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并不敢高声语,只能低头窃窃私语。
“席先生也太可怜了,听说昨日吐血了,是不是?”
“吐了吐了,我昨日也来瞧了,昨日下着雨,他连伞都不打。”
“要我说鹤拓王一个异姓王如何能与席先生相提并论,陛下为何如此看重席先生?”
其中一个眼底发青的男子笑得意味深长:“听说那鹤拓王长得俊美非凡,陛下已经三十好几了,宫中贵人那么多,竟然无一诞下子嗣......”
毕竟是在宫门口,有些话点到即止,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莫不是陛下这是好男风,鹤拓王已经是陛下的入幕之宾了?这下,流言蜚语一下子就传遍了整个京都。
这时,宫门缓缓打开,掌事公公言福走了出来,他长得圆圆的,就像年画上的福娃,走到席公明跟前,一脸无奈地蹲下身子:“席大人,陛下的旨意是找不到鹤拓王让你提头来见。”
从岭南到京都,席公明几乎是没日没夜地赶路,这才在四月前到了京都,又连续跪了七日,他的身子已经单薄得一阵风就能吹倒。面容消瘦,双眼凹陷,嘴唇皲裂,见到言福,他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七日了,萧霆终于愿意让宫门开了。
他从怀里抽出那幅用油纸小心包裹了几层的画轴出来,恭敬地递给言福:“劳烦公公把这幅画转交给陛下,就说,陛下送给臣的生辰礼,臣收到了。”
言福接过画轴,上面还带着席公明的体温,他叹了一口气:“先生还有什么话让我带给陛下吗?”
席公明摇了摇头:“没有了,劳烦公公了。”
言福带着画轴离开了,宫门在他身后重新关上了。
此时已经下了早朝,萧霆刚刚用了早食,正在兴庆宫批改奏折,可是耳朵却一直关注着外面,听到脚步声,他手中的朱笔一滞,在折子上落下一团红渍。
进了兴庆宫,言福脚步放轻放缓:“陛下,席先生让奴带了一幅画进来,说您送给他的生辰礼,他收到了。”
萧霆依旧低垂着头,声音显得漫不经心,可是心中却已经翻江倒海了,拿着朱笔的手微微发颤:“拿过来吧。”
言福招了两个小黄门过来,仔细地拆了画外面的油脂,然后检查画没有问题之后才送到萧霆面前。
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是当真正看到这幅画时,他竟然本能地身子后仰。这幅画不是已经葬身火海了吗?怎么又出现了?这幅画是他当时准备送给席公明当生辰礼的,却葬身战火,而见过这幅画的人只有他和漱玉娘子,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乱颤,所有的血液瞬间涌入头顶:“去,让席公明来见朕。”
“是。”言福见他的脸色不好,赶紧出了兴庆宫,招了黄门过来交代:“席大人估计走不得路了,你们用轿辇把人抬进来,不可耽误。”
“是是是。”小黄门赶紧应下,脚步匆匆地离去。
果然有了言福的叮嘱,小黄门根本不敢磨蹭,只一刻钟就把人送到了兴庆宫。
席公明的确走不了路了,被扶着跪在了大殿之中,他一身单衣,跪在那里摇摇欲坠,却抬头看着龙椅上萧霆,行了跪拜大礼:“臣席公明拜见主公!”
自从南诏一别,他们已经五个年头未见了,席公明须发皆白,满脸憔悴,他算起来应该不到五十岁,却老得如八十岁的老叟一般,他没有喊自己陛下,一声主公,恍若隔世,萧霆用手指点了点桌案上的画:“朕看了,这幅画是新画,你从何处得来的?”
“从一位小友处得来,曾经在行军路上,这位小友得遇漱玉娘子,娘子给小友看过这幅画,这是小友临摹的。”席公明解释道,看到这幅画时,他就知道,只要拿出这幅画,萧霆肯定会见他,只要他愿意见自己,一切就有转圜的余地。
萧霆微微点头,心中竟然划过一丝失望,明知道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却总是生出妄念。按下桌案上的那幅画不说,他看向席公明:“鹤拓王呢,你不会没有收到朕的旨意吧。”
席公明咳了一声,脸涨得通红,用力地把剩下的咳嗽和鲜血吞咽下去,这才回复道:“陛下下旨,找不到鹤拓王就让臣提头来见,但是臣认为,头砍下来之后,臣就无法提头来见,所以请陛下允许臣带头来见,听凭陛下处置。”
萧霆被他的话噎住了,半晌才说:“蒙夜酆呢?别告诉朕你不知道他在哪?”
