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邵宗捏了捏她的指尖,随后长指插入她的指缝,“那些仇家,有的只是小门小户,不足为惧,但也有家大业大的,单是我知晓的,便有一个青州的州牧。南宫雄先前在宴上与我说,青州送往朝廷的礼品被人劫了,他猜测劫匪是令郎。南宫雄此人不会无的放矢,他既能这般说,必定是掌握了一些线索或证据。”
黛黎眼瞳微颤,她张了张嘴,喉间却如同被塞了把稻草,叫她第一时间竟没能说出话来。
第二回 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您先前和我说,说若寻到我儿,定会拿他当真正的秦氏子对待。”
“确实。”这两个字他说得倒没有迟疑。
黛黎怔了怔,一时竟摸不清楚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令郎惹的所有烂事我都会帮他摆平,不过作为回报,我想夫人永远留在我身边。”他图穷匕现。
不知为何,这一刻的黛黎完全没有任何被拿捏,或是被要挟的危机感。她莫名想起方才——
州州问她,想不想离开?如果想离开,他可以帮忙安排。
这话当时听得她心头一震,她当时就想问,州州你能怎么安排?真有那个能力吗?
秦邵宗势大,在北地已然是一手遮天,北地能与之抗衡的一个都没有。至于其他地方能与秦邵宗分庭抗礼的,可能有,但对方绝不可能为了她一个女郎而劳师动众。
且如果儿子有那等能力,为何他不离开范家,而要在范家待整整七年?
一个个谜团将黛黎笼罩,叫她心乱如麻。
她许久未有应答,秦邵宗以拇指摩挲了下她的内腕,“夫人考虑得如何?”
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注定了秦邵宗绝不是那等默默付出、不图回报的性格。
什么脏活累活都大包大揽,最后论功行赏时,却和个缩头王八似的,一棍子下去都打不出一声来。这不是他的作风。
那小子的一堆破事是丢不开手了,既然如此,为何不趁这时向她更进一步?
毕竟那小子若非她亲子,他管他是被人追杀切成八大块,还是继续给范天石当狗。
黛黎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精光,她赶紧垂下眼帘,挡住眼中异色。
装模作样思索片刻,她才迟疑着说:“永远太久了,你们这些男人喜新厌旧得厉害。到时您不喜我,我岂非要困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除了修剪花草和喂喂鱼,什么事都做不成。说不准花枝剪秃了,鱼喂得撑死了,也见不着您一面。”
“不会。”他只说了两个字。
至于“不会”什么,秦邵宗没具体说。
黛黎管他应什么,后面都接这一句,“此事,还望君侯给点时间我考虑。”
秦邵宗见她有几分苦恼,但也是低眉顺首,莫名觉得她这副神情有一两分的眼熟,好像在何处见过。
不过此时的秦邵宗被她话语里半藏半露的妥协给吸引了心神,“可,那就给夫人五日时间。”
黛黎和他讨价还价,“五日不够的,我儿才刚寻回来,我光是与他说这些年的旧事都能说好长时间。一个月如何?一个月后我给您答复。”
怕他不答应,黛黎还提到了战役,“战事在即,君侯近来怕是也不得闲。是五日,还是一个月,于您来说区别并不大。”
秦邵宗低眸,望入那双潋滟的眼睛,她的眉眼生得异常优越,此时眼底蒙着未散尽的水光,似风花雪月,更似江畔春水,有种难以言说的风情。
“可。”一个晃神间,秦邵宗听到自己再次应声。
黛黎得了应许,立马说起另一件事,“待莫都尉回来了,君侯是否会向兖州开战?”
旁边小壶内的水被煮沸,壶口腾腾地冒着热气,一如黛黎此时胸腔里不断翻滚的怨毒。
秦邵宗拿起茶盏轻呷了一口,面上看不出情绪,“看情况。”
黛黎知他这话是何意。
他此行南下,主要是为了围剿青莲教,如果兖州真和青莲教搅在一起,那就顺带收拾了。但如果对方识趣,态度大变愿意伏低做小,此事可能会缓一缓。
挨个折断两根筷子,自是比两筷并折要来得容易。
黛黎却一刻也不想多等,她给他煽风点火,“君侯,兖州能派刺客潜入府中,且事后还嫁祸于青州,如此种种,可见这个范兖州狼子野心,是铁了心想撕破北地与青州的结盟。倘若放任不管,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大事化小,谁知晓在三方共伐青莲教时,兖州是否会突然发难?到时候祸起萧墙内,他们暗地里与青莲教里应外合,说不准这一战会落得满盘皆输。”
秦邵宗转头看她,目光含笑,却是说,“夫人好利害的一张嘴。”
两人谁也没移开眼,棕瞳沉稳深不可测,黑眸坚定渐显锐利。
“我承认我有私心,恨不得立马杀尽虐待我儿之人。”
黛黎中途换了称呼,“但主公,我说到底是您的幕僚,难道您认为我方才说的那番话不对吗?如果纳兰先生知晓范兖州派人夜袭府邸,他不会劝您先解决兖州吗?我想是会的吧。”
她并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因为没必要,她与范天石不死不休,恨意既已掩饰不住,又何须画蛇添足?
