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书音跟赵佳祺说,例会时间定在晚六点。赵佳祺见她一直没在群里说话,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消息,问了句开完例会去不去一起顺道吃饭,整个部室一起。
国庆放假前夕,又是部室第一次聚齐单独开会,是该吃顿饭团建的。
叶书音上下翻了翻聊天记录,闭着眼靠在座椅上,脑子里盘算了一遍待会儿例会要交代下去的事:文体部例会固定时间、值班时间和安排、接下来校研会的几项重要校级活动、外联、校研会推文固定发文格式……再往下都是些琐碎的小事。
叶书音起身,忘了还有最后一件。
虽无明文规定,但校研会禁止办公室恋爱。
她回赵佳祺:【去。】
今年国庆和中秋节前后差了没几天,月亮这几天一直都浑圆,给人一种每天都是花好月圆夜的错觉。事实上并不是。
烤肉店离京大有些远,文体部算上部长一共7个人,得打两辆车过去。开完例会这会儿正赶上下班高峰期,大学城周围正堵,等滴滴的人都排到四十多号去了,赵佳祺排了半天才等到一辆车接单,叶书音让几个女生跟着他先走,剩下的男生跟她一起。
刚才注意力全在手机上,没发觉这里还少一个人,谭迎川不在,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太喜欢参加集体活动。
回过神视线往周遭转了一圈,面前恰好停了辆车。
纯黑色的,红旗车。
SUV副驾车窗缓缓下落,谭迎川转头过来,正对上她的眼,按了下喇叭。
隔得距离不算近,叶书音看着他的侧脸,线条融在夜色和灯影之间,格外清冷硬挺,叶书音微愣,有些超出预料,还以为他走了。
剩下俩人都是男生,兴致勃勃上了后座,好奇地问他这是你的车啊?
叶书音无言,她现在话不多,不像高中那样是个话篓子,很少有什么事能让她像那两个学弟一样叽叽喳喳。
坐上副驾驶后取消滴滴排单,切回到微信时凌砚文往主席部长团的微信群里发了条信息,说主席团拉到了一笔外联,每个部室不用把外联这项任务当成硬性要求,能拉到最好,拉不到也没事。
叶书音先在车里说了声,后座两个人问:“那咱活动经费还差多少?”
“主席团那个外联没多少钱,差不多还有不到八百。”
文体部的干事其实都没接触过外联,他俩犯了愁,“那还挺多的。”
谭迎川出声提醒:“系安全带。”
她依言,身子右斜牵过安全带,“你知道路吗?那地儿不太好找。”
“应该记得大概路线,去过一两次。”
“别走中心路了,现在太堵,绕到北环过去能快点。”说完又赶紧嘱咐,“但是也别开太快,不用着急。”
“放心,我有数。”
很奇怪,前些天那样激烈地吵过一架,现在她却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他身边说话,待会儿他们甚至还要坐在一起吃饭。她都不知道她现在可以是这么大度的人。
成年人原来也可以在吵过一架之后体体面面地一起吃一顿饭。
“不是在橘子胡同吗。”他划开屏幕导航。
“不是那家,在居民巷子里,”叶书音顺手从他手上拿走手机,指腹从他大拇指和食指上划过:“你往前开,别低头,我给你导航。”
按下锁屏键,有密码,这时赵佳祺打来电话,叶书音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按下谭迎川手机锁屏密码,完全是出于下意识,潜意识,大脑发出的指令太过于直接且熟稔,熟稔到她完完全全没有反应过来──
她是应该先问一句密码是什么,再开锁的。
屏幕亮起,主界面明晃晃映在眼底,刺痛双眼。
五年了,他没换密码。
叶书音卡壳两秒,没去看他,也没让自己去想为什么分手五年的前男友会一直用以前他们还是情侣时至关重要的密码,看上去很淡然,直接选到合适路线,开始导航,手机给他架到了中控台支架上。
谭迎川的目光不经意划过已经解开锁的手机。
“有忌口吗?”叶书音听着话筒,问他们:“佳祺定了包间在点肉和菜,有没有什么食材过敏的?”
