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宴州无法,只好将外袍脱掉。待他退开,念夏上前给黛黎除去鞋履。
秦邵宗吩咐另一个女婢,“你去我房中寻最角落的那个矮柜,取其第三层内黑色瓶子的药酒过来。”
碧珀当即过去,很快拿着东西回来。
秦邵宗接过药酒,开始赶人,“女大避父,儿大避母。此地没有你的事,隔壁还有间偏房,你小子自行去那歇息。”
秦宴州站着不动,“不劳君侯屈尊。”
秦邵宗额上青筋跳了跳,再次觉得面前人是怎么看怎么扎眼,一整个闹心。
就在这时,二人听到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原是念夏听闻“药酒”二字,心里担忧,遂悄悄将黛黎的裙摆卷起了些,打算瞧瞧她伤了何处,结果这一瞧,看见她脚腕又红又肿了。
秦邵宗站于床侧,偏头便见那截肿得泛红的脚腕。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随即将药酒抛给碧珀,“你帮夫人处理妥当,再看看她还有何处伤着。倘若巳正时她还未醒,去寻丁连溪过来一趟。”
秦邵宗转身,越过秦宴州时道:“你小子也出来。”
这回秦宴州没有继续站在原地。
第53章 您想离开这里吗?
黛黎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个梦, 但睡醒后一切都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叫她看不清昨夜那场令她欢愉无比的美梦。
愣愣地躺在榻上,黛黎看着顶上的罗帐发呆, 企图回忆起梦的点滴。
这时,外面有低低的说话声传来。
“方才我进去瞧过, 夫人还没醒呢。还有一刻钟就巳正了,待会儿我去丁先生那里走一遭,将人请来。”
“要不要和君侯说声?”
“先不吧,待丁先生看诊完再瞧瞧。对了, 小郎君不愧是夫人之子, 偷偷和你说,昨晚我就觉得倘若他面上无疤痕, 小郎君定也是极为出众的。”
黛黎猛地打了个激灵,所有迷蒙顷刻间散去, 她立马坐起身。而随着她这一动作,有什么东西从榻旁滑到底下的脚踏板去。
黛黎侧头看, 见是一件黑色的外袍。
和秦邵宗穿的那种袖口带银边的不同, 这件外袍很普通,用的也是最寻常的麻布。这种衣袍平时并不会出现在她的屋里。
不是梦,是州州回来了!
黛黎忙起身下榻,结果走的第一步就倒抽一口凉气, 失去平衡又在地上摔了一跤。
外面的说话声一止, 念夏和碧珀闻声入内。
“夫人!”两人赶紧将黛黎扶起来。
“您小心些,您这左脚伤得厉害,近日都需仔细点。”
黛黎抓着她们的胳膊,有些神经质地问,“我儿是不是回来了?”
“当然, 小郎君在外面呢,一早就在外面了。”念夏颔首。
黛黎忽地放松下来,“我想洗漱,麻烦你们了。”
“夫人尽和奴说客气话。”碧珀失笑。
待整理妥当,房门打开。
明媚的、温暖的日光映入屋中,仿佛能驱散所有的阴霾。
迎着日光,黛黎看到有一道身姿挺拔如苍松的修长身影站于门外,她正想将人喊进来,目光却在触及到他时,不由愣了一下。
青年面冠如玉,光彩熠熠,他的眉眼尤为出色,眼睛是标准的桃花眼,轮廓似春日绽开的桃花瓣,上眼睑层层叠叠,行到眼尾处时宛若工笔画般微微扬上去,与生母如出一辙的标致。
他双颊处已不见了那可怖的“肉虫”,光洁白皙的皮肤完好无损,在日光下泛着一层柔光。
秦宴州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袖口处有别致的墨色滚边,还未及冠的缘故,他一头墨发仅用发带于脑后成一束髻。
如今再看,他与昨夜完全判若两人。
如果说昨夜的秦宴州是个丑陋的朴素刺客,是一把被随手插于污泥上的冷刀;那如今的他则是浸在温泉中的玉,像极了一个家境优渥,不知人间疾苦的俊美贵公子。
他似乎不太习惯如此装扮,加上被黛黎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由有些小羞赧,低声说了句,“妈妈,早上好。”
那条残酷的时间长河开始倒流,黛黎好像回到了一切都未发生的当初。
九岁的孩子每日被她叫醒后,都会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仿佛随时要昏睡过去的和她说一句“妈妈,早上好”。
时过经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代,相同、却又不尽然完全相同的人再次相遇。
“州州早上好。”黛黎眼中漫起水色,想起了他颈脖上的两道疤痕。
露在外的尚且如此可怖,那些看不见的呢,看不见的又有多少?她的孩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吃了数不清的苦……
黛黎低着头急促地呼吸了两下,却仍觉得难受得厉害,仿佛她颈脖上也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在不断收紧。
秦宴州见她低头抹眼睛,忙往前走了两步,想说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顿时有几分手脚无措。
黛黎察觉到他的慌乱,努力不去想那些令她窒息的悲痛,抬首招呼他,“快过来坐,你吃过早餐没有?”
