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哈铁达站起身,冷淡道:“休想。
“我会让你明白,什么才是勇士,大燕皇帝也是本汗的手下败将。”
说罢,又迅速出门了。
等他走后,陆瑾画才看向旁边的热粥。
由简入奢易。
以前觉得没什么味道的白粥,此刻竟然香喷喷的。
陆瑾画坐下,静静喝着白粥。
喝完一整碗,肚子里总算有了些实感,浑身也提起些力气了。
人在饿着的时候,总是要暴躁许多。
等吃饱了,陆瑾画才觉得自己刚刚不太理智,惹恼了巴哈铁达,她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瞥见一旁盯着她的阿史那,陆瑾画道:“这些我都不吃了,你收走吧。”
阿史那走近,看着那大块的鸡蛋,咽了咽口水。
“可敦,这些我能吃吗?”
陆瑾画道:“你不嫌弃就行,随便吃。”
让她收走,本来就是让她吃的。
回鹘的情况艰难到什么样子,给他们的大王做小老婆,结果连剩饭都捡不着。
陆瑾画这几日吃不下东西,剩下的都是巴哈铁达吃了的,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饿了三天,才将大燕送来的粮食拿出来。
可恨的东西。
她现在是真后悔啊,在十几年前真不应该救他。
原本应该出征的燕凌帝稳稳坐在府内,还在翻看这几年的卷宗。
卢澍快步进来,低声道:“陛下,在西南方向抓获大量回鹘精锐部队,共千余人。”
燕凌帝冷冷撩开眼:“去将杜明带来见朕。”
这一场,本就是为了抓出奸细而设下的局。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这个奸细竟然是卢澍的二把手,杜明。
这下情况复杂了,卢澍作为整个商於的节度使,可以说是这个方向权力最大的人。
他手底下的人出了毛病,也不知道自己有几分清白。
卢澍白着脸将杜明押了过来,后者早就没了一开始的淡定,对上燕凌帝的眸光,连连哭嚎。
“陛下,臣是逼不得已的,回鹘人抓了臣的妻儿,臣是被逼无奈啊……”
明明大燕兵强马壮,却会时常败给回鹘人。
卢澍一直以为是自己对草原不熟悉,有时候甚至觉得回鹘人料事如神。都没想到身边出了叛徒。
他气得不轻:“我待你不薄,没想到你却背叛大燕,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对方耳目的?!”
一场审讯彻底拉开序幕。
而棋差一招的巴哈铁达心情更差了,本以为自己今天会大获全胜,没想到埋在大燕军中的钉子被拔了出来,自己的精锐也死伤无数。
大燕的确是块难啃的骨头。
为了抓回陆瑾画,回鹘的两翼精锐直接被大燕皇帝斩断,可以说大伤元气。
如今想扳回一局,没想到又失败了。
巴哈铁达回来时,天色已经黑了。
陆瑾画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鼻尖溢上浓浓的血腥味,帐篷被人从外打开,走进来一人。
她连忙坐起身,庆幸自己怕冷,穿得整整齐齐地在被窝里。
巴哈铁达满目阴翳,墨绿色眼睛似闪着别样的光,看见陆瑾画往后缩了缩,他笑了。
“大燕皇帝马上要来了,画,我们得换一处地方住。”
和於中收到的情报无异,回鹘的确不常在一个地方安营扎寨。
巴哈铁达两步上前,用锦被裹住了陆瑾画,后者拦住他。
“让我骑马,我不想在这里面。”陆瑾画真诚地看着他,“太闷了。”
男人拿手去碰她的脸蛋,被她躲开。
巴哈铁达脸色暗了暗,低声道:“草原上的风会刮破你的脸蛋,画,你太娇嫩了,不能在夜间骑马。”
说罢,兜头将人一裹。
陆瑾画感觉自己被夹在臂膀间,又是漫长的几个时辰颠簸,耳边有各种声音,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
还有很多哭泣声,“阿妈,我不想再换地方了……”
陆瑾画沉沉闭上眼,这样颠簸,自然也不可能睡得着。
只是睁着眼也看不见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停在一处陌生的地方。
小孩都停止了哭声,大人开始忙着安营扎寨。
陆瑾画被放了出来,抱着被子站在雪地里,看着他们忙碌。
寒风一个劲往脖子里钻,她忍不住缩成一团。
想找个避风的地方都找不到,陆瑾画有些难受,感觉自己可能会生病。
她对自己身体十分了解,第二天一早,果然高热。
在新的帐篷里,阿史那摸了摸她的头,又将被子给她裹好压实,匆匆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帐篷里便有了别的声音。
陆瑾画当真是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迷糊间,只觉得小米粥被人喂进嘴里。
阿史那担忧道:“可汗,可敦早先便吃不下东西,这样下去她会很快死掉的。”
在族里,吃不进东西,很快就会死掉。
在陆瑾画刚来时,阿史那便说过这话。
第二天,巴哈铁达带来了小孩吃的食物给她,只是没想到可敦竟然连那些都吃不下去。
她如此娇弱,草原是养不活的,阿史那满面担忧。
巴哈铁达脸色铁青:“莫尔根怎么说?”
