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明明可以直行,但是那带路的女人却绕了半个大圈的远道,无声无息地选了条平坦的地势走,避开了凹凸不平的直道。
小丁瓜看到这里,心里顿时就不怎么埋怨她刚刚扔石子儿绊倒自己了。虽然她态度冷淡,说话也不中听,但是好像人还不赖,别的不说,起码对这瞎子蛮照顾的。
小丁瓜尾巴似的缀在后头,终于不吵不闹了。
难得他消停下来,白冤这时微微侧过脸,用余光扫了眼老实巴交的小丁瓜一眼,指尖不空闲地把玩着一粒石子儿。
从小丁瓜的角度,只能看见她一点斜睨的眼角和长睫。
但冷不丁被那余光一扫,小丁瓜就莫名有些忌惮她,生怕下一刻对方手里的石子儿就会弹到自己脚下,所以他一定要认真看路,绝不能像刚才一样粗心大意。
山原之上起了风,吹落了树枝上零星几片枯叶,若再定睛一看,就能发现拔尖儿的枝头上抽出了嫩芽。
听风知无需用眼睛去看,便能在风中感受四时之变。
初春已至,万物复苏,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竹杖飞溅过去了,之前坑坑洼洼且枯藤石块满地的路途忽而变得平坦起来,使他没有再被绊过脚。
而这一道,白冤是他的领路人。
周雅人抬眸,盲眼中拓下了对方清冷的背影,随着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停留在她细长又灵巧的指尖。
眼盲的人心不盲,他又历来比别人敏感许多,当然知道此刻的坦途是怎么来的——有人走在他前头,悄无声息地替他扫清了障碍。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周雅人说不上来,只觉得心里有种发潮的热意。
既然对方做得无声无息,他便也不动声色。
三人安然无事回到原村,来到一户挂着白丧布的窑院前。
村子里就这一户人家办丧事,昨晚马车正好途经过,白冤道:“想必这里就是张铁柱的家了。”
但是大白天的门窗紧闭,院子里空无一人。
小丁瓜着急知道爷爷下落,第一个跑上去敲门:“有人在家吗?有没有人?”
周雅人等了片刻,没听见别的动静:“屋里没人吗?”
白冤试着推了推窑院的门,推不开:“门闩是从里面插上的,应该有人在家。”
小丁瓜闻言,又大力捶了好几拳。
砰砰砰!
砰砰砰!
嗓门儿也大了好几倍:“开门啊,有没有人?!”
喊完他又继续砸。
哐哐哐!
哐哐哐!
许是被这阵接连不休的砸门声砸得心慌,屋内总算响起了动静。
窑洞门缓缓拉开不宽不窄的缝隙,刚好能探出一颗不圆不扁的脑门儿,那脑门儿上盘了条二指宽细的黑布条,做贼似的往外探头探脑,哑声问:“谁啊?”
声音不大,刻意压低了,甚至带着几分怯意,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小丁瓜张嘴就喊:“欸,叔,是我,我是小丁瓜,镇子上丁郎中的孙子,您开下门行吗?”
“丁郎中的孙子?”那人语气有几分疑惑,半个脑袋仍然卡在门缝里不愿伸出来,“你有事吗?”
“叔,我就是想问一下,您有没有看见我爷爷?”
那人说:“我怎么会看见你爷爷,没看见。”
小丁瓜顿时就急了:“不是啊叔,您好好想想,昨晚我爷爷来原村给人瞧病,结果到现在都没回去,也找不见人,但是却在西头的荒山上找到了爷爷的药箱,我怕他遇到什么歹人了,所以想来问问您,昨晚你们在西头荒山上的时候,有没有见过我爷爷?”
“昨……昨晚……”那人不仅磕巴,甚至还带了颤音,“没……没有。”
“叔……”
“没见过,快走。”里面的人说完,啪一声关上了门。
但是不过片刻,外头又响起了敲门声。
但这会不是砸了。
笃笃笃!
敲得不疾不徐。
笃笃笃!
还挺有节奏感。
笃笃笃!
没完没了!
