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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错(垂拱元年)


这条船上住的大部分都是顾峪家眷,只有姜行一个外男。
听罢姜姮来意,姜行摆手道:“你何时变得如此多手多脚?这是军谋大事,你不要随意干涉。”
姜姮道:“当初我若不多手多脚,大哥又怎么会在这里?”
姜行听她翻旧账,心生不悦,“那能一样么,我是你亲兄长,你去找卫国公说一说求一求,在情在理,那个赵子兴,和你我非亲非故,我去找卫国公求情,拿什么理由来说?我总不能说是你让我去求的,卫国公若是再问我,你为何替那赵子兴求情,我怎么答?”
他苦口婆心道:“阿姮,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消停些吧。”
姜姮真是没有想到,当初卫国公入狱,兄长不帮忙,还可说姜家自顾不暇,力不能及,而今,一件与人方便、举手之劳的小事,兄长竟也诸多借口,推脱不管。
姜姮终是自己去寻了顾峪。
“赵子兴?”顾峪只知赵青名讳,尚不知其字,听女郎提起,微微愣怔了片刻。
“你们早就相识?”顾峪沉着眼眸看向姜姮,她至今没有唤过他的字,甚至,他疑心她根本不知他的字,却唤别的男人的字这般顺口。
姜姮也不相瞒,只说了赵青与杜仲是同窗。
顾峪却听出,赵青与燕回也曾是同窗。
“他叫赵青。”顾峪忽然说了句,意在告诉女郎,不要再对赵青以字相称。
“卫国公,你挑选他做副将,必定是有所考量的,若因他晕船就放弃他,不也觉得有些可惜么?而且晕船不是无解,不如,给他个机会看看呢?”
姜姮的声音再次温和起来,不似之前故作的泼辣,也不似这几日的冷漠疏离。
顾峪沉默,只定定望着女郎。
她宅心仁厚,给谁都想求个机会,唯独对他,她可曾想过,他也需要一个机会呢?
“你可想好了,你自己在做什么?”
自神都出发,虽然相伴而行,同船而渡,姜姮没有主动和顾峪说过一句话,哪怕夫妻同在一间舱房,她也总是有各种事情忙着,有各种办法看不见他,听不见他。
临行前那晚的事情,他们谁都没再提过,但姜姮似乎已将那晚当作决裂了。
诚然,她那般戏耍讥笑他,他没将她生吞活剥,还能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相敬如宾已是莫大仁慈。
她不是要拒他于千里么,怎么又为了一个不过几面之缘的男人来求他呢?
她凭什么觉得,他能叫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只是提个建议罢了,决定自然还要你来做,一切随你。”
言下之意,她不是求他,他完全不必听她的。
姜姮说罢,没在舱房多留,去了甲板透气。
顾峪沉默许久,命人传话赵青,若到下个渡口,他还是晕船的厉害,就让他折返。
赵青得到消息,也跑到甲板上来,对顾峪的船只朗声喊了句:“多谢大将军!”
看见姜姮在甲板上透气,又对她拱手道:“多谢夫人!”
姜姮笑而不语,只对他挥手回礼。
姜行也来了甲板,看见姜姮与赵青遥相笑望,心里突突一跳,忙摆手示意赵青回舱房去,走近姜姮低声对她训诫道:“我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你还是去找卫国公求情了?”
“一件小事罢了,大哥千难万难,卫国公不也同意了么?”姜姮漠声说罢,不欲和兄长一处多言,转身打算回舱房。
姜行尚有许多话未及问出口,低声道:“回来。”
却并没有叫停女郎的步子。
恰巧此时,顾峪朝甲板来了。
姜姮回舱房,顾峪来甲板,两人打了个照面,却都是目视前方,像没有看见对方似的。
这一幕落在姜行眼中,他越发确定了心中猜测。
他一早就察觉姜姮当是和顾峪闹了脾气,顾峪素来冷性,看得还不明显,但姜姮是个什么性子,姜行怎会不知?
她的样子几乎已经是和顾峪老死不相往来了。就拿赵青那件小事来说,她何须找他出面,这不就是枕边风一句话的事么?
他不肯帮忙,就是想看看姜姮还有什么法子。
而今看来,姜姮的确成功了,只是怎么看上去,和顾峪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和好呢?
