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人一时难以接受,徐章房竟然还没死。
林木觑了眼他紧握着报死伞的手,知道听风知眼下最担忧什么,续道:“从芮城到平陆,有不少人见过我们,平陆肯定不安全,所以流云师兄他们立刻动身去了陕州,还找了跟你身形相似的人乔装打扮了下,一路暴露行踪,现在已经把那些人引到陕州去了。”
他们几个谁也不是那笑面人的对手,何长老也不过一介道医,虽然医术精湛但剑术平平,估计还不如流云师兄,于是只能出此下策。
周雅人明白他们的用意:“所以现在只有你我留在此处?”
“还有何长老,他刚才出门抓药去了。”林木说,“你肯定饿坏了吧,我这就去熬锅粥来。”
说着林木站起身,又给周雅人倒了杯水,才推门出去。
房门一开,春风适时吹拂而入,携着和煦的暖意。
周雅人撑起身倚靠在床头,手脚格外酸麻无力,自己的身体他心里多少有些数,的确需要一段时间躲起来养伤,否则下一次对上徐章房,就不会再这么好运了。
周雅人将报死伞横在身前,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了徐章房!
而在此之前,他需要尽快恢复痊愈。
当周雅人将这个请求告知何长老时,后者根本没好气:“快什么快,哪有那么快,你当我能炼出个灵丹妙药来吗。”
“长老杏林圣手……”
何长老压根儿不吃他这套:“少来抬举我,没用!”
说完,油盐不进的何长老扭头就走,之后复又折返回来,丢给周雅人一支瓷瓶:“这个你拿去吃,一日三粒,绝不可贪多。”
“多谢何长老。”
“老夫知道你的处境,李流云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因为你外出两日未归,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不怪何长老有所指责,几个小道友确实受他牵连,安危不明,周雅人心中歉疚:“徐章房的目标是我,而今他身份暴露,面对流云以及太行道弟子,必然也会有所顾忌。”
“但愿如此。”就怕那是个张狂的妄人,无所顾忌。
第128章 大道废 “未经同意,擅自窥伺,是我逾……
周雅人尝试着下榻, 但是左腿根本使不上半分力气,动弹间,牵拉到膝处骨肉伤,疼出一后背冷汗。
他曾经历过两次断腿, 也算攒足了经验, 因此不敢再妄动。
而对于何长老来说, 周雅人称得上一个相当省心的伤患, 对医嘱言听计从,故而色厉的何长老近日待他面色稍霁, 且很明确地告诉过他:“只要安生静养, 你这条腿不至于废。”
院墙外时而传来两个孩童的嬉笑声,正为一树待开的花苞欢欣雀跃, 讨论着再过一两日,他们就能吃上槐花饼子了。
而院墙内的何长老却一声怒喝:“烧煳了, 糊了,蠢小子,熬个粥都不会吗。”
蠢小子林木一阵手忙脚乱, 在灶台摔得乒铃乓啷。
“我真是一点都指望不上你!你看看你, 麦秆都给烧光了,就知道捡易燃的烧是吧,那是用来生火的!”
“对不起长老。”
“哎哟你快别瞎捣鼓了, 一会儿锅都烧穿了, 赶紧取瓢水来。”
周雅人晌午醒来, 下午饮水充饥,直到日暮时分才喝上这碗粥。
林木顶着脏兮兮的花猫脸,终于在何长老的痛骂下熬出了这碗来之不易的药膳粥,期间他无数次地想, 要是连钊师兄在就好了。
林木一脸倒霉相地坐在榻边啃炊饼,听见听风知说:“难为你了。”
为了熬这一碗药粥,林木被何长老劈头盖脸叱骂了一下午蠢东西,早已气成只河豚,他一抹嘴,嘴边又添几道黑手印,鼓着腮帮子控诉:“何长老那个暴脾气,就兴他骂我,我不能回嘴,只要我顶一句,他就说我要造反了,我大逆不道了,要去掌教那里告我的黑状,让掌教把我这个欺师灭祖的东西逐出太行!不是,我干什么了我,怎么就成欺师灭祖了!简直不可理喻!野蛮至极!幸好我不是他弟子,不然我早就扯根绳子挂他门前上吊了!”
