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水?”
“没事,这是从梧州运过来的水,您放心用。”薛统打开一旁的柜子:“你们还没吃东西吧,这里有米面、鸡蛋、还有腊肉,我先给你们闷个腊肉饭,怎么样?”
漱玉的确是饿了,她专注着煎药,也不讲究吃什么。
这时昌伯匆忙跑了过来:“女公子,郭檠吐血了!”
第70章 水?
一直忙到下半夜才算把郭檠的命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他的外衫亵衣都被褪去了,露出腹部狰狞的伤口。一长条伤口几乎蔓延到后腰,漱玉先是按出里面的淤血,涂上粉末状的药止血,包扎之后把一碗又一碗的汤药灌了下去。
郭檠这里不能掉以轻心,金翅也需要时刻注意,苏瑾的褪也要治疗包扎,以免引起溃烂。幸好有薛统和昌伯在旁边帮忙,稳而不乱。相较于郭檠而言,金翅的状况更加严重,它毕竟是动物,有些药材对它是无用的。当郭檠的高热退掉之后,她几乎是一步都不离地守着金翅。
如今的薛统小有权力,让属下送了不少药材过来,漱玉一边整理药材,一边观察金翅的状况,不敢掉以轻心。
苏瑾上了药之后本来已经睡下了,睡梦中闻到了腊肉的香味,挣扎着睁开了眼睛,这才觉得腹中空空,饥肠辘辘。
因为漱玉要照看伤员,薛统把一张小方桌搬到了卧房,这青砖瓦房虽然简陋,但胜在宽敞,大家都挤在一起也不觉得逼仄。
“女公子,来吃点饭吧。”薛统把一罐子腊肉饭搬了进来,顺便做了一瓮油茶,昌伯跟在他身后,抱着一摞碗,也是一脸憔悴。
薛统见苏瑾醒了,赶紧去扶他:“随便做了些吃的,先垫一垫。”
几个人的确是饿很了,漱玉吃了一碗腊肉饭,喝了一碗油茶,这才觉得冰凉的四肢有了温度,这才看向昌伯:“麻烦您去煮点清粥,明日郭檠醒了只能吃清粥。”
“好,我这就去。”昌伯飞快地把碗里的饭吃完了,他黑黑瘦瘦的,动作却麻利得很。
苏瑾吃了三碗饭才放下碗,腿上的疼痛又传来了,他哼哼唧唧就去床榻上躺着了。
薛统吃了晚食的,所以只吃了一碗,放下碗筷之后看着漱玉欲言又止。
漱玉一边煎药,一边扫了他一眼:“翠娘现在在废后身边伺候,冷宫虽然清冷也算是有个容身之所。离京之前,我让医署的朋友给她送了药和银钱,外面的吃食带不进去,但是在宫里只要有钱,也是能买到自己想吃的东西的。”
薛统这才松了一口气,翠娘跟着他十几年,福没享,苦却受了不少。他好不容易在京都寻了一个差事,女公子又能治好翠娘的隐疾,他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没想到被牵连到了那么大的官司里面,自己被发配倒没什么,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怎么样都能活,但是皇宫、掖庭、冷宫,这些听着就让人胆寒,不知道她的日子在里面要怎么熬。
薛统呼出一口气:“多谢女公子的照应!”
一轮满月挂在天边,今日是元宵节,可是这庄子里没有丝毫过节的气氛,漱玉扫了一眼薛统身上穿的盔甲:“你呢,过得怎么样?”
薛统人高马大,坐在一张靠椅上,伸长自己的腿,身子往后靠了靠,看向窗外挂着的明月:“席先生说,陛下不会让我们这些人活的,因为我们都是杀死漱玉娘子的罪魁祸首。”
漱玉手上的动作一滞,当初薛统被流放时是准备戴罪立功的,但是这才几个月,他就已经身居高位了,人心是会变的,况且他身边都是席公明、左懋之类,他们更容易惺惺相惜,与自己的生死安危相比,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也没那么重要了,况且改天换地之后,翠娘是不是也能安然出宫,她站在薛统的角度一下子能想明白他的思想为何改变了,没有斥责也没有阻拦。当初进攻南诏的五万将士与萧霆已经势同水火,而其中最需要解决的是萧霆。
“你能想办法让我见一见席公明吗?”漱玉侧头看了一眼薛统。
席公明和左懋一文一武把控着岭南。
“暂时不行,席大人不在金鸡山。”薛统转过视线看向她:“现在岭南到处都在抓壮丁,进了岭南要么充军,要么去挖矿炼铁,基本上是出不去的,你且安心在这里住下。金鸡山出了事,我已经让人给席大人传信了,过不了多久就有回信了。”
“金鸡山出了什么事?水?”