“卫国公。”姜行走近,朝顾峪客气地施了一礼,“是不是小妹因为赵青一事,让你为难了?”
顾峪并不答话,一副懒得理他的模样。
姜行心中愈犯嘀咕,私以为顾峪也是在和姜姮置气才对自己如此冷淡。
“小妹年纪浅,经事少,脾气大,你多包涵。”姜行兀自表了歉意。
顾峪仍是沉默,片刻后,微微皱了眉,“你若无事,就回去,别在这里碍眼。”
嫌厌之状已经溢于言表。
姜行越发觉得是因姜姮行事才致顾峪如此厌恶他,对人恭敬拜辞,离开甲板,哪里能安心回去,又寻姜姮去了。
“你是不是惹了卫国公生气?你快去给他服个软道个歉!”姜行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姜姮看看兄长,并不在意,淡声道:“谁说我惹了他生气。”
“是不是你给赵青求的情?你还在甲板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赵青笑,你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你这样做合适么?你这是要让别人传卫国公的闲话!”姜行怒声斥责,只觉得姜姮思虑不周,脑子简单。
姜姮依旧是一副淡漠神色,漫不经心道:“大哥这就怕说卫国公的闲话了?当初和义郡主毁我名声那些话,大哥不还觉得是卫国公小题大作,莽撞杀人么?”
“那能一样么?你不要在这里狡辩,我刚从甲板回来,卫国公很生你的气,你快去好生道个歉!”姜行直接命令道。
姜姮不语,只当没有听见这话。
“阿姮,要避嫌你知不知道?我不知你怎么跟卫国公求的情,但你一个女郎,去替一个非亲非故、素不相识的男人求情,就是不妥!姜家教你的规矩,你都忘了?你难道要叫人说,姜家女郎没有教养?”
姜行苦口婆心,字字句句都似在为小妹着想。
姜姮有些烦了,“大哥,方才我寻你帮忙,你推脱,而今我自己做了,你又觉得我没有教养。你究竟是真心为我好呢,还是怕我得罪了卫国公,不能再助益你?”
姜行怒道:“我一番好心,你倒如此小人之心忖度我!”
“大哥果真一番好心,为何大事小事,都不肯帮我呢?大哥的好心,可曾有一处是为了我好?还是,都是为了大哥自己?”
姜行闻言,拍案大怒,“你到底想做什么!”
“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是不打算和卫国公过了是不是?你不想过也行,为何要用这等自取灭亡的法子,你不顾自己的名声就罢了,还要毁了姜家的名声么!”
姜姮只觉大哥是在无理取闹,她与赵青是旧识,而今不过正正当当求个情,甲板上打个照面,哪里就是不顾名声、自取灭亡了?
“阿姊和秦王那般……”
姜姮争辩的话被兄长落下的巴掌打断。
她脑袋轰鸣了一阵,恍恍惚惚觉得左脸有些火辣辣地疼。
而兄长还在斥责于她。
“不要说你阿姊和秦王!你有你阿姊一半聪明,都不会如此对待卫国公!”
“她如何待我,与你何干?”
舱房外,顾峪尚未进门,这般沉沉说了句,方掀帘而进。
瞧见女郎红彤彤的脸颊,和此时还有些恍惚的眼眸,眉心骤然拧起,一个字都没问,抬脚踹向姜行,直接将人踹出了舱房。
姜行怒不可遏,方站起,未及呼痛,见顾峪追来又是一脚。
“卫国公,你别不识好歹,我在管教我妹妹!”
顾峪踹下的第三脚依旧没有留情,“既嫁从夫,她现在是我的人,轮得上你来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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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行纵是有心还手, 也根本不是顾峪的对手,接连挨了三脚,只觉胸口闷痛, 竟咳出一口血来, 索性瘫在地上不起来了。
“卫国公,你果真打死了我,瞧瞧你和阿姮还做得成夫妻么?”