未等周雅人宽慰这小孩儿几句,何长老就立在了门前:“就你这个猪脑子,蠢笨如斯,还想当我弟子,下辈子都不可能!”
林木忍无可忍:“谁想当你弟子,我就是吊死也不会拜你为师!”
“哼,就你这种资质平庸的蠢东西,比我徒儿差得简直不是一星半点,也不知道当初怎么浑水摸鱼入的太行。”
居然说他资质平庸,浑水摸鱼,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木眼睛都气红了:“就你那个虚头滑脑的徒弟,能干啥的,成天只知道油嘴滑舌,拍你马屁!那就是个马屁精!我要是浑水摸鱼入的道,那他就是溜须拍马入的门!”
“好你个狂悖无礼的小兔崽子!目无尊长,大逆不道,简直反了你了!老夫今日非得好好管教管教你!”何长老抬脚脱靴,拿着鞋底子就冲进来抽人。
林木瞠目色变,腾地蹦起三丈高:“长老!君子动口不动手!”
何长老给他撵得满屋乱窜,鞋底子差点拍在小兔崽子身上:“我让你没大没小,让你没大没小。”
林木东躲西闪间在榻上滚了一遭,鞋底子便从周雅人面前招呼过去,得亏何长老抽人的功夫已至炉火纯青、收放自如的地步,没有殃及无辜,只追着林木招呼。
“啊!长老别打,啊,长老我错了!”林木挨了好几下鞋底子,从何长老腋窝底下钻过去,连滚带爬逃出门。
身为太行道最倔老头之首,不打得这臭小子屁股开花他誓不罢休,敢贬损他最得意的爱徒,就是触怒他逆鳞。
“啊!我错了长老,屈师兄不是马屁精,屈师兄是能说会道,巧舌如簧。”
“好的坏的都由你说,我看你就是讨打!”何长老显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周雅人起初还有些担忧,奈何他这副模样实在插不上手,听着听着,倒被这一老一少逗得想笑。
周雅人下意识触到身边的报死伞,与之建立的共感早就已经断开了,他不知道白冤究竟是何状态,所以犹豫思虑良久,最终还是出于担忧划破了指尖。
共感一经相连,周雅人原本漆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画面。
这里暗无天日,周围镇着七尊狱神法相。
皋陶造狱,此地正是他曾亲自造访过的,囚困白冤千年的太阴/道体。
一根根铁锁刻着密密匝匝的古老铭文,像一道道叠加的禁锢,绑缚住白冤的手脚和身体。
而每一道枷锁的另一端,都牢牢拴着一个死囚。
他们死状各异,有的被斩首,脖子上的血洞碗口那么大,鲜血淌满其胸口,一颗颗头颅滚落在地,堆积如山,瞪着死不瞑目的双眼,分不清谁是谁的头;有的皮开肉绽,浑身都是刑虐之后的鞭伤;有的被剜去双目,割去鼻子,或拔了舌头;有的挑断手脚,断手断足;有的胸口印着烙铁的疤;有的凌迟处死的人,浑身上下不剩一块肉,只裸露出一具被千刀万剐后的骨架子……
一眼望去,惨死者数不胜数,就像乱葬岗,万人坑,所见尽是遭受极刑而支离破碎的尸身。
千年之间,白冤与它们共存在此,因而她有长达千年的记忆都在这座道法刑狱之中,日日夜夜,月月年年,都与冤魂相伴。
她挣不开枷锁,冲不破刑狱,只能岁岁年年背负着一重又一重沉冤,永无止境。
而今回首再望,周雅人只余满心难过和自责。
白冤何故遭受这些呢?
她孤寂吗?
痛苦吗?
无望吗?
怨恨过吗?
怨恨过方仙道,也怨恨过阿昭苏吗?
还有那个让你不省心的贺砚,乃至于闯进来对你动过杀心的周雅人。
白冤自忖,她不是以民意为旨,以善信为先的圣人,当然也会生出怨恨憎恶。她怨天,也尤人,只是怨过尤过便罢了,总不能真就走火入魔。
这世间,本心难守,理智难存,即便时过境迁,她仍记得自己因何而来,因何而在。
直到这一刻周雅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呢?为什么白冤会被冤魂束缚?
