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下旨灭佛,大齐各处的寺庙被拆,僧人被驱,如今整个南诏境内也就留了净宁寺这么一座寺庙,它能幸存,完全是因为大长公主的棺椁陈放在寺中。
这时,苏瑾脚步匆匆地跑了上来,从怀里拿出两个热气腾腾的饼:“饿了吧,赶紧先垫一垫,我刚逛集市,发现太和城中这种五福饼很抢手,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抢到的。”
这一路,席幕四处巡视,苏瑾跟在后面追,好不容易追上了,知道她怀了孩子,更是寸步不离,每日鞍前马后地伺候着。
自从怀孕之后,席幕的确容易饿,也没有推辞,拿出饼就咬了一口:“我们也不在太和城久留,明日就上山请大长公主的棺椁。”
苏瑾却一脸忧虑:“山路陡峭,你有孕在身,要不就让手下人去吧。”
“那怎么行?我是他们的元帅,怎可因为山路陡峭就退缩,手下那群兵该怎么看我。”席幕大口吃着饼,突然胃中一阵翻涌,她哇地就吐了出来,把饼往苏瑾怀里一塞:“这饼怎么有股怪味。”
苏瑾赶紧从包袱里拿出水囊递了过去:“来,你先喝点水。”
直到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了,席幕才缓过神了,怀孕真的比行军打仗还辛苦,她接过水囊咕咕地灌了大半的水才好了一些。
见她面色恢复了些,苏瑾才疑惑地咬了一下饼,边吃边说:“真的有怪味吗?”
越吃,他眉头皱得越厉害:“这味道怎么有些熟悉。”
他一边吃一边思索,突然一扬眉:“这是薲草做的饼,你记不记得,在鸡鸣山,秦艽用来给大家治病的薲草。”
席幕当然知道,仔细回味了一下,似乎真的是那个味道:“没想到这里也有薲草啊。”
苏瑾点了点头,三下两下就把饼吃完了。
此刻,太阳西沉,起风了。
苏瑾赶忙就要去扶席幕:“好了,先回衙署歇息吧,今日又是急行军了一整日。”
“已经入秋了,往北走就冷了,路上如果遇到大雪封路,恐有波折。”席幕避开了苏瑾伸过来的手,她才不会做娇滴滴的女子状,她是大齐的兵马元帅,就算有孕在身也身手矫捷。
因为明日要上山请大长公主的棺椁,今夜大家早早就歇下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那张饼的缘故,席幕一夜都睡得不安稳,要么是吐,要么是起夜,折腾到半夜才睡了个把时辰天就亮了。
天一亮,席幕就要起身,苏瑾愁眉苦脸地去拿她的铠甲,忧心忡忡:“要不,你还是留在衙署吧。”
席幕摇了摇头:“不行。大长公主为国受辱,我代陛下前来,理应尽忠尽心,否则这里的事情传到京都,那些言官们恐怕又要参我一本了。”
苏瑾披头散发,他一晚上忙着端茶送水基本上没睡,可是自己的媳妇是兵马大元帅,万一真的被言官参,他也会心疼的,只能忍着心疼给她更衣。
他的目光在扫到她的亵裤的时候一惊:“席幕!”
席幕心中有不好的预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亵裤上已经红了一片。
苏瑾双腿一软,扑通直接跪在了地上。
席幕一时也没有了主意,脸色苍白地立在远处。
苏瑾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了,双眼通红:“你赶紧休息,我去给你请大夫!”
席幕一把拉着他:“不要请大夫。”
“将军!”这时外面有小兵来报:“全军整队完毕!”
苏瑾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拉着席幕不松手:“求求你,不要去,不要去!”
席幕的手抚在自己的小腹上,眼神纠结,看着苏瑾蓬头垢面,双眼浮肿,脸色发黄,想他之前是何等意气风发的翩翩公子,如今像个老媪一样忙前忙后,每日关心的只是她吃什么,喝什么,如果不是自己把他强留在身边,他的药材铺子应该会遍布整个大齐,他也会成为药材行的行主,身边又怎么少得了美妾美人。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如果只是被言官参就能保住孩子,她为何要如此执拗呢,如果孩子没了,就算这辈子她身居高位也不会开心颜。可是,请大长公主的棺椁事关重大,不仅是齐人,就是南诏人也瞧着,兵马大元帅不出现,的确说不过过去。
席幕含笑看着他:“全军已经整队完毕,我不出现也说不过去,这样,你穿上我的铠甲,手持帅令替我去请大长公主的棺椁。”
听到她妥协了,苏瑾喜极而泣,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水:“你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席幕笑着点头:“我相信你!”