黛黎抽了抽手,但那只深色的大掌裹得紧,她未能将手收回来。
“君侯,纳兰先生请您去书房一趟。”这时外面有人道。
黛黎听出是乔望飞的声音,她弯了弯嘴唇。
刚她说什么来着,如果纳兰先生知晓兖州搞夜袭,肯定会来劝。瞧,这不就来了!
秦邵宗看着她翘起的唇,仿佛看到她那条蓬松的狐狸尾巴又开始摇了。
男人低笑了声,“夫人神机妙算。”
秦宴州站于距屋门几步开外,乔望飞来禀报时看到他了。
这第一眼,乔望飞险些没认出来。
衣服换了,脸上瘆人的疤也没了,气质似乎也变得平和了许多,整个人脱胎换骨。
不等乔望飞多看,上峰自屋内走出。
秦宴州见秦邵宗出来,目不斜视地入内。
屋内,伤了脚的黛黎还坐在原地,等儿子进来,她低声问,“州州,他出了院没?”
秦宴州闻言退回正门处,扭头看院口方向,只见那里空空如也,方才的两人已离开。
他对黛黎点头。
黛黎招手让他过来入座,和对暗号似的将声音压得很低:“你方才问我想不想离开,我自然是想的。不过如今还不是时候,咱们还得等等。”
秦宴州眼里透出些疑惑,“等什么?”
黛黎笑道:“自然是等秦邵宗帮你扫干净尾巴。范天石必须死,还有州州你这些年结下的仇家,这些都需尽量处理干净。待事成,咱们再离开。”
什么一年之约,什么永远。现在儿子找到了,她不玩了,她要掀桌。
范天石猛地从座上起身, 死死盯着此时跪在他面前的王江。
旁边坐在案几侧的青衫男人皱了皱眉。
王江垂着头应道:“是的恩主,那晚原本一切顺利, 已潜入秦宅,甚至都摸入一人的屋中了。结果将将动手时,犬芥突然一连杀了两人。当时谁也未料到他竟如此行事,乱了阵脚不说, 屋中那北地武将也醒了。”
“后来呢, 后来如何?”长子范伯良追问。
王江仍是低着头,“打草惊蛇, 任务再无完成的可能,自然是先行撤退, 等后面再寻良机。只是当时前有犬芥连杀二人,后有北地侍卫蜂拥而至, 实在难以脱身。除了属下, 其他人都未能逃出来。”
像是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王江脱下了外袍,只见他左肩胛自左臂那处包裹着一圈渗出血红的麻布,从包扎范围来看, 创口并不小。
像是怕他们不信, 王江当场解开了绷带,让他们看内里的伤口。
伤口很长,血肉模糊。
范伯良倒吸一口凉气,也不知是被这伤口吓的,还是心惊于犬芥真的背叛了。
范天石面色难看, “可有人被北地那边生擒?”
“属下不知晓。不过就算有,也会按您当初教我们的说,将一切推到青州头上。”王江低声道。
范天石捏了捏眉心,“此事我已知晓,你先行下去养伤。犬芥叛变一事暂时莫要对外声张,我自有安排。”
王江得令退下。
他离开后,范伯良看向房中二人,“父亲、施先生,你们觉得王江说的话可信吗?犬芥离了咱们范府,他能到何处去?何人敢收留这条丧家之犬?只要咱们对外声称犬芥生了异心,不出一日,立马就有仇家找他寻仇。他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他耗。”
范天石转着手中扳指,没有说话。
施无忌:“已知信息太少,还不好说。”
范伯良猜测道:“会不会是此行任务失败,犬芥也死了,王江为了脱卸责任,故意编造了这一出。”
“不无可能,此事还需好好调查一番。”范天石眼中透出骇人的阴鸷,“倘若犬芥当真背主,我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犬芥还没回来吗?”范木栖探头往小院内看。
平威妒忌得几欲呕血,犬芥走的第三日,小八娘子就来问犬芥回来否,后面每一日都来问。有时是遣女婢来,有时则是亲自来一遭,还进犬芥屋中小坐,赫然是少女怀春,对其痴迷不已。
他就想不明白了,大家都是给义父当儿子的。
论资历,他比犬芥在范家还要长几个月;论模样,他不知比毁容的犬芥出众几何;论性情,他比木头桩子要有趣得多。
凭什么犬芥能得八小娘子的青睐!
“他没回来。”平威尽量让自己冷静。
范木栖努了努嘴,“犬芥去了何处,如今在做什么?”