薛统点了点头:“这两个月已经死了上百人了,全部是浑身漆黑腐烂。后来我们四处打听才知道金鸡山这个地方是不能住人的,即便有人搬过来,不多久就会染病死掉,所以这一片都没有人住。后来席大人他们在这里寻到了铁矿,这才迁了人过来。我们请了大夫过来,说是有可能这里的水被污染了,所以我们才从梧州运水过来,但是金鸡山这么多人,那点水也只是杯水车薪,不够用。”
“你呢?有染病吗?”
薛统叹了一口气,解开袖口,撸起袖子,露出里面已经发黑的胳膊:“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被传染了,只是有轻有重,待这些黑色蔓延至全身,身体就会开始腐烂。”
漱玉心中心中悲愤:“既然知道有问题,为什么还待在这里,都不要命了吗?”
薛统无奈地笑了笑:“我们这条命怎么着都活不成,萧霆不让我们活,席公明和左懋逼着我们每日要交万斤铁,染病又如何?死了人又如何?他们总能送新的人来。”
生不由己!在时代的车轮之下,每个人都如蝼蚁一般。
薛统在这个庄子里拥有无上的权力,可是与席公明、左懋相比就如尘埃一般,他们不会在乎他的死活,只需要他拼命。
“山上有动物吗?”一股苍凉之意在漱玉心中蔓延,但是她必须打起精神:“活物,比如兔子、鹿、老鼠之类的?”
这些薛统倒是没有发现,金鸡山是铁矿山,最近都被挖得坑坑洼洼的,声音也响,就算有动物也被吓跑了,他摇了摇头:“我没有发现。”
漱玉眉头紧锁:“马匹呢,你们的马有因为染病而死的吗?”
薛统细细思索:“没有,没有染病死的,只死了两匹都是劳累死的。”
“如果是水有问题,那么动物也会染病,除非它们吃了解药。”漱玉神情肃穆:“明日我能去山上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薛统心中也升起了希望,每日看着有人死去,他心里也难受,可是想着自己说不定哪一日也要死了,心就变得越发坚硬,慈不掌兵,他告诫自己。可是,如果真的能不死人,谁又愿意死呢,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整个夜晚,漱玉都不敢松懈。直到天边泛白,郭檠和金翅的呼吸才渐渐平缓,漱玉这才让薛统和昌伯去歇息,自己也靠在一张躺椅上小憩了一会。
睡梦中漱玉经历了短暂的平静之后耳边突然传来了几百只鸭叫声,简直萦绕在耳边挥散不去,最终她放弃了挣扎睁开了眼睛,就见金翅伸长脖子嘎嘎乱叫。
一只金雕竟然像鸭子一样叫,漱玉好笑又心疼,赶紧先去端了一碗水给它喝,原来昌伯早就醒了,厨房里热气腾腾,不仅有热粥,还有剁好的肉糜,看到她,昌伯扯了扯僵硬的脸:“金翅小时候生病也吃肉糜。”
“正好,它醒了,估计是饿了。”
动物果然是动物,恢复力惊人,虽然还是不能动,它已经能吃能喝了,闲了就在屋子里嘎嘎乱叫,气得苏瑾要拿鞋子砸它。
天气不错,漱玉干脆把金翅抱到外面晒太阳,郭檠还不能吃东西,中途起来喝了药就又睡了,只是不再发热了。晒着太阳,金翅昏昏沉沉地又睡着了,漱玉在一旁煎药,院子的一角有些杂草野花,昨夜的慌乱与狼狈恍如隔世,现在他们都安然无恙地待在自己身边,再好的岁月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时,屋外响起了马蹄声,紧接着薛统就捏着一封信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女公子,席大人三日之后到达鸡鸣山。”
漱玉接过信扫了一眼,的确是席公明的字迹,心中唏嘘不已,他到底没有泯灭人性,把信还给他,看了看高悬的旭日:“你来的正好,我想去山上瞧一瞧。”
“行,我陪你上山。”
药已经在炉子上煎好了,漱玉交代了昌伯给他们喂药:“大概日落时分就回来了。”
昌伯应了之后,漱玉就和薛统山上了。
即便是冬日,南方的山林也是茂密丛生,枯黄和翠绿交映。沿着山路往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运铁器的人力车,整个鸡鸣山轰隆隆的,满路灰尘。那些人拖着铁器脚步沉重,一脸茫然,不少人的脸都泛着黑色。两个人骑马上山,往上走就没有路了,就把马系在路边,两人徒步往里面走。
一路上草木繁盛,两个人走了半个时辰都没有见到动物,这里离矿山太近了,只能继续往里走。终于,往里走能看到兔子了,竟然还有野猪,树林里也有鸟叫声。
如果水真的有问题,这些动物为什么活着?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不能没有水。
“不能往里走了,再往里面走说不定有老虎、山彪。”自从进了森林的腹地,薛统的手就没有离开刀柄,而且十分谨慎。
漱玉也不愿意冒险,夜晚的森林危险无处不在,两个人折返回到原处,就见两匹马温顺地在吃着草。
薛统刚要去牵马,漱玉突然制止了他:“等一下!”
