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入新宅,虽然和周围的宅子相比不大,但怎么说也是三进的,母女两好好收拾了两天,才让宅子有了些许模样。
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漱玉坐在台阶上,胳膊和腿沉重地使不了丁点的力气。
谢氏也是惨白着一张脸气喘吁吁。
此刻夕阳西下,漫天的云朵被染成了火红色,有阵阵清风吹来,她仰起脸,这样的日子竟然让她生出丝丝眷恋。
因为隔天要去广仁寺,两人随便在食铺里买了两个毕罗吃了就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漱玉就赁了一辆牛车前往广仁寺,去广仁寺要走西门,正好去医馆瞧一瞧。
漱玉敲开医馆的大门时,长青盯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过来敲门:“你来这么早干什么?我不是说师父回来了我再给你传信吗?”
“我今日要去广仁寺,你知道师母住哪里吗?我正好去看看师父。”
长青眼睛一亮:“你要去广仁寺?带上我呗,我给你带路。”
“行,那你快点,我带我娘去广仁寺还愿呢。”
“行行行!”
长青随行的话,有人驾车,漱玉给了车夫两个铜板就让他回去了。
一路上出城的人很多,长青驭术不错,平缓不颠簸。
广仁寺建在半山腰,山下有不少民宅,有的会租赁给一些居士,或者做些食铺的小生意,因为游人众多,山下渐渐变成了一个集市,其热闹程度竟然不输西市。
长青轻车熟路在人群中穿梭,可是走了一半路竟然遇到了衙役拦路,他性格又好,又机灵,从怀里掏出一包栗子递给了衙役:“官爷,前面出了什么事?”
衙役收了栗子,也不隐瞒:“前面宅子里出了人命官司,仵作正在验尸。”
好不容易出趟门就遇到了人命官司,真是晦气。
山脚下本来只是一个小村庄,规划得并不好,道路歪七扭八吧,路封了一半,牛车过不了,只能走人,前后都是人,他们也是进退两难。
“官爷,还要等多久?”
亚裔看了看天:“估计差不多了,现在只是粗略地看一看,还是要把尸体拖到义庄再精细地验。”
果然,他们没有等多久,衙役们就收了队,道路通了,人来人往都是人,他们的牛车顺着人流往前走。
长青把马车停在一座还算精细的宅子前,只见大门敞开,门口围了一圈人。
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坐在地上痛哭:“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真的不是我们害的啊,那老妇人已经住了快两年都没事,那老爷子来了些日子了,哪里知道就这样死在屋里了,往后我还怎么做生意啊。”
“是不是你家吃食有问题。”
“天地良心啊,那好妇人从来都是自己下厨弄吃食的。”
“那仵作查出来什么没有?”
“官府的人什么都没有说,哎呀,我也是好心,每月就收那老妇人二十个铜板,哪里知道会惹上这么大的官司。”
听到这些议论声,长青握着缰绳的手一紧,突然从车上跳了下来:“你说什么?谁死了,哪个老妇人?”
那个妇人看到长青,立刻蹦起来拉住他的手:“你这个后生终于来了,官府还找不到人呢,你家里的人死在我的宅子里,你可要赔钱。”
轰!长青脑袋一片空白。师母死了?师父也死了?怎么可能啊,明明前些日子还好好的啊!怎么可能?
等他们赶到义庄时,已经正午了。
义庄门口守着两个衙役,长青当先奔了过去:“刚刚是不是有一对老夫妇被送过来了。”
衙役上下扫了长青一眼:“你们是谁?”
“那对老夫妇又可能是我的师父和师母。”
“那稍等一下吧,仵作正在验尸,待会让你们进去认尸。”
漱玉和谢氏下了马车,两人站在长青身侧,俱是一脸凝重。她实在想不通,明明前些日子还活得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或许是认错了呢,说不定师父和师娘去了别的地方,师父还在她的毒,说好了要替她解毒的,怎么可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呢。
等待的过程十分漫长,半晌,就见仵作领着两个学徒模样的人出来了。
守门的衙役上前说了两句,仵作点了点头,看向他们:“来吧,进来认一下人。”
漱玉竟然有些犹豫了,就是长青也胆怯了,最后还是谢氏拉着他们的手进了义庄。
义庄里停了好几具尸体,俱是用白布盖着。
心脏似乎被一只手揪着,漱玉那只被谢氏牵着的手满是汗水。
几乎没有给他们调整情绪的空隙,仵作停在一具尸体前面掀开了白布,露出师父那灰白的脸。
在白布掀开的那一刻,一股香气钻入漱玉的鼻腔,她的身体一僵,随即紧紧地握紧了拳头。
是尸花的香味。
“师父!”长青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已经泪流满面。
那仵作见的确是他们的师父,目光看向还算镇定的漱玉:“我刚刚已经验尸了,但是很奇怪,从这两位老者腑脏的腐烂程度来看,因为死了至少有五日了,但是他们的皮肤却没有任何腐烂的痕迹,宛若刚死。而且尸体有一股异香,我从未闻过!”
