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一口气,四下看了看,院子里到处是人,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晒太阳喝茶的苏瑾,抬步就走了过去,拎了把椅子就在他旁边坐下。
苏瑾只淡淡地抬眼扫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喝茶。
席慕笑着给他斟茶:“之前是误会你们了,你的伤好些了吗?”
苏瑾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席慕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到嘎嘎的声音,不待她回头,金翅的巨喙已经咬住了她的裤腿,她抬手就准备拿水壶去砸。
苏瑾立刻变色:“不可!”
席慕见这金雕浑身被包得像粽子,也就喙能动了,但是它的喙是带着钩子的,钩得她的裤子都破了,小腿还留了一个血痕,但是手上的水壶怎么也砸不下去,如果不是自己,这金雕也不会伤得这么重。被自己一箭射穿了身子竟然还能活,看来这个女大夫的确有几把刷子。
听到动静,漱玉赶紧把金翅抱了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脑袋:“行了,你看,她都流血了,就当是报仇了!”
金翅委屈地嘎嘎叫了几声,漱玉赶紧说:“昌伯给你做了烤鸡,一整只烤鸡都给你吃。”
金翅这才高昂着脑袋瞪了一眼席幕,然后又冲苏瑾得意地摇了摇脑袋。
苏瑾顿时大怒:“凭什么啊,它一只鸟要吃一整只鸡,昌伯,昌伯,鸡翅和鸡腿都给我留着!”
漱玉眉头微皱地看着他:“你的腿不是已经好了吗?还躺着做甚,赶紧去外面盯着,待会山上的人都要下来了!”
苏瑾才懒得动,冲席幕扬了扬下巴:“这金鸡山可都是你的人,你还有闲心喝茶,赶紧忙活去吧。”
席幕本想怼回去,突然脑子一个灵光,赶紧站了起来,大喊薛统:“快去看看席大人到哪里了?”
薛统刚出去安排事情,听到她叫,赶紧进了院子。这两日忙活药材,倒把席公明给忘了,这时又士兵跑了过来:“薛将军,席大人已经到了庄子口了。”
席幕赶紧和薛统去迎接。
漱玉把金翅送到了厨房,立在门口看了看。今日阳光明媚,又有故人来!
一夜奔波,席公明一行人一身风尘,他拒绝了席幕先去休整的提议,直接要上山。
“席大人!”外人面前席幕一向公私分明:“薛统的好友是从京都来的大夫,已经研制出汤药了,昨日已经试药了,染病的人的确有所缓解。现在大家都在薛统的宅子里,那里已经架起了大锅在熬药,我已经下令让山上的人分批下来喝药。”
听了她的话,一直悬挂着的心这才落地,席幕的脚步也从容了不少。虽然他已经决定只身前往京都,但是岭南必须有所依仗,万一真的走到了最后一步,也不会沦为鱼肉被人宰割。
席公明随着席幕来到薛统的宅子门口时,就见门口已经已经砖瓦垒砌了四口大锅,里面的药材翻滚着,已经有人拿着碗在排队了。除了矿工,连差役和士兵也在排队,一切都井然有序。
席公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笑着看向薛统:“这次薛将军可是立了大功,赏,大大的赏!”
这时他身后的护卫抱上来一个匣子,匣子打开,一堆金银珠宝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薛统没有接那个匣子:“属下汗颜,这次全是好友的功劳,我就负责跑跑腿,实在当不得大人的赏赐!”
这下席公明就对他的那位好友充满了好奇,笑哈哈地说:“既然薛将军如此说,那就带我去见见你的那位好友吧。”
席公明抬步进了院子,脸上的笑意在看到院子里的人时缓缓收敛起来,那人一身布衣,身材纤细,头发被拢在脑后,衣袖被襻膊绑了起来,露出了她纤细洁白的手臂,她手上拿着一只木勺,站在阴影里正看着自己。
垂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席公明心中骇然,这女子竟然与漱玉娘子如此相似,不是面容,而是气质,他调整了一下情绪,面带微笑的上前:“女公子不愧是国医的徒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席公明老了,须发皆白,不仅老了,也瘦了,相隔四年的时光,物是人非,而她也不是以前的漱玉了,她变换了容颜和身份,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出现。她很想问问他,蒙夜酆在哪里,他把蒙夜酆怎么样了,但是她不能!