里头人被敲得心烦意乱,于是乎,门又张开一条缝,那人颇为不耐烦:“别再敲了,都说了我没见过你爷爷。”
“哦,是这样。”白冤缓缓开了口,音不大,“我们在山原里闲逛时,无意中捡到张铁柱和黄小云的婚书,我寻思这种东西不该乱扔,就专程给你送来了。”
白冤说完,便听见里头一阵抽气声,她道:“开门吧。”
屋内磨蹭了好一阵,才听木门嘎吱一声。
白冤的视线越过低院墙,见一身穿麻衣的中年男人犹犹豫豫迈出门槛,脊背弯着,脖子也有些前倾,走路时蹑手蹑脚。
男人到院子里抽开门闩,打眼看见门外两位气质容貌皆不凡的男女时,稍稍迟疑了一下:“你们……”
周雅人有礼有度:“这位大哥,叨扰了。”
男人防备的拦在院子门口,丝毫没有要招待人进门的意思:“婚,婚书呢?”
白冤不疾不徐地问:“冥婚啊?”
男人没作声,算是默认了。
“在我身上,顺道想跟主家讨杯水喝。”她也不问方便与否,更没有立刻将帖子奉还。
男人堵着门跟她对峙,此刻不远处有一白胡子老头拉着牛车慢悠悠走过来,男人避讳什么似的,立刻拉开门将这几位不速之客让了进来。
他没允许几位不速之客进堂屋,反倒转过身,匆匆上去将自家屋门挂上锁,警惕万分得就跟防贼偷窃一样,才留下几人在院子里等候。
此人一系列行为举止实在让人不太舒坦,白冤环视一周院内,角落圈了个鸡栏,鸡毛倒是不少,但是没听见任何家禽的叫声,旁边还凌乱无序地码着几捆稻草和干柴。
她目光扫过西北角有半块石磨,放着一些简易的农具,下头摆了个烧过纸钱的铁盆,里头还有见底的灰烬。
周雅人蹙眉,隐隐约约间闻到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应该是从堂屋的门缝里散出来的,正当他靠近屋门的瞬间,去厨房取了一大瓢凉水的男人出来,厉声呵斥:“你干什么?!”
周雅人脚步一顿,停在院中,离屋门尚有四五步的距离。
男人疾步挡在他面前,毫不客气地将瓜瓢往周雅人身前一怼,直接戳到他腰间,将周雅人戳得后退半步。
“不是说渴了吗,喝吧。”
周雅人顺势捧住冰凉的瓜瓢,并没计较对方的言行,温和有礼地道了声谢。
男人神色这才缓和了些:“我孩儿的婚书……”
“在我这。”白冤回应,状似无意的关心一句,“孩子下葬了?”
铁柱他爹老张点了点头。
白冤随口又问:“昨晚办的?”
老张那双无处安放的手心在麻布衣裤上蹭了几下,还是闷不吭声地点头。
“葬哪儿了?”
这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好生奇怪,老张觑她一眼,戒备道:“你们什么人?问这个干什么?”
“我们?路人,随便问问。”
老张拧了拧眉头:“劳烦把婚书还给我吧。”
第60章 配骨衬 “爷爷嘴里长虫子了。”
“不着急。”白冤说, “你昨儿个夜里是在为令郎配骨?”
配骨衬就是所谓的冥婚。
老张觉得这人实在莫名其妙,都来送冥婚帖了,她显然是明知故问,自家的事情跟她一路人有什么关系, 你说送婚帖就送婚帖, 结果揣兜里迟迟不肯拿出来, 还赖着问东问西是想干什么?
此时老张已面露不悦:“这是我们的家事, 旁人就不必过问了吧,水已经端来了, 几位要喝赶紧喝。”喝完赶紧走。
老张下逐客令, 白冤却不为所动:“我雇的车夫以及请的郎中昨晚不巧在那附近失踪了,所以这才前来跟你打听一下。”
老张耐心告急:“我刚刚不是说了吗, 我没看见丁郎中。”
白冤意有刨根问底的架势:“马车呢?他们当时驾着一辆马车。”
老张眉头越皱越紧:“没有,没见过什么马车。”
“是吗?”白冤左右看了一眼, “家中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吗?”
老张:“……”
“孩子他娘呢?”
老张应付道:“在屋里,已经睡了。”
“她昨晚应该也在吧,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
“她一直跟我在一起, 也什么都没看见, 这些日子以来伤心过度,好不容易才睡下,你们别去打扰她。”
白冤:“原来如此, 那么昨晚你们遇到了何事, 以至于配骨仪式突然中断呢?”