沧澜山庄的秘药,尸花,外人根本无法窥见。因为药女会被分食,为免尸体腐烂,沧澜山庄用尸花提取香露,不仅让她们喝,还要日日涂抹全身,这样,就算药女死了,肉身也会不腐,且有异香。
漱玉对这种香味太熟悉了,那么是沧澜山庄的人杀了师父和师娘吗?那他们又是为什么这么做?是因为她吗?
她不认为沧澜山庄的手段会如此迂回,如果他们确定了她是药女,绝对不会放任她在外面。
心脏一下子就被怒火充斥着,她要报官,要让沧澜山庄再一次被毁灭:“死因找到了吗?”
“死者身体没有外伤内伤,且死状平和,我们在屋内发现了两个炭盆,且门窗紧闭。春寒料峭,山中夜间阴寒,两位死者有可能是死于煤炭中毒。”
“不可能!”长青满脸泪痕:“我师父是大夫,冬日里不知道救了多少煤炭中毒的患者,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
漱玉咬紧后牙槽,竟然连死因都抹去了,果然是沧澜山庄的手段,她不死心:“不能再查查吗?有可能是中了其他的毒?”
“死者腑脏都没有中毒的迹象。”
竟然是连告都告不了。
仵作见他们不说话:“节哀顺变,在睡梦中去世也是福奇。验状我会交到衙门去,等县令盖了章子,你们就能把死者的遗体领回去了。”
“等等!”漱玉突然出声:“既然是煤炭中毒,为何死了至少五日,皮肤却不腐?难道这不是疑点,如此轻易地把案件归为意外,你们是不是太过敷衍了事了。”
漱玉的话让仵作哑口无言。
“我听闻沧澜山庄有一种秘药能让尸身不腐,有没有可能我师父师母是沧澜山庄的人杀的。”漱玉眼神冰冷,竟然有着要和他们玉石俱焚的念头:“如果此案你们不查清楚,我就去京兆府和大理寺击鼓鸣冤!”
此案的确还有疑点,但是有疑点的案子多了去了,衙门里积压的案件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尸体连这义庄都停不下了,既然当事人不依,仵作也只能把案件报给县令。
漱玉知道现在攀扯沧澜山庄不明智,反而会让他们注意到自己,但是她不远师父死得不明不白,既然那些人躲在暗处如臭虫一般,那就把他们扯到明处,看看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如何行那些龌龊之事。
这个案子瞬间就传遍了整个京都,沧澜山庄竟然杀了国医,而且他们有不让尸体腐败的秘药,传闻纷纷扬扬,让所有人兴奋不已。
而就在所有人因为这个案子好奇不已时,沧澜山庄的一个管事竟然亲自去了县衙,并向县令呈上了秘药:“我们真是冤枉得很,您也知道我们沧澜山庄有名的除了药女就是各种药,前些日子我的确见过孙国医,还和他探讨了医术,我们也想邀请孙国医前往沧澜山庄,可是被他拒绝了。当时我就奉上了这种秘药,想让孙国医指正指正,国医说虽然不能答应我们前往沧澜山庄,但是看看秘药还是可以的,哪里就能想到国医竟然把秘药用到了自己身上。”
沧澜山庄如此坦荡,倒解释了所有的疑点。
“不可能,肯定是我师父不愿意去沧澜山庄,你们就杀了他。”长青红着眼如同一只兔子,他坚信师父绝对不可能犯那么荒唐的错误,那就绝对是没人谋杀的。
那管事四十来岁的模样,一张国字脸上满是无赖:“我们沧澜山庄每年都会邀请不少名医前往,也有不少名医会拒绝,这并不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情,我们怎么可能会因此而杀人呢,官爷请明鉴。”