“没有没有,什么都行。”
叶书音这次记住了,脑子和嘴别太快,要停下来,问问。她侧头,还没张口,谭迎川直接把“八百个心眼子发作”这句话写到了眼睛里,扔下一句:“香菇不吃,其余跟以前一样。
以前是什么,他就不多说了。
说话说一半儿,叶书音瞪他两眼,脸上写满了茫然,“什么?”意思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装没看到,老神在在重复一遍,吐字清晰,“跟以前一样。”
烦死了,就和气不了五分钟。
狗男人,给点儿阳光就他妈灿烂,和颜悦色几句话就开始得寸进尺。
车上还有别人,不能直接骂出来,叶书音只能暗自咬牙,“没忌口”三个字都到嘴边了,马上挨着嘴唇说出来,却又抓耳挠腮咽了回去,心疼男人她倒霉一辈子!该叫他吃一口羊肉过敏肿成猪头!吃死活该!
面上却语气平常道:“香菇少点一些,羊肉不要。”
后座两个人互相看了看,觉得奇怪,不过倒是没把这话放心上,都是话痨,没心没肺逮着谭迎川问车。
车启动汇入复杂的车流,京大北校区附近这一片很少有直南直北的路,车道也时宽时窄,稍有不注意就会被并进来的车挤到,这是叶书音第一次坐谭迎川的车,速度虽快,却四平八稳,她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谭迎川目视前方,左手按了座椅按钮,副驾驶座椅往后躺了些,告诉她窗户开得太大可以往上关一些。
叶书音嗓子发干,不愿多说话,没搭理他,头往窗外撇得更厉害,小恩小惠弥补不了他嘴欠,没错她心眼就是比针鼻儿还小。
得不到回应,谭迎川心情莫名还挺爽,想起来后座还有俩人,语气轻松地回道:“找熟人走的内部价,奋斗好几年才攒够的,刚过户没几个月。”
“这款车好像刚上市没多久吧,连车带险整套下来应该也不便宜,有这钱你怎么想着买红旗了?”
像谭迎川这个年纪这种身份的年轻人,开红旗的极其少见,有钱的求个排场面子,买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招摇撞市,钱不够的也得求个性能,低耗油省钱。
但要说钱,谭迎川绝对不缺,排场面子,他这人也从不刻意去争,似乎与生俱来。
叶书音右手支着车窗,脑海记忆自动展开搜索,他只开过红旗,高中毕业拿到驾照开的第一辆车就是红旗车。是他姥爷让他练手开的。
“开习惯了,拿驾照之后开的第一辆车就是红旗。”谭迎川对私事向来话不多,这回却是耐心解释:“而且SUV,空间大点儿,舒服。”
后座人伸了伸腿,看着宽敞的位置:“那确实是。”
“哎川儿,你创业几年了?我记得你跟宣传部那个舒焱合伙开工作室也没多久吧,这么几年能自己全款拿下辆车也确实够可以的。”
“大一那会儿就一直兼着职,大三下把钱攒的差不多才开的这间工作室。”
“挺不容易的吧。”
他不置可否,“创业都这样。”
叶书音对这话题感兴趣,没忍住,插空问了句:“听说咱学校生活区那间洗衣店的广告牌就你们做的?”
