昨日晚间未循东宫仪制,仅携禁军二十四,易便服自宣平门私出皇城,赴东郊十三里外的枳道亭至戌时末方归,一路无仪仗,无先导。
臣全程目睹此事,以为太女有另二罪当劾:
其三,违祖制无律法而轻社稷。
国朝定制,东宫出行需备仪仗四百,护从甲士二百,此乃固护储君之铁律。又定制,城中三通鼓禁,城门尽闭,无天子令不得出。太女却强开门、出皇城,虽以迎人之名却是错上加错。储君动静皆法天地,当下竟视祖制如无物、律法似儿戏。
其四,疏防范而危自身。
太女漏夜出行,若遇流寇刺,宵小入,使自身生死不明,使民不定君不安,虽万死难赎。《史记》有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纵储君轻自身,然奈高堂宗庙何?
故,臣伏请陛下……】
还有完没完?
就多余走那趟!
江瞻云跽坐在案,心中暗骂,拢在袖中的手攥成拳就要一把捶地。脑中灵光闪过,一拳击地颇有动静,瞧那人架势又得弹她个“君前失仪”,不禁松开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