只要她爱惜自己的身体,苏瑾就欢欣不已,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地穿铠甲,他们身量相当,铠甲也合适,把遮面的头盔戴上基本上看不出来。
席幕还是不放心,招来了自己的亲卫交代了一下。
走之前,苏瑾语重心长地交代:“你一定要让仆人们请大夫过来,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知道了,你们快走吧,免得耽误了时辰。”
苏瑾这才带着亲兵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今日是黄道吉日,天高云淡,席幕本想让仆人去请大夫,又自觉身子尚好,换了一身衣裳就自己去了医馆。
太和城被屠城之后,满城空荡荡,左懋从岭南从别处迁了一些人过来,因为有宅子和地不要银子,而且朝廷还免了三年的税银,不到半年的功夫,太和城就恢复了热闹和繁华。
席幕先寻到医馆,大夫替她诊脉之后只说是身子太过疲劳所致,开了一堆药就让她回家休息。
现在时辰还早,她便寻了一间食铺准备用些吃食,食铺里食客进进出出的。
席幕要了一碗酸汤米线,外加一份饵块。
或许是昨晚没吃,刚刚大夫又说没事,她心情舒畅就吃得越发酣畅了。
这时一个食客走了进来,垂头丧气地同掌柜打招呼,竟然还用扇子遮面。
掌柜的五十来岁,黑瘦黑瘦,笑着打趣着:“哈哈哈,古尔,是不是脸上长黑块了?”
那食客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没办法,只能待会去抢五福饼去了。”
掌柜和这些食客都相熟,从柜台下面端出一个盘子,上面赫然就是一张五福饼:“我今日让人多买了两张,来,这张你吃。”
食客顿时喜出望外,掏了钱就放在桌案上:“真是多谢了,否则这黑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呢,也不知道太和城这地有何古怪的,生出这种怪病。”
掌柜收了钱:“反正吃了这五福饼就能好,也不碍事。”
“哎,来这里都是穷苦人,不是看着这里宅子地都不要钱,谁来这里啊,听说当初席将军屠城时,连猫啊狗啊都不放过,听说这里血流成河,鸡犬不留。”
“还不是南诏人把大长公主的棺椁悬挂在墙上,惹怒了将军。”其他的食客接过话头。
“也是。”古尔寻了桌子坐下,把扇子收了起来,脸上的黑块暴露无遗。
席幕只是随便一瞟,神情就是一凛,这人的病症和当初鸡鸣山那些人患的病十分相似。不知为何,心开始扑通扑通直跳,她思索着,总觉得有什么被自己错过了。
她忘记了什么?
鸡鸣山,鸡鸣山发生了什么。
鸡鸣山有什么消息传出来的,她似乎收到了什么公文。
脑子里瞬间变成了浆糊,捏着筷子的手一直抖,一直抖!
突然,脑中一片亮光呼啸而过。
爆雷、地动!对,鸡鸣山发生了爆雷、地动,死了好多人,朝廷也派人过去赈灾查明情况。
她刚要起身,突然轰隆隆一声巨响。
晴日里恍若雷声轰鸣,连大地都在颤抖,然后是滚滚浓烟飘了起来。
有那反应过来的百姓跑出去看:“爆炸声是从净宁寺那里传过来的,没错,净宁寺那里冒烟了。”
可是,就在大家奔走相告之时,炸裂声突然出现在了耳畔,砰、砰、砰!
城中一下子就乱了,房屋倒塌,百姓惊慌,四处浓烟滚滚,大火席卷而来,铺天盖地。
整个太和城宛若地动山摇!
