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要表达个人思想,大可以在附录中写上自己的观点,而不是暗搓搓地“详略得当”。
有句话叫做“‘要断章取义’取自‘不要断章取义’”。
儒家史官这种做法,必然导致史书变成儒家传播思想的工具,而不是客观记录当时的事实。
假如房玄龄犯的事不小呢?
褚遂良这么一“隐”,整个事件就变得扑朔迷离。
少记几句褚遂良的劝谏,几个字写清楚房玄龄究竟犯了什么事,这对于儒家史官来说是很难做到的事情吗?
【李世民:雉奴,玄龄犯的是什么错?】
房玄龄额上沁出冷汗。
这种自己还什么都没有做,但后世之人却将会道出过错的境遇,对于君王与臣子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即便秦念说过“法不刑尚未犯罪之人”,但那也得看是什么罪。
汉武帝可以放过李绪,却不会放过刺杀他的马氏兄弟。
【秦念:不要说。】
【李治:?】
【秦念:房玄龄是难得的贤相,不要以还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污其名声。如果不是危及社稷的大错,你就不要说了。】
【李世民:是朕考虑不当,应是如此!】
【李治:那儿臣就不说了。】
秦念不让李治说,当然是因为李治的扮演者若是真要说,在所有史书均没有相关记载的情况下,只能随便编一个过错。
即便只是甲方用来自娱自乐的聊天群,秦念也不希望将毫无根据的过错加诸于一代贤相之身。
其实从这个方面说,儒家的春秋笔法改史已经成功了。
他们塑造了一个几无过错的儒家贤相。
秦念哪怕因为“微谴”怀疑这段历史有点问题,也会因为贤相之称而极为敬重房玄龄。
【秦念:朕也不是在怀疑褚遂良暗藏祸心,盖棺定论地说,他对大唐忠心耿耿。】
褚遂良现在不在长安,正奉圣命在外修建庙宇。
因陛下已承诺不再兴修寺观,此事只能暂缓,他需要上书询问后续。
此前看到秦念言史书之事,他只觉恐惧。
恐惧于未来的自己是否变成一个包庇宵小的小人。
如今看到秦念的盖棺定论,褚遂良才以袖拭汗。
【李世民:史官隐史……你是要说春秋笔法之事?】
【秦念:对。儒家以孔子为圣人,孔子修订《春秋》的时候,“笔则笔,削则削”,“以一字为褒贬” 。】
【秦念:其实孔子用春秋笔法修史没什么大问题。他不是史官,是以学者的身份整理《春秋》,当然可以按自己的喜好写一本宣扬儒学的史书——可后世的史官,你们为什么要用春秋笔法记史?】
【秦念:你们究竟是史官,还是儒家的传道者?】
一句问话,让各朝、尤其是身为儒生的史官冷汗涔涔。
他们甚至无法以圣人之言为自己开脱。
孔子用春秋笔法,那是因为他不是史官,而是儒家的开创者。
他们身为史官……
他们究竟应以史官的职责为重,还是以儒生的身份为重?
【李世民:朕……竟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儒家的史官确实以春秋笔法为记史之常态。】
李世民没有责怪史官,也不会责怪褚遂良。
这不是某个史官的问题,而是自汉武崇儒、甚至更早之前,没有人觉得这么记史有错。
李世民自幼读儒家经典,也读各朝史书。
但正因为他学儒而成,竟丝毫不觉史官以春秋笔法记史有问题。
若不是秦念先前说出赵匡胤一朝的儒家史官是怎么编造本朝的伪史,现在他有可能认为秦念在危言耸听。
如今李世民才发觉:
当史书成为儒家的传道之书,从隐史走到改史也就不足为奇!