第71章 善变
两匹马温顺地在路边吃草,山路两侧因为常有车马路过,草长得稀稀疏疏的,又正值冬日,有的草已经枯黄一片,有的却翠绿鲜艳,青黄相间。
漱玉发现马儿吃的是同一种的草,长得像三叶草,但是叶瓣是尖刺状,软软地趴在地上,她扯了一根草闻了闻,气味似葱。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草,而这里漫山遍野都是这样的草。她把叶瓣在指尖碾出绿汁,用舌尖舔了舔,竟然是甘甜混合着辛辣。
“你的这些马平常吃什么?”
“草料和豆子,有时候上山就这样随意丢在路边吃些杂草。”
“嗯,我们走路下山吧。”
薛统不明所以,牵着马和漱玉走着下山,一路上她走走停停,四下观察。原来这座山上到处都是这样的野草,即使在冬日也长得十分茂盛。心中有了猜测,她就摘了一些杂草用衣摆搂着,目光灼灼地看着薛统:“晚上你帮我试药如何?”
“当然可以。”薛统一口就答应了,随即小心翼翼地问:“什么药?”
“别担心,我会控制好克重的,一点一点来。”只是猜想,漱玉不想让他空欢喜一场,准备先试药,等有了结果再跟他讲。
摘了野草,两人骑马回去了。
苏瑾好了不少,正坐在院子里烤火。金翅看到漱玉,又嘎嘎地叫了起来。昌伯赶紧给他们端了椅子出来,外面的炉子上面汩汩地煮着热汤,一张小方桌上摆了肉和蔬菜。
“薛将军,女公子,晚上吃锅子可好?”
薛统已经大刀阔斧地坐了下来,漱玉先进屋瞧了郭檠,见他睡得正沉,轻手轻脚地替他把了脉,脉象虽然依旧虚浮,倒也沉稳了不少。她起身出了门,昌伯端了油茶立在门口,小声说:“半个时辰前起来又喝了一碗药,还是吃不下东西,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漱玉挽起袖子帮忙去厨房拿碗:“今天辛苦您了,他好了不少,现在少吃一些也是好的,腑脏少些负累。”
昌伯不知道这个女公子的医术到底如何,但是苏瑾对她称赞不已,之前那个大丫也喊她神医,看来的确是深藏不露,心中也有了底。
一群人围着炉子吃锅子喝油茶,在这微凉的夜色里也有了一丝人间烟火气。
苏瑾毕竟是伤员,吃了饭之后就昏昏欲睡,漱玉赶他去屋里睡觉。本来想让金翅也回屋睡觉,它却不满地嘎嘎乱叫,漱玉没办法,就让它挨着炉子待着,自己在一旁炮制刚刚拿回来的野草。
先拿了一个铁锅放在炉子上烤制野草,要小火慢烤,不能心急,漱玉见薛统在一旁打瞌睡,体谅他昨天没怎么睡,今日又奔波一天便催促他去睡觉:“炮制药材估计要花些功夫,你先睡,等好了我喊你。”
薛统见这么晚了,她还要煎药,还要炮制药材,有些担心:“昨日你也没有怎么好好休息,要不你先去睡,我在这里瞧着。”
“不必了,药的事情还是我亲力亲为,昌伯,你们都去睡,我没事的。”
昌伯毕竟年纪大了,今日又忙了一天,薛统明天还要当值,见她这么坚持也就不磨蹭赶紧去歇着了,也能早些起来换她。
或许是心里记挂着事情,薛统睡得并不安稳,刚到丑时就醒了,只见院子里的几个炉子上用小火煨着药,漱玉一个人,守着五个炉子,刚炮制的草药被她一点点加入药罐,她借着一旁的火光观察着汤色,神情专注。
薛统立在门口看着她,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似曾相识。当初两军对垒,伤亡惨重,漱玉娘子就会在军医的帐里帮忙,一人要看顾好几个炉子,她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她性子好,从未红过脸,对谁都是温温柔柔的,军中所有人都很喜欢她,可是她是将军的女人,大家就算有什么心思也不敢表露。可是,就是这些人最后吃了漱玉娘子。不怪萧霆无法原谅他们,就是他们,哪一个不是在咬牙活着,那些行军的日子,不能想,一想浑身就战栗,所以同袍们醉生梦死,浑浑噩噩,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变得狼心狗肺,不念过去。