阿史那道:“说她见了风,这些时日又吃的不好,还受了惊吓……”
巴哈铁达伸出手:“我来喂她。”
阿史那见他将人扶起,才将碗递过去。
目光瞥过脸色惨白的小姑娘,就算是生病,也让人觉得柔弱可怜的。
巴哈铁达知道,他不能耽搁太久,若陆瑾画出什么事,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得不偿失。
之前不觉得,现在瞧着她,倒真生出几分不舍来。
算着时间,直到第三日,陆瑾画才从病中醒来。
从来到这里,她就没怎么洗漱过,早觉得自己臭了,可这些帐篷又没门,谁都能进来逛一圈,她连脱掉衣裳都不敢,别提洗漱了。
阿史那见她熬过这一劫,起床还换了身利落的新衣裳,眼前一亮。
“可敦,你生病也是一样好看。”
陆瑾画想笑笑不出,只问道:“可汗呢?”
阿史那愣了愣,这是陆瑾画第一次在她面前主动问起可汗,想来是病过之后,内心终于愿意接受了。
“可汗一早便带了人出去,可敦放心吧。”
陆瑾画轻轻咳嗽了两声,摸了摸额头。
“我想出去走走,你要跟着吗?”
阿史那又愣了愣,劝道:“外面冷得很,可敦还是在帐篷里歇着吧。”
陆瑾画摇头,起身往外走。
“久不见风,我想出去看看。”
这是搬过来后陆瑾画第一次看到营地的样子,如果她猜得没错,再过两日,他们又得换一处地方住。
这就是战争带来的后果,民不聊生,百姓永远都是受苦的人。
常年的奔波让每个人脸上都布满风霜,陆瑾画看不清他们原本的长相,只知道女人小孩脸上都有一层脏乎乎的东西,洗不掉,是常年被寒风冻出来的。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指着一个地方问:“那是做什么的?”
阿史那看了眼, 笑道:“那是我们煮饭的地方。”
说罢,又悄悄道:“最近来了个厨子,专门为可敦你做饭, 长得特别好看。”
陆瑾画好奇道:“有多好看?”
饭都吃不起了, 还为她请厨子?
“听说是他自己来的,还带了几百斤粮食来,可汗亲口同意的。”
“把他叫来我看看。”
阿史那兴奋道:“可敦请稍等。”
见她走过去,陆瑾画百无聊赖站在原地, 没过多久, 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转过头,发现来人是稚奴。
他带着一群人,瞥向自己的目光闪过仇恨, 冷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陆瑾画淡淡道:“我为何不能在这?不是你将我抓来的吗?”
稚奴冷声道:“你不能随意出帐子。”
陆瑾画笑了。
目光落在他身上,好笑道:“我是族里的可敦,你是什么?一个奴仆, 也想左右我的决定吗?”
稚奴脸色难看, 这女人一向巧舌如簧,他不想与她多说,拂袖便打算离开。
陆瑾画却在此时开口了。
“你也算是个人才, 若愿意归顺大燕, 说不定我能劝服陛下, 放过你妹妹一命。”
稚奴怒道:“你果然有异心!”
陆瑾画觉得他这话简直好笑, 拧眉道:“我本来就是被抓来的, 没有异心有什么?”