【秦念:你倒也不必装成白莲花,改史这事你也有份。】
【李世民:朕未曾改史。】
李世民这话说的十分真挚。
他确实未曾改史。
但他也没有怀疑秦念是故意抹黑他。
天幕禁止谎言,秦念能说出这句话,只有一种解释:
秦念被后世篡改的史书所误导。
看来纵是“考古”也不能尽知过往的历史。
【秦念:你现在是贞观四年,改史的是未来的你。】
秦念说唐太宗改史,是因为温大雅所著的《大唐创业起居注》与《旧唐书》有明显的出入。
这并不意味着秦念更相信前者的记载。
温大雅著书时,皇帝是李渊,太子是李建成,他就必然会去美化这两人代表的正统,《大唐创业起居注》中有着大量对李渊的歌功颂德,足以说明温大雅的这一倾向。
不同史书对同一事件出现矛盾的记载时,后人很难判断出哪个版本更可信,多是按照个人喜好进行解读。
秦念认为史书的可信度和神异含量成反比——
《大唐创业起居注》中神异含量远超《旧唐书》对同一时期的记载。
只是《大唐创业起居注》的重点在于美化李渊,对于太子李建成会有偏向但应该不至于给他编造完全不存在的功绩。
两书对比,唐太宗有可能隐去了李建成的部分功绩。
——如果李治发言否定李世民改史的说法,秦念也能配合他的剧本,改称是李渊改史误导了她。
不过秦念也不赞同唐太宗开改史先河的说法,改史分明就是皇帝们的基操。
都不必看其他的东西,光是神异部分就全是改史的铁证,有多少皇帝给自己编了神异就有多少皇帝改史。
比如开“天子气”先河的汉高祖刘邦。
【李世民:……】
这话李世民就没法接了。
他怎么知道未来的自己做了什么?
但李世民没有追问雉奴此事的真假,就已经说明他的心虚。
【秦念:李治,说说看,你爹都改了些什么?】
【李治:……】
别说此刻风疾发作,李治正头疼。
就算风疾没发作,他也不会回答秦念这个问题。
【李世民:……】
雉奴的沉默,就已经是在告诉李世民:
他在未来真的改史了!
【秦念:你的改史主要是隐去你哥的部分功绩,后果是你哥的过错也被后人认为全是你编的。】
李建成败于玄武门之变,可见他的才能不及唐太宗。
杀兄囚父这部分没改,就说明唐太宗的改史还算克制。
至于唐太宗究竟是早有预谋要篡位,还是被李建成多次谋害从而被迫起兵,说实话并不重要,秦念没必要追问。
就算问出来,那也只是这个聊天群的剧本是这么写的,并不代表真实的历史。
【刘彻:呵!】
刘彻记得李世民是“杀兄囚父”。
原来李世民不仅杀太子,还隐去太子的功绩,最后反噬自己。
刘彻自是鄙夷这种行径。
朱棣心中一震。
唐太宗只是隐去李建成的部分功绩,都被怀疑李建成的过错全是他所编造。
那自己……
【李世民:朕必不会再行此事!】
李世民猜测自己改史是顾及身后名。
若那时的自己知道后世并不在乎皇帝如何登基,或许就不会行此举。
【秦念:二凤, 你曾感叹“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朕深以为然。】
【秦念:改史不仅过在当代,更是祸及千秋。就像儒家自以为是在“惩恶劝善”,实则是扭曲历史这面最重要的镜子,毁掉史书最重要的作用,让后世无法知兴替。】
【李世民:改史一事,是朕的过错。】
李世民诚恳认错。
此前天幕就说过因儒家改史, 致使朱元璋一朝重蹈大唐对异族怀柔的覆辙。
各朝儒家史官尽皆掩面。
能够在明君治下就任史官一职的他们, 绝非愚昧无知之辈。
当秦念将改史的后果道出, 他们终于明白用史笔去“惩恶劝善”,实则是毁掉史书最重要的作用:
那就是让后人以史为鉴。
真要宣扬儒家的道理,应该由儒生去注解史书,而不是将正史编纂成一家之学。
若非秦念这般好“考古”的帝王从陵墓中获知历史的真相, 儒家的过错还将一直延续下去。
再想到后世秦皇所言华夏竟成“夜郎国”, 更是无尽的后怕涌上心头。
【李世民:史官之事, 朕又当如何修正?说来惭愧,大唐或许找不出非儒家出身的史官。】
其实不仅是找不出非儒家出身的史官。
甚至可以说是找不出不受儒家影响的文官。
连李世民自己都是自幼学儒。
他该如何确保史书不再被儒家所篡改?
