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以后,他不需要那只荷包的慰藉才能入睡,他必须像一个猎手一样精心布局,才能让猎物心甘情愿地回到他的身边。
秋风细雨下了一夜,一大早满地金黄。
天刚蒙蒙亮,府学巷的宅子就响起了敲门声,长青裹着袄子去开门,只见苏瑾一身秋装,撑着一把伞,气急败坏地立在门口:“什么时辰了,你们还没去医馆?秦艽呢?”
长青有些起床气,不满地嘟囔道:“大早上的你干什么?”
苏瑾越过他往里走,也是一肚子的气:“见鬼,这一趟钱不仅没赚到,还赔了一个底朝天,连。”
当初一到京都,得之北地起了战事,苏瑾二话不说就要张罗药材往北地去,当初老荣行的那些手下,他一招手就重新聚集在一起了,得了漱玉给的药材方子,他从京都往北地去,一路走,一走收集药材,等到了北地,他才见识到什么是战争,战争越残酷,他作为药材商就越赚钱,就在他准备大赚一笔时,却遭遇了当头棒喝。
鞑靼们一路挥兵南下,打得齐军措手不及,横扫了不少城池,恰逢齐军的粮草被劫,只能步步后退,幸好镇国将军能征善战,带兵退至丰州,死守丰州,半个月未让鞑靼再进一步。可是战乱一起,粮价飞涨,丰州是边陲小城,本就贫瘠,一下子涌入几万大军,眼见着粮草和药材无以为继,鞑靼的进攻却一日比一日猛烈。
幸好徐天带着先锋一路疾驰,解了丰州之危,后来席幕又带兵从西边夹击,三路兵马几乎把鞑靼围剿干净了。大齐之危可解,但是北地不少城池被破坏,百姓们流离失所,军中将士受伤严重,药材已经被炒成了天价,而此时,苏瑾带着十几车的药材慢悠悠地进了丰州,准备坐地起价,大赚一笔的,没想到遇到遇到了席幕那个煞星。
漱玉本来睡得昏昏沉沉,被苏瑾呼天喊地地叫醒了,只能喝茶醒神。
“你是不知道她有多过分,竟然一分钱都不给,把我的十几车药材全部扣下了。秦艽,我说了要做药材行的行主的,这样的梦想一下子就被她扼杀了。不仅收缴了我的药材,竟然连我的盘缠都不放过。”苏瑾义愤填膺:“你说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报官,我要报官。”
喝了一杯热茶,漱玉这才缓过神来:“既然大战已了,大军应该回京受封,你一路回来可以遇到他们?”
苏瑾脑子都气懵了,摇了摇头:“没有啊。”
“那要不你再等等,等席幕回京了,你再与她说道说道,她征用了你的药材,户部应该会补偿你的。”朝廷又不是土匪,不会让他赚太多,也不至于让他亏本。
苏瑾立刻双眼冒光:“真的吗?”
“到时候问问再说。”
苏瑾赶忙点了点头:“知道了,知道了,那我回家了。”
“你在京都买宅子了?在哪里?”
“就在你宅子旁边啊,哈哈哈,我没有让昌伯告诉你,就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漱玉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走吧,看在你亏欠的份上,我请你去巷口吃早食。”
“走吧走吧,一路灰头土脸的,我都没有睡好,吃饱之后可要好好睡一觉。”
“嗯嗯嗯!”
和苏瑾吃完早食后,漱玉去了医馆,长青已经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了,谢韫正端着一碗馄饨站在门口吃,见她来了,扬了扬下巴:“你吃了没?”