姜行侧身呸了一口,吐出口中残剩的血星子,方才以为顾峪厌烦了姜姮的担心全都烟消云散,不止如此,他反而有恃无恐地望着顾峪笑了笑。
所谓一物降一物,他们眼里不够聪明也不够落落大方的小妹,偏偏入了卫国公的眼。
姜行自然是求之不得。
能看清这一点, 这顿打挨的不亏。
“卫国公,你只管打, 只要阿姮承你的情,不再与你置气, 我挨顿打没什么。”
此话一出,姜行连挨打都变得高大神圣起来。
顾峪眉心拧了拧, 再打下去,都觉得脏脚。
“你记好了, 她是我顾家人,往后, 她言语行事,对错与否,妥当与否,无须你和你们姜家来评判, 更无须你们管教,你最好和岳丈大人也说清楚,以后,再敢对她要打要骂的,先问过我。”
他眼眸低垂,居高临下的睨了眼瘫卧在地上的姜行,嫌恶地皱皱眉,“她怎么偏生有你这样的大哥。”
若不然,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打死他了。
······
“姑娘,大郎君被家主打了,打得很厉害,躺在地上起不来了!”蕊珠慌慌忙忙跑进来禀报。
春锦看了蕊珠一眼,略带着些嗔怨,没有说话,拿了湿帕子继续低头为姜姮敷在左脸颊。
姜姮的左脸已有些肿了,船上没有冰,春锦只能用湿帕子来敷,但显然没甚效果。
蕊珠瞧见姜姮神色不好,也不敢再说姜行被打的事,转身出去新打了一盆凉水,和春锦一起伺候着,这才敢再次开口:“姑娘,您真的不去看看么?听说大郎君都被打得咳了血……”
姜姮没有回答,只对蕊珠道:“这里不须伺候,你出去吧。”
“姑娘……”蕊珠察觉姜姮似是有些恼了她,想要争辩几句。
“出去吧。”姜姮没有看过来,淡淡说了句。
蕊珠哪还能不明白姜姮的意思,知她这是不打算插手了,遂小心应声退下。
春锦又敷了几次,姜姮阻下,“不必忙了,过两天就好了,我出去透透气。”
此时的甲板上空无一人。
秋浓风凉,吹在脸上,恰能缓些疼痛。
姜姮知道,她正在靠近燕回。
想到此处,心里陡然敞亮了些许。
“大夫给你开了些散瘀去肿的药材,已交给春锦,这里风大,回去。”
顾峪身姿挺拔,站在女郎身后,巍巍如山岳,挡了她身后的风。
姜姮沉默,原本不想与他说话,良久,他还是站在身后,一言不发地陪着她。
“卫国公,我想在这里待会儿,你不必管我。”姜姮终于开口,虽然又是推开他的话,但好在是回应了一句。
顾峪没再劝阻,褪下外袍披在她身上,仍是缄默着站在她身后。
衣袍带着男人的体温,甫一披在身上便隔去了许多凉风,暖意如注在周身蔓延。
淡淡的沉香味混杂着男人的气息,姜姮清楚地知道,站在她身后的是顾峪。
可她此时,抑制不住地实在有些想念燕回。
从前这些时候,都是燕回陪着她,和她说话。
她下意识回头,嘴唇动了动,看见顾峪,一句“阿兄”终是又咽了回去。
男人却像看懂了她的意思,微微顿了片刻,上前一步,从站在她身后变成与她并肩,伸手揽过她肩膀,按着她压在自己胸膛。
“是我去晚了。”他声音像平常一般又冷又沉。
他若早知姜行有胆子打她,决计不会任由姜行去找她说话。
“你做的没错,你我之间的事,旁人没有资格过问,更没有资格教训你。”
他概是怕她像从前一样,因为兄长的责骂就以为自己做错,特意说来肯定了她。
姜姮仰头望他。
可因为被他按着贴靠在他的胸膛,她这般抬眸,只能看见他微微滚动的喉结,和线条硬朗、轮廓分明的下颌。
他是和燕回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说起话来总让人觉得很凶,不像燕回,温煦和暖,春风化雨。
可是……
姜姮靠在这副结实的胸膛里,听着男人铿锵有力的心跳,虽然不愿承认,心下却知,自己并不厌恶这感觉。
她实在有些难受,有些累,可是,她身边只有顾峪。
也只有顾峪,能让她名正言顺地这般靠一靠。
姜姮有些恨自己,恨自己不能像阿姊一般游刃有余地面对逆境和困难,竟然还是忍不住想要找个肩膀,不管不顾、什么都不想地偎上那么一会儿。
就一会儿,阿兄应当不会怪她的。