白冤来历始终成谜。
而他的介入和心境会直接影响报死伞中的记忆,封存的记忆会受他的疑问开始回溯。
只要建立起共感,周雅人便能轻易探寻。
且见眼前画面陡地一转。
此地山河相逼,绝壁森然,仅一线之途。而险窄峡谷间,一名素衣麻履的老人乘青牛西行,铁蹄达达而过,弯翘的牛角几度擦碰两侧崖壁,斜阳将一人一牛的影子投射在岩壁之上。
山风穿峡,吹拂老人霜发素衣,他闭着双目,倒挟一柄黑伞,身形随着青牛蹒跚的步伐左摇右晃。
周雅人怔怔望着这一幕场景,整个人呆若木鸡。
老人,青牛,西行,顷刻便让他想到老子西行。
而老子倒挟的那柄黑伞,正同报死伞如出一辙。
原来是道祖老子。
老子之时,春秋末期,诸侯国无视周礼,僭越称王,长期征伐不止,又有楚庄王“问鼎中原”,周天子成了止于名义上的天下共主。
《史记》有载:“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可见权力更迭血腥无序,民生疾苦,是为乱世。
曾任东周守藏室之史的老子目睹“大道废”,知周王室衰微,气数已尽,故而辞官西去。
老人乘青牛穿越高山绝谷,涉渡涧河,行于绝岸壁立的狭道,便见险峻如函的深谷中一道关隘,名曰函谷关。
函谷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是西去长安,东达洛阳的咽喉。
老子西行,便自函谷出关。
据说,懂望气之术的关令尹喜,当日在城楼上见紫气东来,忙令关吏清扫街道,恭迎圣人至。
不多时,果然见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倒骑青牛向关门而来,关令尹喜忙上前拜见,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
于是老子著述道德五千言,成为道家学派开山巨著,千百年来,无数道教人士都会到函谷关朝圣祭祖。
然而周雅人此刻在报死伞中所见,那青石垒砌的关楼之上,老子交予关令尹喜的不止五千言道德经书,还有那柄他随身携带的黑伞。
老子挟伞而立,迎着扑面而至的清风,须发飘动时,他微微眯起眼,慎而重之地将黑伞交付于尹喜,好似窥得天机,低声道:“南风不竞。”
关令尹喜躬身俯首,以双手托举之势,慎而重之地接过那把伞。
这显然是一种交托。
周雅人当然明白老子此言之意:南风不竞,多死声。
老子生于春秋战国,周朝式微,诸侯争霸,到处都是动乱和征伐,残酷血腥的场面不亚于蒲州之战。
而这柄黑伞,也随圣人走过乱世,侵染过腥风和血雨。
所以,它也是圣人函谷授经时,留于乱世中的一把报死伞。
圣人又言:“此乱世旷日持久,战祸将达数百年。待到那时,天下必将一统。世间事,福祸相依,因果相连,若天意不改,报死伞……”
然而关键时刻,还未等周雅人听完下文,神识突然被狠狠撞开。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眼前重归黑暗,但是看见了一个人形躺在身侧。
白冤醒了,并且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周雅人被她盯得心里发虚又发怵,立刻赔罪:“未经同意,擅自窥伺,是我逾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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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今天没有抵住诱惑跑出去玩了,所以这章发晚啦,虽迟但到。
第129章 诉衷肠 上苍愿意成全一个罪人吗?……
白冤阖上眼皮, 神色倦怠:“我实在没有精力,还要分出心神防备你。”
分明是他窥探白冤隐私,做了冒犯之举,却还是被白冤口中的“防备”二字扎了心。
周雅人毫无道理地难受起来:“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你是因为被我牵连才会受困太阴/道体, 白冤, 是我……”
白冤无力打断他:“知道了, 你我命途多舛,无需多言。”更不需要说那些自责自谴的话。
然而她这副不甚在意的态度和语气让周雅人顿了片刻:“为何不让我说……”
“你想说什么?”白冤睁眼, 从眼缝中瞧人, “跟我诉衷肠么?”
周雅人被她问得哑口。
白冤复又阖上眼,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维持清醒与他谈心, 低喃道:“不用诉,我都明白。”
周雅人鼻头一酸, 眼底蓦地蓄了泪。
白冤说:“我听见了,我都明白。”
周雅人喉头哽住:“你听见了什么?”