那活儿太小了,一个易拉宝加一个小广告牌,被洗衣店阿姨讨价还价一天,他们拿到手的钱总共430,去掉材料费净赚227,一顿火锅钱,是他工作室实实在在赚到的第一桶金,“刚开业没名气,多小的活儿都接,传单、广告设计、平面设计、板绘,但凡需要用到美术设计的单子,工作室几乎都接过。”
赛道不一样,但同样是开店做生意的,多累多难叶书音清楚,只是惊叹时间有魔力,也感叹五年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
人人都在某个瞬间被命运击碎,又拼接成一个全新的样子。
再往后的事谭迎川没说,接过的大大小小的单子不胜枚举,几十块钱的都有,在低端商铺的名气被打起来,他才开始把目光转到中高端商铺上,也开始拓展业务,现在工作室有了办公地,招了几个员工,固定板块承接固定的工作,万事开头难,关关难过关关过,也就这么顺顺当当走下来了。
可能是因为少年时代的生活环境就摆在那里,除却未来要上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其余没什么事是需要他考虑的,他感激黎家和谭继成让他的少年时代衣食无忧,没什么费心劳力的难事要发愁,不知外面天多高地多厚,只知道在家里要摆出多少张面孔。
那时候试错的底气来源于家人。
但现在不了,现在试错是靠自己。
下定决心去学画画,跟谭继成脱离关系那天,他说:“没了黎家没了我,你谭迎川什么都不是。”
事实证明他错了,当自己从家中剥离出来那一瞬间,就已将性格中成熟稳重的一面逼出来,在做某些事的行为方式中必须沉住气,开工作室这么久,也不是从头就一帆风顺,后来慢慢就看开了,他跟舒焱四处投递工作室简介,应酬喝酒,一单一单的合同和水涨船高的合同金额都是他拿嘴和胃敲下来的。
那些日子让他记得最透彻的就是,任何时候,多看多学,凭心领会,跟合作方说话得懂“艺术”,待人处事得机灵些。这些经历其实他早就懂,或许出生在黎家想学不会都难,只不过不愿意实践,把自己活成最累最让自己讨厌的样子。
然而到这份儿上,也不得不做,他失去太多了,必须在未来拥有留住人的底气和资本。
所以他没吭声,拉外联对他来说,小事一桩。
活动经费总共要一千多,还差八百,谭迎川一个外联就能解决。
叶书音听到这事的时候还在跟代码搏斗,校研会全体成员群里都在艾特谭迎川问外联的事,凌砚文也来发微信。她没看怎么弄,这一天满课,看数据看得头晕眼花,从吃烤肉那天早上开始嗓子就痛得要死,还有点想吐,是真想吐。
她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发烧了,一量体温还真是,39度整。
几年来都没烧这么厉害过,上次发烧到39度还是十八岁,现在猛一下看着体温枪上的温度还真有些束手无策,晕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要去医务室拿退烧药。
叶书音裹着外套,慢腾腾往外走,顺便回了凌砚文消息,在手机上看了眼谭迎川拉的外联。
是一个比赛参与度提升计划,主办方为了给自己增加点儿人气,特意找了波水军来充当参赛人员,只要随便发张照片到他们参赛平台上,并截图转发到朋友圈,再把朋友圈的截图发给主办方核验好,一个人就能拿28。
叶书音按步骤做完,朋友圈截图下来,想要发给谭迎川时反应过来还没加他微信。
那就Q/Q,忘了,Q/Q也没有加……
手机号更没存……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屋漏偏逢连夜雨,病症好像也随着加重,好容易走到医务室门口,大门紧闭,哦对了,这两天放国庆假,校医也放假。
胃里搅得天翻地覆,浑身火烧一样烫,病来如山倒,负面情绪也来得猝不及防,见缝插针钻进骨头缝里,每一块骨头都像拆过重组一样疼,这会儿似乎全世界都在跟她作对。平时自诩享受独处,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真到了身体出毛病的时候,孤独就成了病情恶化的源头,一切“享受独处”,都是嘴硬。
上次发39度的烧身边还有人,她在床上窝了一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睡觉时还有人哄,现在那人已经让她弄没了。
叶书音拚命给自己找各种理由,很不想承认这件事,但心里的潜意识确确实实在重复,她有点讨厌孤独,有点想另一个人了。
她忘了自己现在没在温岭,忘了自己现在不是十八岁,只记得骂人。
臭男人!她不加他他就没手了吗?手要不用就捐了!
负面情绪被放大无数倍,快要席卷到全身,即将把所有好情绪燃烧殆尽,火焰却又被一条消息瞬间浇熄。
谭迎川在Q/Q陌生人会话框里问她:【外联做了吗?】
叶书音蹲在医务室门口,发了截图给他。
【这个截图不能用,得我自己截,主办方那边登记的是我自己的信息】
看不懂,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一个截图而已什么能用不能用的,截下来不就行了,叶书音感觉天旋地转,不想打字,直接加了他好友闭着眼发语音:【那你怎么截?】
隔几秒,那边猝不及防打了个电话过来,声音染上一层急迫,“在哪儿呢?”
“截图吗?”