【秦念:你要是实在找不出能够公正记录的史官,就安排多名史官独立记载,皆为正史,互相印证。】
【李世民:此策甚好。】
这时李世民想起了秦念说司马迁的《史记》被誉为“史家之绝唱”。
司马迁的史书现在想来也不算“公正”。
但与《史记》之后的诸多史书相比, 司马迁虽贬抑张汤, 却也没有隐去张汤的廉洁爱民。
褚遂良是秦念“盖棺定论”的忠心耿耿, 却会隐去房玄龄的“小错”,只录劝谏之语。
“儒家的传道者”。
早已失去史家之公正。
【秦念:下一位功臣,你用“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的人之镜:魏征。】
魏征亦在此次凌烟阁设宴邀请的重臣之列。
见到天幕言及自己,魏征面不改色。
他自认对国家没有大的功劳,只是陛下愿意兼听纳谏,他才能参与决策。
亦是深受陛下厚恩,方能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李世民:魏征确为朕之人镜,多次谏诤朕之得失!】
史官之事告一段落,及至魏征,李世民低落的心情有所回升。
很多人都觉得魏征举止疏慢,但李世民觉得他妩媚。
与秦念交谈甚久,李世民已对这位后世帝王有所了解,认为其必然与自己一般喜欢魏征这样敢于直谏的臣子。
【秦念:但你推倒了他的神道墓碑,抹去了亲自为其所作并书写在石上的碑文。】
此前面不改色的魏征骤然色变。
哪怕陛下未曾赐碑,都好过推倒墓碑、抹去碑文!
《旧唐书》中并没有记载李世民仆碑毁铭,《新唐书》才有仆碑的记载。
但秦念查阅资料,得知魏征墓的神道墓碑就是无字碑,表面有明显的人工打磨痕迹。
如果李治没有反对,那他的剧本就是采纳这一史实。
如果他反对,秦念也能找赵匡胤背锅。
【李世民:朕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若是魏征谋反,李世民自认不可能在他死后亲制神道墓碑。
既然是在魏征离世后亲制墓碑,又为何要在功臣离世后仆碑毁铭?
李世民完全不能理解!
【秦念:魏征墓是距离昭陵最近的功臣墓,是唯一获准建在山上的陪葬墓,更是唐朝唯一一座墓碑蟠桃纹碑首,寓意旷世贤臣。】
【李世民:朕为何要仆其碑?】
李世民并不为魏征的殊荣而感到奇怪。
诸多臣子之中,其实最受他信任亲厚的就是魏征。
哪怕魏征最喜直言上谏,且毫不避言。
也正是魏征的毫不避言,让李世民认为魏征才是最信任他的臣子。
君臣如此互信,何其难得?
【秦念:大概是因为他让你失望了。你对他的期待太高,以至于你无法容忍他的过错——不过你就算气疯了,也没有迁走他的坟墓。】
既然李治没有发言,那他的剧本就认可仆碑毁铭这个历史事件。
至于迁坟——魏征墓的墓址没有迁移痕迹。
也就是说唐太宗虽然愤怒于魏征的“欺骗”,但也只是仆碑毁铭,坟还是留在身边。
但唐太宗对魏征的愤怒显而易见:
取消公主与魏征长子魏叔玉的婚约,剥夺魏叔玉袭封的郑国公爵位。
后来可能没那么生气,就把碑又立回去了。
但既没有重新刻铭文,也没有恢复魏征长子的爵位。
——到神龙初,唐中宗李显才继封魏叔玉的儿子魏膺为郑国公。
可见唐太宗对魏征的怒火至死未消。
很多人觉得这是唐太宗小心眼,但秦念认为恰恰相反,唐太宗对魏征可真是太宠了。
但凡换个皇帝,魏征绝无可能只是被推倒通往墓地的道路入口处的神道墓碑。
魏征茫然。
他让陛下失望了?
自己做错了什么?
【李世民:什么过错?】
【秦念:他把多次谏诤的言论及与你的对话,亲自誊录给史官褚遂良看。】
【李世民:?!!】
秦念都要心疼二凤了。
魏征这个行为相当于什么呢?