听见了他的所思所想,听见了他心中所诉的衷肠, 白冤声音低如梦呓:“从今往后, 至死不弃。”
周雅人眨眼间,滚烫的热泪落下来。
他的确不下一次坚定地想过,从今往后, 哪怕当牛做马, 也要随她左右, 至死不弃了。
所以无需他多言,白冤真的都明白。
“雅人。”白冤呓语似的呢喃,“以后……就不苦了。”
闻言,周雅人眼中的热泪无声无息地砸落, 原来白冤连这个都感受到了啊。
因为这些日子,他心里太苦了,真的太苦太苦了。
所以白冤才会在意识混沌间呓语,然后宽慰他说:“以后,定然不会,再让你受这份苦。”
周雅人再也忍不住,埋首捂住双眼,守着白冤泣不成声。
热泪瞬间淌满掌心,他从来不敢想象:我这破烂不堪的一生,究竟何德何能,能得你垂青,承你厚待。
所以……
“白冤,你是来救我的吧?”
为了救我,不惜搭上你自己,然后陪我在这尘世苦海中受尽煎熬。
白冤只有片刻清醒,未能听见他这番略带哽咽的话。
虽然重逢不过短短月余,可是加上那些被他遗忘的前尘,他和白冤已经经历过很多很多,所遇皆是苦痛和患难,唯独贺砚在毫不知情的那段岁月里,有过一程非常短暂的安宁。
那个时期的贺砚恣意洒脱,陪同白冤赴咸阳的路途中,上山猎兔,下河摸鱼,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赶路间,时常卧在大如伞盖的老树杈上酣睡,或攀至树梢摘尖儿上那几颗最红的野果,兜在怀里,三跑四跳地奔向白冤。
周雅人忍不住要想起那些场景,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日子不苦了,他也想同白冤那样岁月静好地走下去。
等找回陆秉,杀了徐章房,杀了痋师,将此间事了。
到那时……
从此与卿作伴,共赴天涯,不问山长和水远。
如果他此生有幸,大难不死,不必再受刑劫之苦,这便是他唯一的愿景。
周雅人仰起脸,脸上泪痕未干,盛着满腔酸楚自问:我可以吗?我们可以吗?上苍愿意成全一个罪人吗?
可无论如何,他还是想求上苍垂怜。
没能逃过一顿打的林木挨完鞋底,揉着火辣辣的屁股经过房门时,下意识转头朝里望了一眼。
这一眼立刻让林木忘了与何长老这顿打的“仇”,大喊:“长老!”
何长老凶巴巴道:“嚷嚷什么,还想找抽是吧。”
林木根本不在意。
何长老身子骨硬朗的时候,喜欢四处行医,而且极其偏爱穷乡僻壤之地,因为这类地方很难找出个郎中,大多数百姓连温饱都难以解决,哪有什么闲钱看病吃药,多的是疾病缠身的人。何长老就会在村口或路边支摊行医,并且分文不取。正因为积了这些大德行了大善,所以他在太行道混了个长老,可以横着走的那种,很是德高望重,他若是不顺意,连掌教都要看他脸色,打林木一顿算什么。
林木是绝不可能记仇的。
“她出现了!”林木说着,风也似的卷过去,将正往脚上套靴子的何长老往房间拉。
“臭小子别拽!”
“快点啊长老,她可能出现不了一会儿,你赶紧给她把个脉看看。”
何长老根本挣不开这小子:“胡闹!我救的是人,那什么妖魔鬼怪的,已经超过了。”
林木根本不听,生拉硬拽地将何长老拽到榻边:“白冤现在就是人,你快给她诊治。”
“什么玩意儿就是人,你不如去街市上找个伞匠……”
周雅人真诚恳求:“还请长老搭救。”
何长老被赶鸭子上架,实在拗过不过他俩,只好坐到榻前,伸手搭上白冤腕脉。
何长老号了会儿脉,嘶了一声:“别说……”
林木伸长脖子:“怎么?”
何长老垂着眼感受片刻:“她还真的有脉,挺有人样啊。”
周雅人:“……”
林木:“……”
何长老拖着长调“嗯——”一声,引得林木忍不住追问。别看长老平日里是个暴躁老头,一到瞧病的时候,性子慢得能把旁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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