“傻了?谁问你截图了,”谭迎川听到句废话,眉头蹙起,“问你人在哪儿呢!”
他态度还不好上了,她难受的要死还没着急呢,也带着情绪回呛了句:“医务室门口!”
那边又不吭了,她噌的挂了电话,在美团药店下了单,准备缓一缓就回宿舍。
扶着墙慢慢站起身,胳膊肘忽地被人捞住,身体靠上一个温热宽阔的胸膛,代替她所有消失的力气支起身站住,和这份力气一起到来的还有右耳旁边由远及近的一句话:
“书音,你怎么了?”
谭迎川站她左边,手搭着腰把人轻拥过来,她右胳膊从那碍眼的爪子中被拿开。掌心覆在额头试了试,心里一沉,“烧多少度量了没?”
凌砚文手还停在半空,保持着扶她的姿势,眉眼间同样的担心,“今儿医务室不是放假吗,没拿药吧。”
叶书音也懵,怎么蹲了一会儿再睁眼,左右多了俩人,她没搭理谭迎川,从他怀里退了两步,问凌砚文:“你怎么在这儿呢?”
腰上的力度大了几分,她又靠回去。
“上午开例会的时候就看你不对劲,刚才去团委交材料的时候在楼上看见你往这儿来了。”像是有了底气,凌砚文手往前扶得更紧了些,“你怎么样?哪儿难受?手这么烫。先到校研会办公室等着?我抽屉里有预备好的退烧药。”
说着,脱下自己外套想往她身上披。
叶书音摇摇头,“没事儿……哎你!”
腰上力道骤然一松,下一瞬被托住背脊勾住膝窝,失重过后稳稳当当让谭迎川抱在臂弯里。她微微蜷缩着,一把骨骼因为发烧好似柔弱无比,在他身前看上去格外娇小脆弱。
谭迎川语气不善,就跟发烧的人是他似的,睨着她生硬地甩了句:“嗓子快成黛西了,少说点儿话吧你。”
叶书音气得拍他,脸色唇色都苍白,“我又没跟你说话!”
他大步流星往前走,余光里看见后头那人跟了上来,“中气十足的,你到底喝药没?”
“你眼瞎了吗看不见医务室没开门?”
谭迎川承认得很痛快,抱了个生病的小火炉,他实在斗不起来,“嗯,眼瞎,你省点儿劲,闭上嘴别烦我行吗。”
“谁烦你了你有病吧,让我下来。”
“咱俩谁有病?”
叶书音不可置信:“你骂我有病?”
怎么会有人生病了这么黏人?挺好,不是前几天那个小火药桶了,一点就着。
谭迎川:“我确实有病。”
“……”
他声线平稳,听不出被她顶嘴的气恼,叶书音一拳打在棉花上,吃了个闷响,这架吵不起来,她又恹恹地把后话咽回去,浑身酸软。
被忽略的凌砚文终于找到机会插上嘴,快跑了两步跟在两人身边,想抢人都无从下手,“先上办公室吧书音,赶紧吃药才行,吃了药多喝些热水捂捂汗,我办公桌上也有热水袋。你生着病呢,别乱跑了。”
前面是真和颜悦色,最后那一句就是纯属看人不顺眼刻意说的。
人在他怀里,体温高得吓人,谭迎川本来不愿多说废话,但有人就是拥有生来想让人怼他的体质,“你比医生还厉害?”
凌砚文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他从未像现在一样,有某个时刻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一个无论如何也融不进去的局外人。
他追求叶书音一年,在她身上感受到很多,这个女孩子锋利又坚定,沉稳也温和,冷淡可内心有火,什么时候像这样娇纵鲜活了?
叶书音趴在他肩头,饱含歉意,强撑着口气冲凌砚文说:“我没大事,你先去忙你的吧,校研会的事咱们回头再聊,麻烦你跑这一趟了。”
“不碍事,”凌砚文露出一个宽慰的笑,他抛出一条线:“我等你电话。”
谭迎川走到副驾驶前,低头问她:“能不能站一会儿?”
人一病就开始作,小火药桶也有变小菟丝花的时候,她已经很久没这样过了,强烈的念头在说,就一次,就这一次,再没有下次了,“没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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