稚奴冷冷盯着她,知道自己说不过这个女人,可汗一向看重她,气得脸通红, 拂袖便走了。
陆瑾画盯着他的背影,见他穿着整齐,衣服都是合身的,便知他在这里的地位不低。
身后传来脚步声,阿史那带着一个粗布麻衣的俊俏男人走来,那男人乍一看十分陌生,但仔细看去,眉眼之间却格外熟悉。
二人用回鹘的礼朝她跪下:“见过可敦。”
阿史那笑眯眯道:“可敦,这就是那个新来的厨子。”
说罢,还眨了眨眼睛,她就说很好看吧。
男人抬起头,朝陆瑾画微笑。
看着这张陌生的脸,陆瑾画还愣了下,下意识伸出手,遮住他下半张脸。
看着这双深邃的眼睛,她吐出一口气。
总算知道面对巴哈铁达的时候,为什么老有一种熟悉感了。
“姜先生,是你啊。”
姜尔宓朝陆瑾画行了行礼,眸中似有些笑意。
“多谢姑娘还记得在下。”
说罢,他转身看向阿史那,用回鹘的语言向她说了句什么。
后者神色迟疑,姜尔宓已经转身:“姑娘请。”
二人一边交谈,一边往前走。
“所以,你年末时见的那一掷千金的贵人,就是巴哈铁达?”
姜尔宓也顿了顿,微笑道:“没错。”
见他们越走越远,阿史那不远不近跟着,今日无论二人说了什么,她都是要禀报给可汗的。
陆瑾画笑着摇了摇头:“原是我引狼入室了。”
姜尔宓抿唇,淡声道:“在下自认耽搁了姑娘,所以主动请命来为姑娘做饭,还望姑娘不要嫌弃在下的厨艺。”
这一日,巴哈铁达回来,回鹘又败了。
自从埋伏在大燕军中的钉子被拔除后,无法提前得知燕国大军动向,回鹘彻底陷入劣势。
每日回来,他都要来瞧一瞧陆瑾画。
脸色从满面笑容变得沉默寡言,到现在,阴翳无比。
陆瑾画心头毛毛的,知道对方还在算计什么,不动她,是因为想从陛下手中获得更多。
在下一次大搬迁前夜,姜尔宓端上了饭菜。
“姑娘,多吃点。”
他一双精致的玉手已经红肿,还生了冻疮。
不过短短三四日,严寒就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陆瑾画看了看他,真心实意道:“辛苦了。”
姜尔宓摇头:“这是我应该做的。”
陆瑾画吃了两口饭菜,似有意无意地问:“我能了解一下,你和巴哈铁达,是什么关系吗?”
姜尔宓笑了,早知道她会问这个,只是没想到憋这么久才问。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阿史那震惊地抬头看他,可汗的兄弟们,在可汗上位时已经被屠尽了,面前这个,可能是他唯一的血亲。
没吃几口,陆瑾画便放下筷子。
“我吃饱了。”
见阿史那眼馋地盯着桌子上剩下的菜,陆瑾画道:“这些你处理吧,我不会告诉可汗。”
阿史那迟疑地看着她,陆瑾画笑了笑。
“这几天我们不是配合得很好么?我不喜欢被人逼着吃饭。”
每回见她只吃这么一点,巴哈铁达便面色阴翳,要她继续吃。
阿史那坐上桌子,惊喜道:“可敦,你真好。”
陆瑾画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
“我在帐子外面透透气,你慢慢吃。”
这是她这几日的习惯。
姜尔宓的手艺很好,阿史那不是第一次尝他的饭了。或许是知道她也会一起吃,每回端来的饭都越来越多。
她舍不得浪费粮食,总会吃得一干二净。
饭菜温软可口,阿史那觉得像在仙境一样,吃到一半,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不安感。
她放下筷子,连忙往外跑去,掀开帘子,哪里有陆瑾画的身影?
出去抢劫的队伍回来了一些人,笑着从马匹上扛下粮食扔在地上,打开一看,全是大米。
所有人一阵恍惚,阿史那心头却狂跳着,用回鹘话怒吼道:“可敦不见了!可敦不见了!”
正说时,剩余的人脸色一变,男人女人都纷纷拿上工具,猛地跨上马。
“追可敦!将可敦找回来!”
那正扛着粮食的队伍相视一眼,从马背上拔出利刃,狠狠将回鹘人踹下马匹。
“动手!”