此言一出, 老张的脸色瞬间变了,眼中掩不住惶恐之色:“什……什么,什么事都没有,你……你们快走吧, 我要,我要忙了。”
老张开始赶人,柿子先挑软的捏,他直接把小丁瓜往外推。
“欸……大叔……”小丁瓜被动地想要躲。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就不多打搅了。”一直沉默的周雅人开口,“不过最后还是得跟您打听一下,与令郎配骨的黄小云是哪家闺女?也是原村人么?家住何处?能否帮忙指个路?”
老张顿住:“你……你问这个又作甚?”
周雅人缓声道:“两家既结骨屍亲,想必昨夜黄家也有亲眷到现场,既然二位没见过我的车夫和丁郎中,我们自然要去黄家问一问,万一他们当中有人看见了呢。”
闻言老张都惊了,完全没料到这二人居然还打算去找黄家人:“你们这是要干嘛?!”
周雅人理所应当地答:“我们找人。”
老张顿时急了:“我不是都说得很清楚了,我们没见过,真的没见过,你们怎么就是不信呢。”
周雅人淡笑道:“大哥您别急,没有不信,我们只是要去问问其他人。”
说完便转身欲走,老张却突然拦住他去路:“不是,你,你别去。”
白冤不动声色地扬了下眉,果然瞎子的心眼子最多。
周雅人的确有几分揣度,遂试探了一下,结果一试这老张就绷不住了。
“为何?”
老张一把抓住他,好像生怕他们跑了:“不能去,你们不能去。”
周雅人也不挣脱,任由他抓着胳膊:“为何不能去?”
白冤觉出一丝猫腻来了:“做了亏心事儿吧?”
老张被她一戳,有些心虚,说话都断断续续的:“反正不能去,黄家的人没来,他们肯定没见过,你们,你们不要去问,这事儿,俩孩子配骨衬这个事儿,不能对外声张。”
果然有问题,周雅人的脸色沉了几分:“所以是你背着黄家,偷掘了黄小云的尸骨来给令郎配阴婚?”因此才会半夜的时候偷偷摸摸去山上办。
这话听来,倒让白冤有些意外:“哦?盗尸?”
小丁瓜也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老张脸色刷白,慌神道:“不是的,没有,我们没有。”
老张急于解释:“我起初就是想让俩孩子在下头互相做个伴儿,免得在地下孤单寂寞,你们可别出去乱说!”
白冤道:“你未经允许就擅自刨了人家闺女儿的坟,即便我们不说,这事儿能瞒得住么?”
老张显然没什么底气,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但又拽着周雅人不肯撒手:“我没有,真没有,你们别出去乱说!也别去黄家,他们不在场!”
周雅人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手在隐隐发颤,但仍然回道:“恐怕不行。”
老张没承想那张冥婚文书居然会被这俩路人捡了去,若是再让他们去了黄家,这偷摸办的事儿不就揭穿了吗,到时候闹起来,那黄家人再去报官的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老张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当我求你们了还不行吗?!”
小丁瓜看不下去,忍不住大声谴责:“求我们有什么用,你们怎么能这么做呢!你们简直……”
正诱人交代呢,眼见火候快到了,白冤当然不能让这小孩儿打岔,立刻制止道:“你别多嘴,边儿待着去。”
小丁瓜气到脸红脖子粗,不得不又把话憋回去。
白冤趁机开口:“那便展开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见对方欲言又止,白冤为撬他的嘴,又道:“我们只是路过而已,既不想管闲事,也不想为难二位,若是迟迟找不到人,还得上别地儿打听。”
老张被逼得没办法,哭丧着坦白:“我也是没有法子,我家铁柱才刚满十五啊,就这么被歹人给害了,他即便是平日里有些淘气,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冒犯了谁,也不至于要取他的性命吧,他究竟干什么了啊要这么狠心把他杀了……”
老张一提及就狠狠戳到了痛处,他一下子伤心到了极点,捏着拳头哐哐锤砸自己的胸口,哭诉起来:“我可怜的儿啊,就这么没了,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爹娘可怎么活啊。”
小丁瓜见他这副肝肠寸断的模样,突然又极度不忍心起来,红着眼睛替他难过。
这种情绪很难不被感染,特别是两鬓斑白的老张苍老憔悴的痛苦模样,实在让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这一声声哀泣也很难不令周雅人动容。
好像只有白冤置身事外般面不改色,甚至四平八稳地问了句:“然后呢?”