漱玉笑着上前行了一礼:“家父是金陵王氏的王朗,受大人提携之恩在翰林院谋了差事,家父一直铭记在心!”
席公明一脸惊喜:“原来你是王家的女儿,我想想,应该是七年前吧,那个时候你才到我胸口,没想到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还成了神医!”
第74章 赠画
行军打仗,左懋是萧霆的一柄剑,君之所指,剑之所向。席公明却是萧霆的定海神针,只要有他在,即便萧霆深陷绝境也能绝处逢生。与左懋相比,漱玉其实与席公明更为熟悉,此刻见他嘴唇发乌,眼底发青,即便他面有笑意,还是给人一种油尽灯枯之感。
打仗很苦,席公明之前只是一位落魄的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抬。但是跟随萧霆的岁月,他曾亲手把萧霆从雪地里挖了出来,翻山越岭与援军汇合。他学会了骑马、射箭,连刀枪剑戟也学得精湛,他是军师,更是萧霆的守护神,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萧霆就是他的伯乐,他此生为了萧霆得了背信弃义、凉薄寡情的名声,可是他不悔、不怨。
曾经的同袍、知己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席公明只是委屈,替自己委屈,替五万同袍委屈。战场上死亡是常态。萧霆替漱玉娘子不甘,可是以一人之死换万人活命,如果是他,他甘愿赴死。
阳光落在席公明的白发上,两人之间只隔着短短的四年,却已经是两辈子了。漱玉看着他阳光在他头上跳跃,想劝他回头是岸,可是错的是他吗?不是。他也只是想给自己和那五万将士谋一条生路而已。虽然心中记挂蒙夜酆,也知道此时不是提他的时候,症结在萧霆,她必须对症下药。
“是啊,当初爹爹带着全家逃命,他是个书生,争不过路上那些流民。如果不是遇见大人,我们全家都活不了。”这些都是来自王婉的记忆,王家就算落魄了,也有薄资在身,引得流民的觊觎,失了钱财是小事,可是财帛动人心,几乎给他们带来了杀身之祸。当时萧霆带兵过境平了乱民之争,席公明见王朗出自金陵王氏,又饱读诗书,不禁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得了席公明的相助,他们一家才活了下来,王朗也谋了一个文书的差事。后来,席公明被萧霆弃于南诏,还是记挂王朗,通过朝中好友举荐他去了翰林院,做了京官。
说起往事,席公明眉间的忧愁散了不少,眼中多了一些眷念之色:“你父亲是有大才之人,只是世易时移,未免牵连你父亲,我们已经久不来往了。”
漱玉眼底发酸,就算世人斥责席公明背信弃义、凉薄寡情,但是她知道,他一向有情有义,是至纯至善之人,一个这样的人生出了反意,可见萧霆有多么的胡涂。
“当初随军的那段日子,我见过漱玉娘子。”漱玉应该是没有见过王婉的,但是行军途中那么多事,席公明也不可能时时盯着她们,漱玉就开始胡编乱造:“我后来学医也是因为漱玉娘子的影响。”
听她说起漱玉,席公明眼底有一丝苦涩。
“对了,当时漱玉娘子给我看了一幅画,我铭记在心,日日临摹,已经有九分相似,您要看一看吗?”
席公明点了点头。
漱玉回卧房拿出一个画轴,在阳光下缓缓打开。
看到那幅画,席公明瞬间湿了眼睛。
那是在行军路上,经过多日的风雪,难得遇到了晴天。当时萧霆沐浴洗头之后坐在矮榻上喝茶,他穿一件黑色的长袍,头发披散在脑后,正一脸笑意地看着左懋和将士们摔跤。周围围了一群喝彩的士兵,左懋被一个膀大腰圆、肌肉虬实的小兵压在地上龇牙咧嘴。席公明正在一旁练习骑射,马却惊了,他抱着马的脖子惊慌失措,连发冠都掉了。漱玉正在小溪边清洗药材,但是大学初晴,溪流湍急,她的药篓子被急流冲走了,站在岸边急得直跺脚,又那光着膀子在溪边洗漱的士兵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去追那个药篓子。远山上白雪皑皑,近处的草地已经冒出了零星的绿色,所有人都活灵活现地跃然纸上,就像从未发生过四年前的事情。
如果时光定格在这幅画上多好!