漱玉盯着那个管事,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恨意涌起:“你们怎么不可能杀人呢,你们为了养药女不知道害了多少幼女,竟然还有脸在这里装腔作势,药女如此残忍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杀人对你们来说也就不奇怪了。”
“这个女公子莫要胡说。沧澜山庄养药女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沧澜山庄做的都是正经买卖,绝对遵守大齐律法。”
“可是我怎么听说不少权贵富户去沧澜山庄求药女?”漱玉盯着他的眼睛。
“江湖传言女公子也信啊。”
“行了!”县令的惊堂木一拍,似有不悦地扫了漱玉一眼:“难不成因为江湖传言就给人定罪,此案了解,家属领回死者尸身,尽早让死者入土为安。”
“官爷!”长青跪在地上一直磕头:“青天大老爷,我师父绝对不是煤炭中毒,求求您好好审审案件。”
尸身不腐的疑点解决了,县老爷也不愿在这个案件上纠缠,匆匆就结案了,竟然不顾漱玉和长青的反驳就离开了。
漱玉立在堂上,宽阔的大堂四面都有风吹来,吹得她裙摆飞扬,眼神冰冷,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沧澜山庄手中的木偶,他们让她生,让她死,而她永远没有说话的权利,一团火在她的眼中升起,经久不灭,总有一天,她要亲手毁了沧澜山庄。
这个案子不仅没有让沧澜山庄损失半分,反而让他们名声鹤起,求药的人络绎不绝。
......
灵堂摆在了孙氏医馆,漱玉和长青着重孝,前来祭拜的人络绎不绝,除了真的感念孙大夫的,还有不少人是来看热闹的,对着长青和漱玉指指点点。
长青的眼睛都哭肿了,低着头往火盆里烧着楮钱。
漱玉和他并排跪着,看着火盆里的火焰,心绪随着火苗上下飘摇。对付沧澜山庄只有像萧霆那样,用绝对的实力摧毁他们,且不让他们死灰复燃。
谢氏在堂中招呼前来祭拜的人,给大家送上羹饭。
这时,突然闯进一伙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一边哭一边喊冲进了灵堂。
孙氏的族人来了。
与族人相比,徒弟就显得生分多了,整个灵堂都被族人们占据了,漱玉和长青被挤到边角去了。
谢氏过来劝他们:“你们也守了三日了,现在孙氏族人来了,你们且回去歇着,明天再过来!”
整个孙氏医馆喧嚣不已,那伙人不仅占据了灵堂,连后院卧房都不放过,进进出出都是人。
长青呆呆地立在一旁。
这时两个妇人拎着两个包袱走了过来:“这是你们的衣物,谢谢你们守了这些日子,我们来了,这里就没你们什么事了,以后孙氏医馆也关了,你们去别处谋生吧。”
长青突然把包袱打在地上:“你们干什么?师父尸骨未寒,你们就要占了医馆去?”
“你这后生还真是奇怪,孙家一门都死光了,不管是医馆还是宅子都应归入族中,要不然呢,难不成你以为自己是孙国医的徒弟就想占了他的家业!”那妇人眼神凶狠,逼近长青。
长青一下张口结舌,一张脸涨得通红。
漱玉望着灵堂上的棺椁,心酸不已,她知道应该听谢氏的,接下来的一切都应该交给孙氏族人,可是她怎么可能置之不理,孙氏族人也就刚进来时装模作样哭了一通,现在人都满屋子乱逛,师父的卧室都被翻得不成样子,前来祭拜的人看着这种情形,匆匆上了香连羹饭都没吃就离开了。
她怎么能够允许师父的葬礼变成这样,突然冷着脸大声说:“既然你们是来哭灵的,那么都来灵堂,都过来哭。”
那妇人往她面前一站:“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滚远些!”
漱玉一把抄起放在墙角的棍子,冲着那妇人的肩膀就砸过去:“给我哭!”