营中乱做一团,阿史那急急跳上马,挺着大肚子往大燕的方向追过去。
陆瑾画跑了,可汗回来一定会杀了她。
草原一望无垠,奔逃的陆瑾画很快被人发现。
姜尔宓策马狂奔,紧紧跟在她身后。
见追兵愈来愈多,他抽出长剑,“一直往前走,有人接应!”
说罢,返身抵御追上来的回鹘人。
陆瑾画不敢回头,在夜色中策马狂奔。
前几天收到的唯一信息,是有人会来救她,直到看见姜尔宓,才知来的人是他。
不知跑出多远,耳边声音时隐时现,寒风凛冽,面颊生疼,喉间溢上铁锈味。
巴哈铁达说得很对,她果然不能在夜间纵马,寒风像刀一般,一下下割在她脸上。
风云突变,扬起的雪粒子照在黑色骏马上,陆瑾画屏息凝神,耳边只余心跳声。
空气中传来利刃声,胯下骏马一声凄厉嘶鸣,轰然倒地。
陆瑾画被甩出十几米远,浑身散了架一般疼。
骏马已经被箭矢戳成筛子,倒在地上毫无生息。
回鹘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们不会放弃陆瑾画这个唯一的希望,将她握在手中,才有与大燕皇帝谈判的资本。
从越来越紧张的气氛中,陆瑾画也察觉到了什么,因此不敢松懈一刻,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跑。
若她猜得没错,那骏马身上的箭矢均出自于同一人之手,稚奴!
而她与这人,不说血海深仇,至少也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说曹操曹操到,身后传来马蹄声,只是数息,便停在她面前。
稚奴勾唇道:“可汗说过,若你逃跑,我们尽可绞杀。”
陆瑾画跌坐在地面,喉咙仿佛破了个大洞,凉飕飕的,说不出半个字。
稚奴拔出常用的长匕,下马向她走来,扬起手,狠狠往下一刺,一切将结束在瞬息间,回鹘败了,大燕皇帝也不能好过。
‘咣当’一声,长刃深深扎进地面。
稚奴定睛一看,陆瑾画跟泥鳅似的,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了,又开始跑了。
她明显已经是强弩之末,没跑几步,扑腾倒在积雪中,挣扎了几下,彻底没了动静。
稚奴笑了笑,如今除非发生奇迹,否则谁也救不了她。
从地面拔出利刃,一步步朝她走去。
陆瑾画紧紧闭着眼,趴在积雪上,手中却紧握匕首,脑子里想着隗清玉的话。
只有一次机会,输了就会死。
凉风飕飕从脊梁骨爬起,强烈的死亡预感传来,陆瑾画算准了时机,猛然朝身后刺去。
这招以弱胜强,不过堪堪逃命,而面对强者,弱者是绝不能全身而退的。
稚奴这一刀刺得狠厉,陆瑾画想,自己可能会丢掉半条命,只是一切变故来得很快,不知是谁挡在面前,替她接住了那致命的一刀。
局势怪异,她手中的利刃贯穿了稚奴脖颈,鲜血顺着匕首流到她衣襟。
看着稚奴慢慢失焦的双眸,她连忙松开手,银光闪过,一柄几十斤重的长刀不知从何处飞来,将稚奴撞出十几米远,狠狠扎进地下。
若仔细去看,稚奴已经被拦腰截成两段。
除了对内力刀法掌握到极致,无人能将一切把握得如此精准。
陆瑾画连忙接住了挡刀的人,他穿了一身粗布麻衣,头发和回鹘人一样披散着,只到肩头。
看清他的脸,瞳孔却是猛地一缩。
面前这人,正是假死后被燕凌帝勒令远离蓟州的慕容据。
他比以前更瘦了,瞳孔也在慢慢失焦,似乎知道陆瑾画正看着他,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我……不欠你了。”
说罢,便断了气。
“奈奈!”
马蹄声如闷雷滚动,燕凌帝身披甲胄,御马停在她面前。
他解下大氅,将陆瑾画裹住。
拉住她的手,入手冰凉。
陆瑾画拉了拉他,燕凌帝低头,终于看见死去的慕容据。
男人下意识移开目光去看小姑娘,见她脸冻得通红,眼睛更红,只能将人裹得紧紧的,抱入怀中。
“朕会好好安葬他。”
今日大燕使诈,故意将巴哈铁达拖住,若他与陆瑾画在一起,见此情形,必会做出不利于陆瑾画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