“漱玉娘子说这幅画是萧将军画的。”这幅画是萧霆和漱玉一起画的。
席公明知道这幅画,却没有看过,因为这幅画在后来的行军中葬于大火,漱玉娘子每每说起这件事就后悔不迭,这幅画是萧霆准备送给席公明的生辰礼。
隔了这么久,他终于见到了这份生辰礼,心中百感交集。他缓缓把画轴卷起来,小心地包好,郑重地看向漱玉:“不知可否把这幅画赠与我?”
漱玉点了点头:“这幅画就是赠与先生的。当初在行军路上我见过您和萧将军君臣情深。此番前来岭南,听闻其中变故,有感而发临摹了这幅画,只希望你们不要辜负漱玉娘子的美意。”
席公明紧紧地捏着画轴,暗自在心中下了决定,此次入京,不论萧霆如何对待自己,就算是他要自己的命,他也愿意为了五万同袍再去求他一次,是给自己,也是给萧霆一个机会。
席公明对着漱玉躬身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漱玉侧身避让,回礼!
席公明毕竟年纪大了,又疾病缠身,这样一番奔波之后终于熬不住去休息了。
漱玉却没有休息,趁着太阳好,在院子里制药。虽然没有给席公明诊脉,但是大概已经了解了他的病情,日积月累已经伤及腑脏,恐怕命不久矣了,她也只能制些药丸于他用以缓解疼痛,药丸的制作十分繁琐,她这么一忙,天不知不觉就黑了。
......
此时梧州城风声鹤唳,左懋根本不敢闭眼,害怕一闭眼前方就会传来战报,夜深人静之时,将军府依旧灯火通明,下属和军师们聚集一堂。
“将军!属下以为该以鹤拓王的性命要挟朝廷,让朝廷允许岭南自成一国,我们可以纳贡称臣。”
“是啊,将军。听闻陛下十分看重鹤拓王,就是怕鹤拓王亡故之后南诏生变,大齐才刚刚平定天下不久,各地人心不稳,这个时候南诏乱了的话,八方响应,朝廷只怕应接不暇。”
“是啊,将军,到时候我们可以浑水摸鱼。”
按照左懋的想法,当然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杀了蒙夜酆再说,免得每日磨磨叽叽,就像用钝刀子在割自己的肉。但是,他记得席公明的话,不允许他轻举妄动,这么多年,他学了很多道理,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听席公明的话。
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知道你们都是不怕死的勇士,行了,散了散了,都回去睡觉。席大人估计这两日就回来了,等他回来了再说。”
岭南军中都知道,虽然左懋是大将军,但是席公明的话才有用,顿时都垂头丧气地出了将军府。
出了将军府,其中一位谋士说:“今日安国公得了几坛好久,邀我们去夜饮,正好席大人不在梧州,今日可以通宵达旦。”
席公明一向纪律严明,军中是不允许饮酒的,今日被左懋泼了一盆冷水,又恰逢席公明不在,众人跃跃欲试,你推我让地就往徐天的宅子走去了。
徐天虽然被夺了爵位,但是与左懋、席公明都是相识旧友,就算是被发配到岭南,他们也不可能让他去做苦力,反而安排了宅子荣养。这其中也有左懋和席公明的私心,曾经徐天可是带着十万大军投奔萧霆的,这十万大军后来被打散分到了各处,但是这样也说明军中到处都是徐天的人,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徐天说不定能成为助力。
徐天来了岭南,日日饮酒,醉了就大骂萧霆和朝廷,左懋心中暗喜,只要他们目标一致,萧霆迟早被拉下龙椅。
一行人进了徐天的宅子,虽然没有丝竹美婢,但是好酒好菜却是管饱的。徐天依旧是暴脾气,但是因为遭此大难,身段也放低了不少,他也不嫌弃他们位卑,与他们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一罐又一罐的好酒下肚,众人开始嬉笑怒骂,哭哭啼啼,已然大醉。
徐天也是摇摇晃晃,解着裤腰带要去茅房。只是他人刚进了茅房,瞬间就清醒了。
李郯一身军中盔甲候在茅房了,赶紧拿出另外一套盔甲为其更衣:“令牌已经拿到了,是袁校尉的令牌。”
徐天朝着窗户往外看去,见那群人已经横七竖八地倒在软垫上了。酒里下了蒙汗药,等这群人醒了只怕要到明天晚上。
徐天手脚麻利地换上了衣服,接过李郯递过来的令牌,一扬披风:“走吧!”