“薛统,你醒了!”漱玉看到廊庑下有一个身影,抬头看去,就见他站在门口发呆。
“嗯,我睡好了,你去休息吧,炉子我来看着。”薛统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漱玉赶紧拿了一个碗舀了一碗药:“来,你先尝尝这个药!”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薛统把药一饮而尽,热腾的汤药吞入腹中,浑身上下都暖了起来,他在椅子上坐下,拿着火钳子挑着炭火。
漱玉一直盯着他:“有什么感觉吗?你尝的什么味道?”
“啊?”薛统一愣,随即明白她是要让自己试药的,自己却啥都没有尝出来,一时有些尴尬:“喝得太快了!”
漱玉看了看一旁的沙漏:“没事,半个时辰之后再喝一碗。”
“要不,你先去睡吧,你都熬了两晚了。”
“没事!”漱玉从荷包里拿出一个药丸:“来,吃一个,吃了这个就精力无穷。”
黑色的药丸酸酸甜甜的,吃下肚,不一会腹部就升腾起一股热气,冬日的寒气似乎瞬间就被击退了,连脑子也清明了不少,这个王家女公子还真是老天爷赏饭吃:“这是什么药啊,你卖不卖?我们都要值夜的,就算白日里休息了,晚上值夜也还是会困,要不,你卖些给我吧。”
漱玉却直接扯下荷包丢给他:“送给你了,是药三分毒,一天只能吃一粒哦。”
薛统捏着荷包傻笑。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半个时辰之后,薛统郑重地尝了药,不敢再大口喝了:“有点辣,还有点甜,像葱。”
漱玉点了点头:“和我尝的差不多!”
薛统喝完药就要去当值了。
昌伯睡了饱饱的一觉,醒来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女公子去休息,这里交给我,这几个炉子我都记清楚了。”
“好,那就麻烦您了。”
可是这一觉也就睡了个把时辰,院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漱玉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感觉浑身都不舒服了。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席慕一身茶色劲装,头发束冠,整个人看起来丰神俊朗的,真的就像哪家的富贵公子一般,她手上拿着马鞭,进了院子四下瞧了瞧,目光扫了扫昌伯,仰起下巴:“听说薛统在屋里养了女娘,出来让我瞧瞧。看来这薛将军也不似他自己说的那么专情嘛?可见男人真的没一个好东西。”
昌伯看到席慕时,瞳孔一缩,当初就是这个女将军下令把他们抓到这里来的。
苏瑾正在院子里晒太阳,昏昏欲睡时被惊醒,满脸都是不悦,他本来就长得俊俏,此事那双丹凤眼微微一瞪,竟是风情万种:“男人怎么就没一个好东西了?”
看到苏瑾,席慕眼睛一亮,嘴角不自觉地就带上了笑意,刚刚的怒火已经下去了大半,她从小就有一个坏习惯,见不得美人发怒,没人一怒,她的心都化了:“咦,原来是位公子啊,肯定是因为公子容颜太过美丽,引得旁人胡说八道,我这里向公子道歉,是我鲁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