席公明一脸苦笑:“徐天和李郯把他从牢里救走了,左懋派人去追也没有追上,臣猜想,估摸着他们已经快到京都了。”
萧霆紧绷的身子才放松了一些,既然徐天和李郯救了蒙夜酆,肯定会安全护送他入京,毕竟徐家的人和李家的女眷都在京都,他们只能戴罪立功。
“报!”突然传来急报,这是八百里加急,能畅通无阻地入宫。
萧霆不禁站起了身,脸色发白。
言福赶紧迎了上去。
只见那传令兵已经力竭,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看到言福,举起手上公文大喊:“南诏反了!”
南诏反了!轰!整个京都都震惊了!
得到消息的朝臣纷纷入宫,仅仅半个时辰就聚满了兴庆宫。
那封传令兵送来的公文被百官传阅,大殿之上议论纷纷。大齐才堪堪安定不到五年,南诏乱了,其他地方也会蠢蠢欲动。这公文是受皇命入南诏的钦差所书。
“南诏皆传鹤拓王与陛下乃表亲,大夫人乃陛下安插于南诏的细作,真实身份是陛下的姑母。传闻四起,南诏震荡,南诏子民深感被欺辱,各处纷纷起兵,臣所处府邸已被包围,臣有辱使命,拜叩陛下!”
这封文书字迹凌乱,上面还有已经发黑的血渍,虽然只寥寥数语,却已经能让朝臣们看到南诏的动乱。
朝臣们不禁都朝萧霆望去,原来南诏国的大夫人是陛下的姑母,蒙夜酆是陛下的表弟,所以当初蒙夜酆才会开门投降,奉上南诏。妙啊,妙啊,陛下还真是高瞻远瞩,竟然能提前十几年地安插一步棋,佩服佩服!
“报!”又是八百里加急:“剑南道请求援兵!”
南诏与剑南道接壤,现在剑南道请求援兵,那就是说南诏已经攻入剑南道了。
想当初萧霆为了攻入南诏差点丧命,现在南诏反了,剑南道根本无力阻拦,如果不把南诏摁下去,人心就要乱了。剑南道、黔中道那些人都不是南诏的对手,否则也不用萧霆亲自领兵去灭南诏,而唯一战胜过南诏的那些士兵已经被他发配岭南了,如今朝廷与岭南剑拔弩张,此刻若请岭南出兵......
南诏之乱不能拖,越久越危险,应该快速地摁压下去,才能不搅乱大齐,所有人的目光不禁朝大殿中的那个身影瞧去,那个一开始就跪在那里的身影,席公明,岭南的掌控者。
席公明跪坐在大殿之中闭目养神。
萧霆眼神阴沉地盯着席公明,半晌,咬牙切齿地说:“席公明,消息是不是你放出去的?就是为了让南诏乱起来,岭南好浑水摸鱼,是不是?”
席公明缓缓睁开眼睛看向他,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陛下,臣如何舍得?”
萧霆心中一颤,随即坐直身体:“那你说,怎么办?”
“等!”
朝堂哗然,等?等什么?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派兵镇压南诏的叛乱,难不成还等着那群贼子直闯京都吗?如今的南诏可是带着国仇家恨,俗话说哀兵必胜,更何况南诏兵一向强盛,这才刚刚开始,剑南道就已经开始求援了。
“陛下!现在只能着镇国将军回来了,万一南诏挥兵北上。”
“镇国将军回来,北方怎么办?万一北方那些鞑靼趁乱出兵呢,到时候我们就是两面夹击。”
“那怎么办?除了镇国将军,谁能奈何得了南诏?”