监牢里烛火闪烁,一位大夫蹲在蒙夜酆的身边,手上拿着一个小刀,满头大汗地看着他已经腐烂入骨的双腿,迟迟不敢下刀。
蒙夜酆已经痛得虚脱了,却还是哑着声音说:“用火炙,快点!”
大夫吓得一抖,赶紧让药童拿了炙棒过来,点燃了火,一点一点在伤口上烘烤,不一会空气中就传来了肉香。蒙夜酆嘴里塞了布条,几乎把牙龈咬碎,嘴里蔓延着血腥味。
第75章 死得其所
梧州牢狱的罪犯都被送去金鸡山当矿工了,如今的牢狱空荡荡的,但是因为里面关着大人物,狱卒们并不敢懈怠。
徐天和李郯一身盔甲,满身酒气地进了监牢。
徐天从腰间扯出令牌,口齿不清地说:“快点,袁校尉差了我们来提要犯,快快快!”
两个狱卒赶紧迎了出来,一脸恭敬地说:“如今牢里只有一个罪犯,上面下了死命令,说是一个大人物。”
徐天一脚踢在其中一个狱卒的膝盖上:“什么大人物,比安国公还厉害吗?袁校尉他们正在安国公宅子里饮酒,要提了这个要犯去找乐子,我可跟你说啊,在安国公府里的可不止袁校尉,得罪了将军们,你们的小命还想不想要了。”
那狱卒被踢了一脚,感觉膝盖都碎了,但是敢怒不敢言。袁校尉他们就得罪不起了,更何况那个虽然被夺了爵位,却被席大人和左将军奉若上宾的安国公。安国公宴饮,说不定左将军也在,都是他们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岭南贫苦,大人物饮酒取乐也常常从牢狱中提人,算不得什么大事。见这两个人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两个狱卒不想惹事,就领了他们进去提人。
蒙夜酆刚刚让大夫炙烤了腿,疼得已经昏死过去了。
徐天和李郯看到他时,吓了一跳,不动声色试了试他的鼻息才松了一口气。
“他的腿受伤了,上面吩咐让大夫来瞧,大夫才刚走,估计是挖肉太疼了。”
蒙夜酆人高马大,无知无觉下更是显得沉重。徐天扯了扯他的胳膊,不耐烦地一甩,吩咐旁边的狱卒:“你们把人给我送到马背上去。”
两个狱卒没有办法,只能使上吃奶的力气去搬蒙夜酆,幸好李郯在一旁帮忙,三个人这才好不容易把人弄上了马。
徐天也大方,解下腰间的钱袋子扔了过去:“给你们买酒暖身子。”
两个狱卒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如今牢里没有人了,他们得了钱正好寻个酒坊好好喝一场,两个人千恩万谢地把徐天他们送走了!
出了牢狱,行到拐角处,那里有二十来骑,。
这些人坐在马上,俱是脊背笔直,就连身下的马也是训练有素,他们穿着黑色的夜行衣,蒙头蒙脸。
徐天冲他们拱了拱手:“那年我带兵投靠陛下,以为能让你们飞黄腾达,没想到却害了你们。今日前方也许是死路,但是我徐天就是死,也要给你们拼出一条荣华大道出来。君对我不离不弃,我自然不负君。”
这些士兵曾经是徐天手下的兵,后来他投靠了萧霆,这些兵就分批被打散并入别处,一部分跟随萧霆攻打南诏,本来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没想到打下了南诏,他们也成为了弃子。
夜深人静,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动作一致地冲徐天拱了拱手。
“耗子!”徐天指了指一个小个子的士兵,然后看向趴在马上的蒙夜酆:“你和他同乘一骑,他死你亡!”
“是。”耗子二话不说换了一匹马,在蒙夜酆的后背上塞了一块铁皮,然后把他整个人绑在自己身上,然后调整坐姿拉住缰绳。
徐天见他准备好了,一挥手:“出发!”
两军对峙,最活跃的就是探子,入夜之后是探子出入最频繁的时辰。徐天和李郯已经脱下了盔甲,与其他人一样都穿着夜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