姜姮闭上眼睛,伸臂去拥顾峪。
“阿兄。”她轻声呢喃着。
顾峪眉心紧皱,却是压着声线中几乎与生俱来的寒凉,尽己所能,温温应了一声。
“阿兄,谢谢你。”姜姮忽然这般说了句。
因为这世间的礼教规矩,人伦纲常,她再是愤怒,再是不甘,再是心有怨怼,都不能忤逆生她养她的父母,不能和自己的兄长兵戈相见,不然,就会被扣上一个为千夫所指的不孝骂名。她真的尚且没有勇气去背这个骂名。
可是顾峪不同,他于姜家而言只是一个郎婿,说到底还是一个外人,她不能做的,他能做,且不必背什么骂名。
如果是燕回今日在这里,一定也会像顾峪一样,把她受的委屈都讨回来。
“阿兄,谢谢你陪着我。”她在他胸膛蹭了蹭。
顾峪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全当这句“阿兄”,唤的就是他。
他沉默着,不发一言。
他知道自己和燕回哪里都不一样,相貌不同,脾性不同,声音不同,说话的方式亦不同,他一开口,就会提醒女郎,他不是燕回。
他此刻不想打破她的思绪,不想让她太过清醒。
······
将入夜,正好行至西津渡,渡口所在的西津县还算繁华,物产丰富,顾峪一行人遂决定在此留上两日,补给船上所需,之后大概就要赶夜路了。
驿店安顿下,顾峪打开舆图,打算再详细推算一下行程。
“大将军,听说西津夜市繁华得很,胜过神都,咱们一起去看看?”几个副将敲门相邀。
顾峪淡道:“你们去吧,我尚有事。”
几个副将打量一眼,见顾峪在忙正事,知他一向公务为先,遂都不再坚持,道句“大将军辛苦”便一道离去。
春锦、蕊珠并几个婢子收拾好行装,也来请示姜姮,“夫人,我们也想去夜市看看,您去不去?”
顾峪闻言,目光虽还是落在舆图上,手中的笔却已提起,也在等着姜姮的回答。
“去,你们等我片刻。”
姜姮去翻自己的鞶囊,打算拿些银钱。
顾峪道:“成平在,不须你管这些。”
成平也忙接话道:“夫人,我这里都带着呢。”
姜姮却笑而不语,依旧从自己的鞶囊里拿了钱,随一众婢子出去了。
此刻,刚刚放下笔、收起舆图、正打算起身的顾峪,愣了下。
姜姮不该像那些副将一般,问一句,他可要同去么?
怎么连一句哪怕是客套的邀请都不曾?
她就这么随一众婢子去了?
顾峪复在桌案旁坐定,重新打开舆图,拿起刚刚放下的笔,打算把心思重新收回到公务上。
坐了许久,却是一个标记半个字都没有落下。
夜市繁华胜过神都,想必鱼龙混杂,虽有护卫跟着,就怕他们也贪图玩乐,一时疏忽职守,再叫姜姮被人欺负了去。
明日后日还有两日时间,这桩公务也没有那么紧要。
想定,顾峪再次放下毛笔,收起舆图,也离了驿店。
······
西津县同神都一般,亦是漕运通达,南北奇货,四海异珍,无不咸集,且其夜市之所以闻名遐迩,乃因有胡人百戏。橼杆、掷丸、倒立、樽上舞,热闹精妙,是神都市肆也不常见的景象。
但是观者甚众,如姜姮这等瘦弱女郎根本挤不进人潮前面,只能被拥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干干听着前头的人喝彩。
“姑娘,你往前面去。”
纵使春锦和几个婢子有心推着姜姮挤到人群前面,但没一会儿就又被挤了出来。
“怎么办,看不着。”春锦看看旁周被同行丈夫举起来的女郎,忽而对姜姮道:“姑娘,不如,你也坐我肩膀上,我力气大,能托起你。”
姜姮看看春锦和自己一般瘦弱的身板,摇摇头,“没事,不看也无妨。”
话才说罢,手腕被人握住,拽着她离了一众婢子。
姜姮本是要喊的,回头见是顾峪,诧异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忙公务?”
她就是看他拒绝了那些副将,想他没有闲情逸致来逛,才没有多话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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