漱玉点了点头:“今日下雨,患者估计不会多,那我们去卢府一趟。”
“我正要与你说,鸢尾刚送了口信过来,卢七娘子让我们今日去一趟,有事要说。”
“好,那等你吃完。”
秋雨绵绵,不仅是医馆没人,就是西市也只零落几个人影,显得冷清得很。
两人赁了一辆马车就往卢府去。
卢府的宅子靠近朱雀大街,高门大户,宅门深深。
自从卢氏和杨家闹翻了之后,卢氏把杨家告上了衙门,卢家状告杨家虐待七娘,杨家反咬一口,说七娘通奸怀了孽种,双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京都上上下下议论了个把月,后来衙门判了两家和离,退还双方的聘礼嫁妆。后来杨家扣着七娘的嫁妆不给,又是闹了半个月,卢十一郎带着人直接冲进了杨家,搬走了嫁妆,顺便把杨家砸得稀巴烂。
卢氏毕竟是大族,如今又向陛下示好,家中子弟也有入朝为官的,最重要的是,他们上交了一份名单,这才在朝中站稳了脚跟,杨家大爷在翰林院的差事丢了,杨家几乎是被赶出了京都,灰溜溜地回了金陵。
卢七娘子已经成为了京都的笑话,她本来是爽利的性子,如今疾病缠身,整日闭门不出,幸好漱玉和谢韫隔几天就要登门给她治病,这几个月下来,三人倒有了一些情谊。
漱玉问过她关于苗娘子的事情,卢七娘子说她嫁入杨府后,除了苗娘子对她友善一些,其他人都不好相与,她自然就与苗娘子亲近一些,可是有一天苗娘子突然跟她说想去范阳,问能不能跟着卢家的人一起去范阳。当时她就觉得不对,问了苗娘子原委,这才知道苗娘子在被人追杀。
卢氏是范阳大户,有坚不可摧的堡垒,只要入了堡垒,就算是杀手也很难够得着,苗娘子想求得范阳卢氏的庇护。当时杨府正要把二房分出去,卢七娘也觉得是举手之劳,就让苗娘子跟着自家族人回了范阳。
“这是刚刚收到的信。”经过这些日子的调理,卢七娘除了脸色苍白一些,身子倒没有往日难受了:“你询问我之后,我就往范阳去了信。”
漱玉接过信一目十行,眉头皱得越来越深:“苗娘子和杨二少爷都失踪了?”
“是的。他们跟着族人进了堡垒之后,族中给他们安排了住处,他们衣物衣裳银钱都在,就是人不在了,我族人已经派人去寻了,但是已经一个月了,没有丁点消息。”
漱玉把信还给她:“她有没有说是被何人追杀?”
卢七娘摇了摇头。
漱玉只能暗下心中的疑惑,在这件事情上,卢家已经仁至义尽了,她便拉过卢七娘的手腕:“最近怎么样了?”
“还好,之前的腹痛好了一些,就是走路会有些气喘。”
“嗯,恢复的不错,我再给你还一副方子。”
“好的。”
诊完脉,开完方子,三个女郎聚在一起煮茶,不知道怎么就说起外面的闲话了。
谢韫瞅了一眼漱玉,这才说:“最近镇国公府整日大宴宾客,大家都在传,镇国将军这次把鞑靼拦在丰州以外,说不定还会更进一步,有可能会封王,寿安县主的封号也能提一个级别。”
卢七娘玲珑心窍,不解地看着谢韫:“你说镇国将军府的事情,为什么要看秦艽?”
谢韫有些尴尬地喝了一口茶:“如今外面都在传,寿安郡主要嫁给鹤拓王了,可是,鹤拓王之前不是大张旗鼓地说要娶秦艽吗?”
卢七娘眉头微挑:“啊?还有这么一回事啊,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面对她们的调侃,漱玉安之若素地饮茶。
卢七娘却一脸八卦地撞了撞她的胳膊:“你倒是说一说,鹤拓王怎么样?你爱慕他吗?”
漱玉恨不得一口茶喷出去,她用帕子擦了擦嘴,义正言辞地看着两人:“第一,我不爱慕他。第二,我不爱慕他。第三,我不爱慕他。”
听她说完,谢韫和卢七娘笑作一团。
漱玉盯着卢七娘看,见她大笑之后,面上郁色消散,红润了不少:“对,你就要多笑一笑,过两日天晴之后我们去城外赏枫叶,如何?”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卢七娘子扯了扯谢韫的胳膊:“到时候一起去。”
“行!”
此时兴庆宫一片肃穆,来往的宫人脚步轻缓,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大殿之中的谈话。
萧霆看着单膝跪地的席幕,恍若回到了五年前,那时,席幕带兵出征,他们也很难遇到,只有遇见,她就这样跪在他的面前禀报:“大将军,敌军已退!”