早在爆炸发生的时候,席幕就出了食客,现在一回头,发现刚刚完好的食铺已经坍塌了,其他的掌柜和食客都被埋在了里面,只有少数几个出来看热闹的人逃过了一截。
席幕站在大街上,看着房屋倒成一片,大火、浓烟、哭喊声,宛若人间炼狱。
秋风瑟瑟,入秋之后,京都下了好几场雨,大家也早早穿上了冬衣。
府学巷的宅子里,一大早谢氏就忙碌了起来。
“王娅,穿粉色的那套夹袄,快快快,别误了时辰。”谢氏今日装扮一新,王娅是大丫新改的名字,她们今日要去谢府吃喜酒。
谢府这次真的是逃过了一劫,自从上次广仁寺的事情之后,陛下就下旨释放了谢家众人和郭檠。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谢韫也如愿以偿,她和郭檠的亲事在漱玉和谢家的促成下终于成了,今日是他们的昏礼。
王娅听话地换上了夹袄,只怪这天气太冷了,否则穿那件鹅黄色的纱裙更漂亮。
谢氏见王娅穿好了,赶紧去喊长青和周蔷。
周蔷穿得素净,见到谢氏之后欲言又止:“阿婶,我,要不我别去了。我是被休之人,不吉利!”
谢氏一把拉住她:“为何不去,不仅要去,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今日不少夫人都要去,说不定还能寻一门好亲事。”
周蔷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不嫁,不嫁!”
一旁的长青更是急得红赤白脸的:“周蔷不是才认我为师吗?她才学了丁点皮毛就不学了?那可不成。”
谢氏真是太烦这一家子大夫了,男的女的都不成亲,她是日日愁,愁得头发都白了,昨日竟然听到王娅说以后要和婉儿一样快活,她真的是快哭死了,一个一个都让人白头啊:“婉儿呢,人呢,还没起来吗?”
“阿姊早就起来了,她说让我们去谢府,她直接去郭宅了。”王娅换好衣裳就出来了。
“行吧。”谢氏看了周蔷一眼,还是不满意:“你也去换一件衣裳,身上这件太过肥大了,去换那件蔷薇红的,不是刚做了新衣裳吗?怎么不穿。”
周蔷一脸难为情:“那个颜色太艳了,今日是阿韫的好日子。”
“没事,你去换上,女儿家家的就该穿得漂漂亮亮的,难不成都要像婉儿那样,灰头土脸的。”谢氏十分坚持。
周蔷没有办法,只能去换了那件蔷薇红的袄子,她皮肤白,性子恬静,换了衣裳之后,人顿时更加光彩照人。
长青在一旁嘟囔着瞪了她一眼:“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好好跟着我学医。”
周蔷点了点头。
谢氏见众人收拾好了,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走吧!”
......
此时郭宅里却冷冷清清的,郭檠双亲罔顾,这宅子又是漱玉新买的,除了厨房忙得热火朝腾,其他各处都安静得很。
漱玉和郭檠跪在两张牌位前,郭檠穿一身红色的喜服,冲着牌位磕了三个头:“爹、娘,我不负你们的托付,找到了妹妹,特带她来给你们磕头。”
漱玉今日穿一身湘妃色的襦裙,头戴同色的翡翠簪子,整个人看起来明媚阳光。
她紧随其后的也磕了三个头:“爹、娘,阿兄找到我了,我也没吃什么苦,你们就安息吧。今日阿兄要娶媳妇了,你们放心,阿韫一定是一个好媳妇的,阿兄和她一定能百年好合,子嗣昌盛。”
郭檠不禁有些哽咽:“爹、娘,你们安息吧。”
两个人泪眼婆娑地在牌位前待了一会,起身上香作揖之后才离开。
此刻,风停云散,太阳出来了。
漱玉侧头看向郭檠,笑着拱了拱手:“祝阿兄和阿嫂白头偕老,早些给我生几个小侄子。”
郭檠地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总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幻觉一样,这世间真的有重生,自己的妹妹是漱玉娘子,还重生到另外一个女郎身上。当初他一心赴死,牵连了谢家,谢家却没有怪罪,还把谢韫嫁给了他。这一切都像一个梦,他怕梦醒了,他还是监牢里的囚犯,等着斩首。
漱玉见他一脸忧伤,在他胳膊上拍了拍:“好了,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如果我早些与你相认就不会有后面那些糟心事了,幸好没有酿成大祸,你既然娶了阿韫,就要对她好。”
郭檠点了点头:“嗯,我一定对她好。”
这时门外一阵喧闹,然后就是徐天的大嗓门。
“怎么,不认我这个义父就罢了,连成亲也不给我发帖子?”徐天是回来述职的,顺便参加郭檠的昏礼。
郭檠这才匆匆和漱玉迎了上去。
这才发现,不仅是徐天来了,徐夫人和徐老太太都来人,徐浥青拎着两摞礼盒,笑着上前:“阿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祝你福缔良缘胜美景。”
之前他一心赴死,深知弑君之罪满门抄斩,便不愿意认亲,连累徐府,如今,看他们一家携手而来,心中动容,二话不说跪地磕头。
徐夫人赶紧上前搀扶:“你这个臭小子,今日可是你的大日子,伤了脸面不是让人看热闹吗?”