秦宴州在她对面撩袍坐下,“还未。”
“那在我这里吃吧。”黛黎看着他完好的脸,心里的难过总算是轻了些,但这庆幸中却又夹杂着一丝令她说不明的不安。
“州州,我听说你多年前被范兖州收养,这究竟是多少年前?”黛黎莫名有些不安。
范兖州收养她儿子一事,是昨夜她听乔望飞汇报时说的。当时的原话是:此人自称多年前被范兖州收养,并改名犬芥。
“犬芥”这个名字是黛黎心口的一根刺。为她儿子起名者,轻慢、恶意满满,根本没将他视之为人。
秦宴州沉默了下,“七年前。”
黛黎呼吸微滞。
七年,居然是七年。
这一刻,黛黎恍然间明白了方才那缕不安来自何处。
是时间对不上。
念夏和碧珀都去庖厨取早膳,此时屋内就只有黛黎母子二人。
今日无雨亦无阴翳,天朗气清,夏季早上的日光暖和,是不可多得的好天气。但黛黎却莫名觉得手脚发冷,连带着昨晚摔伤的脚腕,此刻也泛起针刺的一阵阵疼。
“州州,你和妈妈说实话,在你去范府之前,你还去了哪里?”黛黎语气急切。
不是十年前。
是七年,七年前儿子才去的范兖州那处。这意味着被范家收养之前,他还有三年待在其他地方。
而九年前,这里经历过一场大饥.荒。饥荒覆盖范围极广,不仅中原与北地,连南部也受到不可忽视的波及。
十年前,孙老头在钱唐看到儿子站于河岸边,说明州州当时在钱唐。古代的交通极为不便,百里距离于布衣来说得花个小半个月才能走完。
远行难如登天,更遑论州州当时没有传,也没有亲人在身侧,他完全是个黑户。
她猜测,当年饥荒降临时,州州大抵没能逃出灾区。在那场卖儿鬻女、易子而食比比皆是的大灾中,谁收养了他?
“我在机缘巧合之下,被一户好心的大户人家收养了。他们住在山中,与世隔绝,自有肥沃田地供给粮食,因此先前储粮甚多,多养我一个完全吃得消。”秦宴州垂眸,避开黛黎的目光。
黛黎神色舒缓了些,又问,“你脸上的伪装,也是那大户人家教你的?”
秦宴州颔首,“那大户人家有两个年岁与我相仿的公子,他们尤爱专研各类奇门遁术。他们说我这张脸太过张扬,行走在外多有不变,遂教我一则易容之法。待饥荒过去,我便充作仆从,随那大户人家的一族旁支一同周游各地。只是某日不幸路遇山匪,我跌入河中被水冲了去,与他们失散,后来意外为范兖州所救,被他收做义子。”
这番话说完,秦宴州还补了一句,“我身上确实有些伤疤,但那都是被大户人家收养前弄的。遇到他们以后,日子其实没那么难过了。”
黛黎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正想再问,却听儿子说完后紧接着问她,“妈妈,您为何会在北地军中,您与秦邵宗是怎么回事?”