席幕是大齐的常胜女将军,她也不负自己的美名。
萧霆拿出一张折子递给她:“召你秘密回宫就是因为这件事。”
席幕打开折子看了看,上面是一串名单,密密麻麻,她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萧霆的目光望向外面的雨幕,整个禁中都被笼罩在雨中:“这是卢氏交上来的名单,这些人都与他们联络过,意图筹措军费谋反。”
席幕看着首当其中的那个名字,浑身战栗。
“除了安戚,其他人杀无赦。”萧霆下令。
“为何独留安戚?”
萧霆看了她一眼:“押安戚入京,在你父亲坟前,剥皮处死。”
席幕心中一震,明白了萧霆这是要替席家报仇,但是她却没有因此失智:“如果这份名单是卢氏杜撰的呢?”
“杀吧,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卢氏已经和朕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这份名单是他们的通天路,也是他们送到朕手中的把柄。”
席幕点了点头:“臣领命!”
“去吧,小心行事!”
今日艳阳高照,兴庆宫的偏殿一大早就忙碌了起来,宫人进进出出,甚是热闹。
蒙夜酆一身玄色圆领长袍,面容俊美,身材修长,这些日子养伤,连皮肤也变得吹弹可破,待宫婢给他戴上玉冠,他立在铜镜之前,眼睛里的喜色几乎要溢出来了。
收拾妥当之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出了宫。
言福站在甬道处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廊庑里,这才回到了正殿。
“陛下,王爷出宫了。”言福禀告。
萧霆正在批改奏折,头也没有抬,点了点头:“告示贴出去之后,外面的民心如何?”
南北战事已停,萧霆的屠刀已经高高举起,席公明的临终遗言是要把净土宗斩草除根,那就要历数他们的罪状。醴泉县和颍州的毒、素斋的白旃檀、京都的恶面观音,一桩桩一件件都安在了净土宗身上,有了这些罪状,朝廷就有了出师之名。
“百姓们义愤填膺,原来京都已经有了不少净土宗的信徒。”言福恭敬地回答道:“告示已经下发到各地了。”
“嗯。”萧霆继续处理奏折。
此时的京都因为贴在各处的告示而沸腾了,原来这净土宗如此无恶不作啊,竟然还披着神佛的外衣,真是让人惊惧。
一阵秋风一阵凉,谢韫顶着秋风到了医馆,虽然烈日当头,但是今天的风也太大了,冻得她浑身冰冷。
“阿姊,今天人太多了,马车根本走不动。”好像整个京都的人都出动了似的,她本来坐马车出门的,后来堵得寸步难行,干脆就步行来了医馆。
漱玉见她穿得单薄,赶紧给她拿了一张毯子,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今日全城都贴了告示,大家都出门了。”
除了奔走相告,就是把净土宗骂个底朝天。
谢韫对净土宗不了解,有些疑惑:“阿姊,净土宗真的那么坏吗?怎么以前听说他们是替神佛布施,济世救民?”
漱玉还没来得及说话,大丫就接过话头:“他们当然是坏人,当初要不是阿姊,我就被送去沧澜山庄被制成药人了。”
谢韫顿时瞠目结舌:“啊?”
大丫本来拿了抹布四处擦灰,看到她呆愣的模样便走了过来,压低声音说:“净土宗还骗了好些难民去岭南!”
谢韫更是惊恐,看向漱玉。
漱玉点了点头。
“哎呀,人太多了,我老婆子差点死在了路上。”一个老婆婆拄着拐杖进了屋:“天不亮我就出门了,现在才到。女神医,昨日我这腿疼了一夜,根本睡不着,你帮我瞧瞧。”
患者来了,谢韫赶紧把手中的热茶一饮而尽,上前扶住老婆婆:“来,您这边请,估计外面路难走,今日正好人不多。”
老婆婆反倒乐了,一脸骄傲:“要我说啊,那些年轻人都比不上我,我从小在京都长大,有哪些小路都一清二楚。”
漱玉已经在桌案边坐下了,拿出脉枕:“老婆婆,来,先给您诊脉!”