“陛下,陛下,派兵啊,派兵啊。”
萧霆坐在龙椅上,看着痛哭流涕的朝臣,他是大齐的皇帝,可是当要用兵之时,那些节度使真的就会全力以赴吗?剑南道真的打不过南诏吗?不是的,只是他们不想为了大齐把自己的家业打没罢了,他们有私心,只想保住自己的地盘,才不会管南诏会让大齐乱,乱了最好,节度使们又可以当土皇帝了。
现在就算他下旨让黔中道、山南西道、山南东道一同出兵,他们依旧打不过南诏。因为当初他承诺不杀降兵降将,尽量保持他们的封地,当不了皇帝就当节度使,地盘还是他们的,但是要向朝廷称臣,看来,他还是太仁慈了,对待这些节度使,就该杀,杀得他们胆寒,杀得他们哭爹喊娘。
萧霆缓缓站起身:“朕,要亲征!”
兴庆宫鎏金的沙漏簌簌而响,群臣们听到亲征二字,只愣了半晌就开始哭爹喊娘。
“不可啊,君子不立危墙。”
“是啊,陛下,今时不同往日,不可再涉险啊。”
“有心之人,不得不防啊。”
“陛下,大齐经不起任何的动荡啊,否则功亏一篑。”
......
群臣哭天抢地,只希望萧霆能打消亲征的念头。这天下是萧霆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他是当之无愧的战神,只要他出马,南诏那群乌合之众就如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但是,现在大齐安定,他们不需要战神,只需要陛下高坐龙椅,保大齐安定,只有安定了,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不必重陷战火。
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万一萧霆有个闪失,那些节度使就会像饥渴的狼群一样冲上来把大齐撕得四分五裂,大齐还没有储君,萧霆的安危关乎到国祚,满朝文武都无法任由他涉险。
萧霆一身常服立在高台上看着已经哭成一团的朝臣们,他的视线扫过席公明,又重新垂头看向桌案上的那幅画。他用画中女子换来的江山和朝臣,软弱、无能,竟然有一丝后悔了。
“杀杀杀,杀了南诏那些人,再杀了拥兵自重的节度使,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户部侍郎周绅突然走了出来,他目光凶狠,挥舞着手臂,似乎那些该杀的敌人就在眼前。
看着周绅,萧霆眉头微微一抬,周绅的确说出了他心中所想,这世间有太多该死之人了,只是这周绅今日与往常着实有些不同。周绅任户部侍郎,一向八面玲珑,唯一一次忤逆上意就是为了给太医院求情,其他时候他都表现得温文儒雅,今日如此杀意外露,的确让所有人都有些惊讶。
“周绅,归位!”户部尚书鲁岙一向装聋作哑,他掌管户部,是大齐的财神爷,可是大齐初建,处处都要银子填,就是他这个财神爷也是捉襟见肘,所以面对那些要银子的人,他就把装聋作哑这一招运用得如火纯青,朝堂上,他都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可是周绅是他的副手,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未免整个户部被牵连,他不得不在群臣的目光下把周绅拉扯回来。
可是周绅却一甩手臂,把鲁岙一推,自己竟然在大殿中喧哗起来:“杀了杀,杀了那些乱臣贼子,杀杀杀,杀杀杀!”
气氛一下子就凝重下来了,幸好鲁岙被其他的官员扶住了,这才没有倒下。
周绅在大殿之中手舞足蹈,恍若疯魔,群臣们不自觉地后退数步,一旁的御林军们已经手持长枪,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就把此人制伏。
萧霆有些疑惑周绅这是怎么了,刚迈下台阶,众位朝臣就涌了过来。
“陛下,不可,周大人莫不是得了什么急症。”
“陛下,赶紧宣太医院过来瞧一瞧。”
萧霆点了点头:“着太医院郑医正前来,御林军!”
“在!”
“先送周大人去偏殿。”
“是!”
周绅还在喊打喊杀,但他毕竟是文官,三下两下就被御林军押着去了偏殿。大殿之中这才恢复了庄重,只是对于周绅突然染病,朝臣们还是窃窃私语,这件事发生得太过突然了。
自始至终,席公明都跪在原地一动不动。萧霆扫了他一眼,眼见着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也有些心浮气躁,恨不得扯住席公明的衣领问他,到底要怎么办?周绅说的虽然是疯话,却不无到底,自己对那些节度使太过仁慈,所以才让他们如此放肆,南诏该杀,节度使也该杀,先杀了再说!
“席公明!”萧霆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席公明睁开眼睛看向他,应到:“主公!等!”