那就是你最信任的朋友私自把私下的聊天内容、而且是指责你过错的聊天内容,发到了你不能看、但后世所有人都能看的社交平台。
哦,还得加个前提:
“你”是当代顶流,这些内容必然会为后世所有人所知。
再代入君臣关系,就能想象二凤当时有多愤怒。
此外还有一层负面状态:
那时李承乾谋反案发,魏征曾向二凤推荐有宰相之才的杜正伦和侯君集都牵连其中,二凤怀疑魏征结党才去查他。
结果查出了魏征与褚遂良私下的往来。
“魏卿,你觉得这么做没有错?”
发现魏征脸上毫无悔意,李世民都要气笑了。
魏征思索大唐律法以及先贤圣言,确定没有任何一条是不得私授谏言给史官。
“未有臣子不得私示谏言于史官之说。”
房玄龄扶额。
只能感叹还好褚遂良还未迁任起居郎,魏征还没有这么做。
李世民伸手指着魏征,竟是不知该怎么骂。
这竟然是个迂直的蠢物!
他之前一定是瞎了,才会觉得魏征妩媚!
【秦念:不过你后来气消了一点,又把碑立回去了,但没重新刻铭文,成无字碑了。】
【李世民:……】
【秦念:坏消息是,某朝儒生根据你这个行为,给你编了个征高句丽未果,若是魏征在就能劝你不征,于是痛改前非把碑立回去的伪史。】
秦念之所以认为这是伪史,是因为《旧唐书》没一个字写唐太宗对征高句丽感到后悔。
他的继任者李治更是彻底平定高句丽,哪里看得出半点悔意?
而宋朝的《资治通鉴》记载唐太宗还军后,感叹魏征若是还在,他就不会去攻打高句丽,于是“赐劳妻子,以少牢祠其墓,复立碑,恩礼加焉”。
但魏征的碑铭没重新刻字,郑国公的爵位没还给魏叔玉——这是哪门子的“恩礼加焉”?
此外魏征压根就没劝过唐太宗不要征高句丽,因为他死得太早。
反倒是房玄龄临终前曾经上表,希望唐太宗不要征。
唐太宗真要后悔,也应该是悔不听房玄龄之谏。
分明就是儒家的主和派编造伪史,想要证明对外征战是连唐太宗都会感到后悔的过错。
巧了,《资治通鉴》主编司马光就是割地求和派。
【李世民:赵匡胤!】
之前的高句丽战败伪史就已经足够让李世民生气。
如今是魏征负他,后世史官还要编造他“痛改前非”的伪史?
【赵匡胤:……本朝必禁儒生参修前朝国史。】
赵匡胤也很绝望。
唐太宗的声望至今犹在,每次秦念说出大宋给唐太宗编造的伪史,他的民心都会往下跌。
【秦念:现在是贞观四年,魏征还没把谏诤透露给史官,你可以下令禁止他和史官私下往来。】
【李世民:……朕还能信任他吗?】
【秦念:倒不必嘴硬。魏征真这么做了,你都继续让他的坟墓留在距离昭陵最近的地方,何况他还没做呢?】
甚至还悄悄把墓碑立回去了。
其实唐朝的史书也没记载是谁复立神道墓碑,但秦念觉得就是唐太宗干的。
如果他真的从愤怒转为厌恶魏征,魏征的坟墓早就被迁走了。
坟墓还在,就是情谊还在。
那总不能真让魏征的神道碑一直趴着。
魏征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那么做。
他过于坦荡,不觉得有什么不能与人言。
但他不至于看不出陛下不喜他将谏言示于史官。
听到陛下这句满是失望的问话后,他更是明白这么做是辜负了陛下对他的信任。
“臣知罪!”
见魏征跪地认罪,李世民立即就心软了。
“起来吧,往后不要将与朕私下之言示于他人。”
【秦念:你的诸多臣子中,最敢直谏也最能劝住你的就是魏征,这可是难得的人之镜。】
【李世民:朕何尝不知魏征是朕的镜子?只是一时气恼,让秦皇见笑。】
【秦念:那你往后会被魏征劝住的过错朕就不提了,反正他也会劝住你。不过他要是再谏言柔远人这种腐儒入脑的话,可千万别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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