郭檠力气大,徐夫人根本扶不起来。
徐天就在一旁说:“就让他磕,不认我这个义父,认个师父也是可以的。”
郭檠把头磕完,徐天亲自扶他起来:“好男儿志在四方,虽说今日你娶妻,但我还是要跟你说,男子汉大丈夫莫要沉溺温柔乡,一旬之后去北地寻我。”
徐天这是为了郭檠的前程着想,武将的前程在战场在边关,绝对不是在红粉骷髅的京都城。
徐夫人一巴掌拍在徐天的肩膀上:“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你说这些干什么,晦气。”
郭檠却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听师父的,去边关,去战场上立功,以后像师父一样可以庇护家眷。”
徐天哈哈大笑,得意地冲徐夫人使了一个眼色:“瞧瞧,郭檠是个老实人,不会花言巧语,他说的就是实话。”
徐老夫人在一旁笑骂道:“行了,别在这里胡闹,赶紧让下人们收拾起来,这宅子太冷清了,那边,还有那边,红灯笼和红绸布都挂起来,要我说啊,这家里没有长辈真是不行,你们太胡闹了,门口的红毡子铺了没,赶紧去,赶紧去。”
徐老夫人把徐家的仆人都带了过来,院子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等到了傍晚,漱玉和徐浥青作为男方家人陪着郭檠迎亲,一路上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鲜花、美酒、蜡烛,谢府宾客盈门,鞭炮齐鸣,漫天的晚霞的映照下,两位新人携手出门,身上恍若照着一层金光。
赵卉尸骨无存,谢家突遭大难,谢衡一下子就成熟了,他负责送亲。
等回到郭宅,新人被送入洞房,其他人就寻了桌子饮酒。
徐浥青和漱玉陪在谢衡左右,几个月的调整,谢衡也恢复了不少,只是神色总是有些落寞。
这时卢七娘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喂,你们怎么不去闹洞房,哈哈哈,你们是没看到郭檠掀开阿韫的红盖头之后脸都红了!”
漱玉给她倒了一杯果酒:“行了,你也跟着忙了好几日了,不累啊。”
“不累啊,我高兴。”卢七娘端起果酒就喝。
漱玉无奈地摇了摇头,便问起彦良的事情:“他伤势好些了吗?”
卢七娘点了点头,脸色却有些不好。
“你怎么了?不开心?”
卢七娘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他的伤是好了,脑子却坏了?”
“啊?怎么弄的,严重吗?”漱玉有些担心,彦良当初是为了保护谢韫被寿安郡主的人伤了,她理应好生替他诊治的。
卢七娘翻了一个白眼:“他说要去参军,你说,他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漱玉这才知道是虚惊一场:“参军怎么就不好了?”
“战场刀剑无眼,万一......”
一旁的谢衡突然说:“明日我就要随军了,男子汉大丈夫如果惧怕战场的话,家中妻儿妇孺怎么办?”
漱玉一惊:“你怎么突然要随军了?”
谢衡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孑然一身,也去战场上立功去,有何不可?”
这时芜菁走了过来,在卢七娘耳边说了两句话,目光却一直朝徐浥青看去。
徐浥青目有所觉,扬了扬下巴:“怎么了?”
卢七娘有些为难地看着他:“我四个刚刚回来了,说是让你赶紧去见他。”
“现在?”
“是的!他怎么就今天回来了。”
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卢之钦不会在宴席上寻人,漱玉赶紧说:“你先去,说不定有要事,待会郭檠出来,我跟他说。”
徐浥青知道卢之钦的为人,处事一向有分寸,这样从宴席上寻人,肯定是有大事发生,他也不扭捏,告罪一声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