萧霆恨不得喷出一口老血来,群臣们不知道席公明要等什么,但这种情况还是不要出头为好,个个都如鹌鹑一样。
萧霆看得气闷,重新在龙椅上落座,目光扫向一侧的沙漏,要等就等吧。
席公明从来都是算无遗漏,看这次他会使什么花样。
沙漏的簌簌声让所有的朝臣都有些焦躁,但是陛下没有说什么,他们也只能跟着一起等。从早到晚,众人几乎滴米未进,有那支撑不住地就干脆在大殿之中坐下,不一会就没有可以站住的人了。
直到宫中掌灯之时,突然传来一声“报!”。
今日的八百里加急的确频繁了一些,所有人都站起身朝着那个信兵看去。
“岭南急报,席将军已向南诏进军,誓死不让南诏兵过曲州!”信兵跪在大殿中,奉上一封血书:“这是席将军的军令状!”
在大齐能称得上席将军的只有席公明的长女席幕,要说这席幕可是一员悍将,最为称道的是她的箭术,可谓是百发百中,百步穿杨,在战场上立战功无数,江南东道就是她打下来的,简直是大齐的花木兰。
言福上前把血书呈到御前,萧霆拿起一目十行,心中突然有着滔天的怒火,他三步两步就下了高台,一把扯住席公明的衣领:“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早就算准了,对不对?”
朝臣们一脸茫然,此时席将军下了军令状可以说是解了大齐的危机,虽然陛下与席公明已经生了嫌隙,但是事有轻重缓急,席公明果然不负他当时诸葛的称号,现在就改坐下来好好谈,就算君臣之间有什么误会也能谈嘛,何必一定要打起来,大齐经不起打仗了!
席公明任由他拎着自己的衣领,一脸温和地说:“是的,臣早就算准了!”
轰!萧霆简直要被气死了,脑袋嗡嗡作响,冲着朝臣们一挥袖:“滚,都给朕滚!”
陛下已经让滚了,眼见着情势不对,大家根本不敢久留,争先恐后地出了大殿。
萧霆这才半跪在席公明跟前,双眼欲裂,咬牙切齿:“你要让朕再无杀他们的理由?是不是?他们攻破了一次南诏,已经是大齐的功臣,如旧又救大齐于水火,天下百姓会称道他们是神兵,整个天下都会感谢他们,是不是?朕就杀不了他们,是不是?”
“是!”席公明的声音平静无波:“对于漱玉娘子来说,我们所有的人都是罪人,但是对于大齐来说,他们都是功臣,立了不世之功。如果主公一定要拿什么人撒气的话,就拿臣撒气,当初是臣谏言的,罪臣一人担了。”
扯着他衣领的手微微颤抖,萧霆眼神哀戚,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臣亲自去地下向漱玉娘子赔罪。主公应该诞下子嗣,大齐需要储君,否则再出现今日这样的局面,就显得大气太过单薄与脆弱了。有了储君,大齐才能稳定下来,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这些,到了地下,我会跟漱玉娘子解释的,她一向有大义,会明白的。”席公明一身坦然:“主公最该放过的人应该是自己。”
萧霆一把推开他,踉跄地站起身背对着他。
席公明却笑了笑:“主公还记得当初我们为什么用齐作为国号吗?”
萧霆没有做声。
“只是希望百姓们都能一家整整齐齐地在一起。”席公明的声音带着岁月的厚重:“主公,那五万士兵也是大齐的百姓啊。”
萧霆白对着他握起了拳头。
话音一落,席公明喷出一口鲜血,紧接着嘴角汩汩地往外流血,怎么也止不住,他却依旧脊背笔直地跪着。
言福心中一慌:“席大人!”
萧霆一回头,就见席公明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他心中一慌,一把扶住他,大喊:“太医,太医!”
席公明按住萧霆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主公,臣要死了,但临时之前还要谏言。”
“你说,你说,太医,快点!”
“净土宗不能留,必须斩草除根。”
“好,朕听你的。太医,太医!”
郑医正本来就在偏殿给周绅诊治,但是周绅太过癫狂,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先让他睡觉,再一点点察看,还没有头绪就被小黄门架着进了兴庆宫。
兴庆宫里席公明吐得自己和萧霆身上都是血,血迹顺着他们的衣摆流得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