黛黎顿时僵住,“……这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讲不清楚。”
秦宴州静静坐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不过此时念夏和碧珀回来了。
二女端来了早膳,之前黛黎在府中闲来无事,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改进了下这个时代的石磨。
此时的石磨处于石磨发展史的中期,磨齿的形状为辐射型分区斜线型,属于比以前的利索,但对此往后的八区斜线型的磨形,仍有较大的不足。
石磨的改进,受影响最大的无疑是小麦。因为脱壳后的麦粒依旧粗糙,哪怕煮熟后吃,仍会觉得卡嗓子眼。
也是这个原因,软弱润滑、口感极佳的粱饭为高门大户青睐,是有钱人的象征。
而吃麦饭的,多半是囊中羞涩的白丁布衣,又或是供予大军中万千士卒,以此尽量降低军队开销。
但如果将麦粒磨成细腻的小麦粉,其口感将一跃千里,此外还能衍生出诸如馒头、面条等物。
现在碧珀和念夏端上来的,就是汤面。不是这个时代常有的泡汤面皮,而是经黛黎之手改进后,与后世一模一样的汤面。
细细的白面条,加了肉丝和鸡蛋,洒有一小把葱花,上面还飘着一两滴金黄的油色。
放在现代很普通的一碗面,可能十块钱都不用,大街小巷随处都能找到,却令秦宴州看了许久。
有些回忆就像老照片,哪怕一遍一遍地拿出来翻看,但时间久了,边角会被摩挲得起毛起卷儿,会变得模糊不清。
一小碗汤面,重见时已然是隔世。
看完汤面,他又抬头看对面的黛黎,像是确认她还在,而后秦宴州才开始吃面。
他吃得很慢,细嚼慢咽,像是要将十年前的感觉尽数找回来,好抹去中间所有的艰难困苦。
母子俩都没有说话,气氛却半点也不僵硬。
待用完早膳,女婢入内收走碗筷。
一顿早膳的冷却时间,已让黛黎想好怎么和儿子说了。
她先主动和他说了最初,“州州,我是在校巴坠江的半年后,才通过江来到这里的。来了不算久,才四个月不到,我初到这里时意外碰到了秦邵宗,他当时还未拿下赢郡,正好需要一个女人和他一起演一场戏迷惑那个盐枭的爪牙。我不是任何一方势力的人,于是他选了我,而我借他的手找你。”
顿了顿,黛黎借着说,“风靡各州的咸石是我给他的方子,我和秦邵宗是合作关系。”
至于中间的曲折,诸如她怎么逃去太平郡,又怎么被他逮回来,以及她与秦邵宗的一年之期,黛黎觉得儿子完全没必要知道。
州州这些年已经够苦了,他不需要再有额外的负担。
“妈妈,您想离开这里吗?如果想离开,我可以帮您安排。”秦宴州忽然说。
黛黎心头一惊。
州州如何安排,他有能力安排吗?
第54章 不玩了,她要掀桌
可能是不能在背后说人, 她这边刚说完秦邵宗,黛黎就听到外面二女的见礼声。
黛黎将到了喉间的话咽回去。
很快,那道魁梧的身影从门外走入, 进来时挡了大片的日光。
秦邵宗不意外秦宴州在此,只是看到他的脸时, 男人长眉挑起,目光从他的额角一路看到下巴尖。
眉眼像极了她,鼻子嘴巴和轮廓却不怎么像,大概是随了他那个有眼无珠的亲爹。
呵, 她这品味也不如何, 模样生得好些的就能将她迷惑了去。
目光又移回青年的眉眼上,秦邵宗微微颔首, “这看着才像夫人之子。”
“什么看着,他本来就是。”黛黎不满道, 而后问他,“君侯怎么来了?”
室内这张长案并非四方案, 能坐的唯有长侧相对的两边, 黛黎和秦宴州已各占一方。
秦邵宗没有任何生分的走到黛黎那一侧,挨着她,在她身旁坐下,“我没事来不得?”
黛黎:“……”
秦宴州周身气压低了下来。
对对面若视无睹, 秦邵宗见案上有茶盏, 抬手给自己倒了茶,“不过此番过来,的确有要事。”
秦邵宗抬眼看向一案之隔的青年,语气不咸不淡,“我与你母亲有话要说, 你小子自个先到外面去玩。”
秦宴州没有动。
一息,两息……
气氛逐渐凝固了,从和熙的春日转到了凉风阵阵的深秋。黛黎忽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权衡的问题。
虽说北地如今与兖州隐隐对立,大战一触即发,但万一呢?