灵堂一片混乱。
那妇人挨了打反手就要扯漱玉的胳膊,但是漱玉却像魔怔了一样,拿着棍子乱挥,谁都无法靠近。
长青有样学样,拿着捣药的棒槌对孙氏族人怒目而视:“你们要守灵就好好守灵,师父还没有下葬你们就争抢这些东西,简直畜生不如。”
孙氏族人多,刚开始被漱玉唬住了,男人们见只是一个瘦弱的女郎,几个壮汉就要上去抓他们俩。
漱玉毕竟是女子,没几下就被他们摁在地上,她的脸庞憋得通红,咬着牙一句话都不说,手指扯住腰间的一个荷包,然后往空中一扬。
细碎的粉末在空中飘散开来,离得近的汉子虽然迅速地躲避了,但是那些粉末还是飘了一些在他们脸上,瞬间,他们的脸上就冒出如黄豆大般的红疹,不仅疼而且痒,当他们用手去挠的时候,红疹越来越大,也就越来越痒。
离漱玉近的几个壮汉捂着脸后退,那种深入骨髓的痒让他们恨不得把脸皮都接下来,最后几个人躺在地上打滚,一遍抓一边喊:“好痒啊,好痒啊,救命,救命!”
这骇然的一幕镇住了孙氏的族人,他们远远地看着灵堂中间的漱玉,眼神胆怯,不敢上前。
后来还是一个面相稍微和善的妇人上前:“是我们不好,你放过他们吧,我们一定好好哭灵,不再惹事。”
漱玉充耳不闻,继续跪在灵前,看了长青一眼:“你干什么?火盆都要灭了!”
长青都呆住了,被漱玉看了这么一眼,他膝盖一软跪在她旁边,手忙脚乱了拿了楮钱往火盆里扔。
漱玉不疾不徐地烧着楮钱,内心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原来,这就是反抗的感觉,竟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好。不退让、不求饶,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就不会输。
不管是前世,还是重活一世,她都在顺从地接受一切。前世顺从沧澜山庄,顺从萧霆。这辈子因为恐惧沧澜山庄,只想着避让,隐藏自己,可是,他们却步步紧逼,且洋洋得意。退让从来都解决不了问题,那么,就迎难而上吧。
鹤拓王府刚刚解了禁令,蒙夜酆就得知孙国医去世的消息,匆匆过来祭拜,在路上遇到了徐浥青和周柏霖。
三人同行,到了孙氏医馆门口,却看到门口围了一堆人。
周柏霖拉住一个医署的同僚问:“怎么都围在门口?不是来吊唁的吗?出了什么事?”
“子瑜!”那个同僚竟然一脸兴奋:“孙国医的那个女弟子刚刚不知道使了什么药,孙氏来闹事的族人脸上就起了一堆疹子,现在抓得整张脸都在流血。这个药只一呼一吸之间就起了效,好想知道是什么方子啊,到时候遇到地痞流氓,这药还真够他们受的。”
周柏霖往医馆里面瞧去,只能听到微弱的呼叫声:“应该就是痒痒药。”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那同僚双眼放光:“痒痒药没有这么快起效,而且我刚看他们用水洗都洗不掉,而且脸越来越红了!”
大家挤在门口议论纷纷!
“鹤拓王到!”一队御林军挤进人群,分开了一条道。
蒙夜酆当先进了灵堂,除了角落里躺着几个不知是死是活的汉子,其他孙氏族人都跪得板正。
他先给孙国医上了香,然后径直走到漱玉跟前:“节哀顺变!”
漱玉和长青起身回礼。
蒙夜酆见她着一件孝衣,神情冷凝,一张脸犹如寒冰一样,不知为何有些心疼:“我留一队御林军守在此处,再有人闹事直接扭送至京兆府。”
漱玉却拒绝了:“多谢王爷的好意,他们不会再闹事了。”
徐浥青和周柏霖也上完香了。
之前前来吊唁的人被灵堂的变故惊得都挤在门口,此时见鹤拓王他们都进屋祭拜了,大家也就络绎不绝地往灵堂去。
蒙夜酆三人也不便挤在灵堂,就去了旁边的屋子吃羹饭。
周柏霖神情低落:“我看孙国医硬朗得很,怎么就这样去了呢。”
没有人能回答他。
徐浥青最近清瘦了不少,呼啦啦几口就把羹饭吃完了,他还要为父亲流放岭南奔波,可是人走茶凉,这些往日只需一句话就有人争着替他办的事情,现在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吃了许多闭门羹,不少人见到他就躲,甚至不容他把话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