老张悲恸欲绝:“我辛辛苦苦半辈子,好不容易才把孩子拉扯大,还没来得及给他说门亲事,铁柱说没就没了,连个一儿半女都没留下,这是让我老张家断子绝孙呐。”
小丁瓜闻言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的没说出半句话来,因那痛哭格外揪心,他又红着眼睛闭上了嘴。
老张不断拿袖子揩泪,眼底猩红一片:“既然生前未能婚娶,死后肯定是要给他配骨的。那黄大山家的闺女儿两年前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淹死了,属于早殇,生前也没许配夫家,入不了祖坟,就一直寄埋在西山乱葬岗,等着配骨,于是我们就找了阴媒人去说这门亲事。”
话到这里都还正常,老张家也算是按照当地婚丧嫁娶的规矩办事儿。
周雅人侧耳:“阴媒人?”
老张以为他不懂:“就是专门给尚未嫁娶就离世的男女说阴婚的媒人。”
白冤追问:“那荒山上有处乱葬岗?”她今日却未曾走到那里。
“对。”老张点头,“但那黄家人狮子大开口,要的聘礼比活人还高好几倍,我们这家徒四壁的,根本拿不出来那么多银钱。铁柱他娘便带了几斤米面去说情,你说那闺女儿一直寄埋在乱葬岗也不是个事儿,有合适的就该尽早办了妥当。但是好说歹说,黄大山就是死活不同意。他只认钱,说给够了钱才把黄小云的骨头卖给我们,他这是拿自家闺女儿的尸骨做买卖,铁柱他娘当时说了句,‘天底下哪有这么当父母的’,就被黄家人搡了出来,对我们骂骂咧咧说,‘没钱就别给你那短命的儿子娶鬼妻’”
这话实在让老张怀恨在心,他恨恨道:“那黄大山有个儿子,成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如今也到了该娶媳妇儿的年纪了,我知道他们家打的什么主意,铁定是想拿着卖闺女儿骨头的聘礼去给儿子定亲,他们家做得出来!”
白冤听明白了:“黄家人不同意,所以你们就去盗尸。”
“盗尸”二字令老张脸色大变,这是罪名,若闹到官府去是要下狱的,他当然惶恐不已。
老张辩解说:“我们也是为俩孩子着想,那闺女儿不幸摊上这样的父母,只能一直被丢弃在乱葬岗做孤魂野鬼,我们把她的干骨起回来与铁柱配阴,就能好生安葬了她。”
他深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为孩子好。
小丁瓜年纪不大,但也明白不告而取为之窃,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可是别人家不同意,你们就不能擅自这么做。”
老张没好气:“你一个小娃子你懂什么……”
“我爷爷教过我……”
“你爷爷,”老张打断他,“丁郎中确实也应该教过你,等他百年之后,你也得给他那已故的亡子操办这么一场。”
小丁瓜蓦地一怔,显然猝不及防:“什么?”
“就是你那早夭的爹,不然丁郎中养你干什么?不就是为这点用处!”
“什么叫这点用处,我爹死得早,以后我给我爷爷养老送终。”
老张讲道理:“丁郎中没亏待过你,是该你替他养老送终,这十里八村儿都知道,毕竟你那爹当年死得太早,到现在还埋在西山那棵树蔸子底下没入祖坟。其实丁郎中早就已经花了大价钱,通过阴媒人订好了一户人家的闺女儿,就等着自己百年归事那天,你这做孙子的趁湿丧办干丧,配桩阴婚给你爹圆坟,然后随同丁郎中一起迁入祖坟。”
小丁瓜听愣了,因为这些事,爷爷从来没跟他提过半句。
许是当地风俗不太相同,周雅人听得一知半解:“什么叫趁湿丧配干丧?”
“给刚去世的人办丧事,就叫湿丧,而去世已久并入土的逝者已经成了干骨,再为其办丧事,就叫作干丧,一般需要重新再操办的都是冥婚。”老张解释说,“早夭的子女,阳寿未尽,没有传宗接代,是不能葬入祖坟的。我们这儿的规矩,冥婚也不是随时都能办,得等家里头亲人过世,有湿丧了,才能办干丧。所以丁郎中的儿子到现在都死了几十年了,还没有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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