万一范兖州惧于二州之威,转头向他们服软,推出一人并声称先前皆是此人妖言惑众,才坏了和平,再将之斩首示众,以此达到弃车保帅的目的。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很可能会化干戈为玉帛,三方势力你好我好大家好,调转枪头一同讨伐青莲教。
绝不能如此,她接受不了那个虐待了她儿子几年的人全身而退,她要他付出代价,要他死!
但她势单力薄,对付范兖州只能借秦邵宗之手,在此之前不能和他闹不愉快。
不过另一方面,黛黎却又很明白,哪怕她隐去了许多,但州州已不是小孩子了。且以秦邵宗那强势性子,说不准昨夜她昏过去后,那家伙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说。
儿子才刚找回来,她不想他不开心。
还未等黛黎想好如何权衡,似乎察觉到她为难的青年起身,“母亲,我在外头等您,您随时可唤我。”
黛黎心底苦涩难掩。
她的儿子变敏锐了,她却不敢想是什么经历令他不得不学会看旁人面色。
待他离开后,秦邵宗把茶壶放在炭架上,陶壶与架台碰撞发出轻响,如同一记钟声,令黛黎回过神来。
对面已空出一位,但秦邵宗却丝毫没要挪动的打算,他懒洋洋道:“夫人可知令郎这些年的经历?”
黛黎迟疑着说,“知晓不多,只知他七年前到了范兖州那里艰难讨生活。”
秦邵宗嗯地应了声,而后和她说了范家的背景。他从范家发家说起,三言两语谈到范天石,“……范天石此人尤爱收集孤子,绝大部分从十一二岁开始养起,期间恩威并施,将那些心智还不成熟的孤子训成唯他马首是瞻的狗。后续让他们往东就往东,让杀谁就杀谁,中途不慎死了就一卷草席裹了扔去乱葬岗,亦或干脆喂给府中的狼。”
反正都是些无根的浮萍,死了就死了,无人在意,也无人会为他们讨回公道。
黛黎开始发抖,她双手紧紧握成拳,指甲陷入柔软的掌心,在其内留下一个个深深的月牙印。
秦邵宗这时说起另一件事,“前日半夜有人来袭府,为首的正是令郎。”
黛黎惊呼出声,后知后觉的恐惧将她淹没。
州州方才没说,她也没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秦邵宗势大,想除掉他的海了去了,她哪想到领头那个黑衣人是她儿子。
那晚秦邵宗说来袭府的,生擒了一个、逃了俩,他没有说杀了几个,这代表着除了那三人以外,所有刺客都被斩于刀下。
州州是逃跑的两个之一。
如果前晚他反应慢些,或是没逃出去,那么绝不会有今日。猜也能猜到,儿子定然是昨日才得知北地寻人一事,否则前晚他就该直接来找她了。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们母子就再次天人永隔……
一只灼热的大掌这时伸过,裹住她冰凉发抖的手,随后再撑开她握拳的手掌,“夫人,往事不可追,且没发生之事莫要去假设。”
黛黎狠狠咬了下唇,“我知道的,但我忍不住。”
忍不住去猜测那些未发生和已发生的事,懊悔、痛心、怨恨、自责,这些情绪融合成一条阴毒的蛇,不断蚕食着她的理智。
黛黎知道自己的精神有点不正常。
自听到校巴坠江的那一刻起,也自她看到满身伤痕的儿子时,她就不可能回到当初。
前者确实不可追,后者……
范天石必须死,此人不死,难解她心头之恨!
“范天石收养的义子众多,不过这些年死的死、残的残,仍在使用的唯有令郎和另一人。”就事论事,秦邵宗觉得那小子能撑到今日,确实当得上一句筋骨出众,以及命硬。
秦邵宗不急不缓地道:“前头培养最多算两年,也就是令郎约莫自十四岁起,就开始为那姓范的办事。小到散布流言和小偷小摸,大到诸如前夜晚潜入府中……杀人。”
最后两个字被他咬重了些,果然见她整个一震,脸色更白了。
她虽没明确说过,但从细枝末节里,秦邵宗猜测“桃花源”多半是个不可多得的和平地。
“令郎近几年招惹的仇家,夫人猜得多少只手才能数的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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