看来今天所有人都去看热闹了,一上午医馆也就零零散散来了几个人,他们倒也落得清闲,点了炉子一边烤火,一边吃茶,这时苏瑾摇着一把扇子走了进来。
看到他,谢韫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今日这么冷,你还扇扇子。”
苏瑾对着自己扇了好几下,双眼风流地看向谢韫:“你个小丫头不懂,爷这是潇洒。”
谢韫就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看向漱玉:“初见苏行主,简直惊为天人,在苏行主身上,能言善辩并不是美德,如果他是一个哑巴,恐怕人人都要深陷他的美色,可是,他不是。阿姊,你这里有把人毒哑的药吗?”
苏瑾一屁股挨着谢韫坐下:“小丫头,你这悄悄话也太大声了吧。”
“我这不是悄悄话!”
漱玉和长青在一旁笑嘻嘻地吃着板栗,就是大丫也跟着大笑。
一帮人有说有笑,突然门口一暗,大家不自觉地抬头看去。
只见来人一身玄色长袍,风流俊朗。
苏瑾最先站了起来,丹凤眼微微挑起:“原来是鹤拓王啊。”
曾经他们同行了一段日子,那时,他们也算得上是朋友。但是回了京都,他继续做高高在上的王爷,其他人继续当平民百姓,鹤拓王哪里是他们能够高攀的。
多日不见,大家都有些陌生和约束。
蒙夜酆却丝毫不觉得拘束,与其他人微微点头之后,走向漱玉:“我有话同你说。”
漱玉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点了点头:“跟我来!”
一簇阳光落在后院里,四面的墙壁阻拦了冷风,两人站在阳光下。
“王爷有事请讲!”
蒙夜酆看着她,内心沸腾,这是他朝朝暮暮思念的女郎:“陛下和长公主都同意让我娶你为妻了,礼部择日会安排上门提亲。”
漱玉看着他,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能看到细白色的容貌,蒙夜酆的确有一张好面皮,如果人总是要成亲的,他也算是一位良人,但是一入宫门深似海,成了王妃之后,她就不再是自己了,可是现在,她有一间医馆,有亲朋好友,恣意得如一只鸟一样,这是她上辈子做梦都无法梦到的完美人生。
“外面都在传陛下要立你为太子?”
蒙夜酆点了点头:“以后你就是太子妃,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和阿兄一样纳那么多妃子,往后只有你一人,我们生三五个孩子,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漱玉抬头看向他,相信他此刻的承诺和真情,面上无奈地笑:“前些日子卢氏和杨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杨三郎给卢七娘下了毒,卢七娘的孩子生出来不过两息就夭折了,且全身发乌。”
蒙夜酆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我身中剧毒,医者不自医,今生恐怕都无法清除余毒。如果我与王爷成亲,大概今生都不会有孕,就算有孕,下场只会比卢七娘更悲惨,所以,王爷所说的生三五个孩子,一家人永远在一起,这种天伦之乐,恐怕一辈子都享受不到。”
蒙夜酆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难道这不是你骗他们的?”
“那是陛下和长公主,我怎么敢?”
蒙夜酆后退两步,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秦艽,你愿意嫁与我吗?”
“如果王爷不嫌弃我,我自然是愿意嫁与王爷的。”漱玉的眼里带着笑意,权贵们的骄傲不允许他们被拒绝,所以,即使蒙夜酆听了萧霆和长公主的话,依旧坚持过来见她,那么,漱玉就随他的意,把选择权交给他,如果蒙夜酆不计较她的身体,且能答应她的要求,这婚也不是不能结:“成亲之后,王爷要遵守诺言,不能三妻四妾,我呢,依旧每日会来医馆坐诊,王爷能答应吧。”
蒙夜酆看着她的笑容,总觉得那笑有些刺眼,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太过燥热,他长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微微退后了两步。
看着他的后退,漱玉心中的那块石头轻轻落地,但是也有一闪而过的失落,女子这一生都在追求白首不相离的爱情,深陷情爱,不得善终,而男人,自始自终都在权衡,不论是萧霆,还是蒙夜酆,他们真正爱的人从来都是自己。爱自己并没有错,世间女子都该向男子学习,先爱己,再爱人。
趁兴而来,败兴而归,蒙夜酆几乎是落荒而逃,漱玉看着明媚的阳光,拍了拍手:“之前礼部不是送了好些贡橘来吗?拿出来烤着吃了。”
医馆并不大,他们在院子里的谈话,坐在大厅里的人也听了个七七八八,众人一脸怜惜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