平威保持笑容:“八小娘子对不住了,并非我不想告诉您,只是规矩使然,我们皆是保密行事。除了义父,旁人都不得而知。”
“那我去找父亲问问。”范木栖丢下一句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小娘子头上的金玉钗在地上折射出碎金色,一如灿烂的少女心事。
作为最得宠的女儿,范木栖有许多特权。譬如其他人见范天石需一再通传,但她不用,她只需快走到门口时对里面喊一声,只要范天石不是在忙要事,十有八.九都能让她进去。
今日范木栖在外面喊了父亲,隔了比平时久了许久,里面的人才有动静。
犬芥背主一事令范天石怒火中烧,他努力调整了许久,才令自己不带着怒气见女儿,结果他最宠爱的嫡女一进来,就问他:
“父亲,您将犬芥派到何处去了?”
这一句轰然将火星子引爆,甚至还往里头浇了一大桶油。
范天石厉声斥责她,“成天追着一个贱奴跑,小八你看看自己成何体统?还有没有一点贵女姿态?这说出去简直贻笑大方,丢我范家的脸!”
范木栖被骂懵了。
身为嫡女,且还是最得父亲宠爱的女儿。家中人对她极为溺爱,要星星不给月亮,每回看上什么衣裳首饰,翌日都能送到她屋中。
十五年来,父亲头一回冲她火冒三丈。
她又不是要与犬芥成婚,她只是想他一直在她身旁罢了,怎么就丢范家脸了?
范木栖霎时落泪,脱口而出:“父亲,我只是喜欢他的模样,我知晓我往后肯定要去联姻的,如今只是想多看看他,难道这也不行么?”
范天石眼睛眯起,“喜欢他的模样?”
范木栖后知后觉自己说漏了嘴,顿时讷讷不做声。
“一个毁容的小子,有什么模样值得你喜欢?”范天石问。
犬芥七年前拖着断腿来到范家,在大门前叩首求开恩,那时候他的双颊处已有大面积的疤痕。
起初他身无长物,自然是没有面具遮丑。也是后来他一步步冒头,逐渐从一群孤子里脱颖而出,这才有了特殊的待遇。
能住到较少人的阁院,也能拥有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譬如一副鬼面具。
见女儿默不做声,范天石再次斥责她:“与我说实话!若是胆敢有半分隐瞒,你在嫁人前休想走出院子半步,且待犬芥回来,我立刻将他杀了。”
“不!”范木栖反应很大。
范天石不再多言,只冷冷地看着她。
范木栖自幼娇养大,且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哪里扛得住这等冷酷威严的注视,她缓缓低下头:“犬芥才不丑呢,没有人比他长得更好看了,他脸上的疤痕是假的。”
得知此事是个意外。
那日她和李家的小娘子去城外踏青,李三告诉她,说是偶然发现了一处宝地。她遂与对方上了山,进了一个山洞内,并走过了一条不短的小山道。
山洞以后,是一处露天的草地,草长莺飞,中间还有个美丽的小水潭。
而她就是在那处看到了犬芥。
范府奴仆众多,她自然不可能每个都记得,但犬芥的鬼面具十分好认,加上昨日她才恰好才见过他,因此一眼就认出那个腰间挂着鬼面具的俊美郎君,正是她父亲的义子。
其中惊艳自是不必多言。事后,犬芥拜托她不要声张,她答应了。
后来她自个琢磨出原因,犬芥多半是为了藏拙,避开那些喜欢圈养娈.童的权贵。
她曾答应过他要永远帮他保守秘密,只是现在父亲以他性命相挟,她不得已才吐露真相,犬芥应该不会怪她的。
低着头的范木栖没有看到,她面前的父亲脸色大变,又惊又怒。
“放肆!如此要事,为何不早早与我说?”范天石面色如乌云密布,阴森得可怕。
范木栖完全没想到他都交代了,父亲竟比方才还雷霆震怒。
“父亲,我……”
“啪。”他没忍住甩了一巴掌过去。
“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范天石怒极,他与这蠢女儿无什好说的。
范木栖哭着跑了。
范天石深深呼出一口气,对外面的奴仆说,“去请大公子和施先生过来一趟。”
先前长子还质疑王江撒谎,如今看来那哪是什么谎言,犬芥此人分明就有大问题。
近三年,犬芥已成为他用得最顺手的刀,这把刀他看了没千次,也有数百回,却仍未看出他脸上的伪装。
那等高超的伪装,绝非小门小户能拥有,犬芥必然是内应!
七年,有一方大势力在他府中安插了整整七年的钉子。好啊,真够有耐心的,也够狠够舍得,竟主动打断腿上门求他。
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
范天石气得头昏脑涨,眼前隐隐发黑,甚至隐约觉得后脑勺有股凉意蔓开。
就在这时,施无忌和范伯良到了。
施无忌拱手作揖,“主公,您寻某来所为何事?”
范伯良见父亲脸色阴沉,不由咯噔了下,果然下一刻听对方说:“犬芥是旁的势力安插在我府中的内应,也是能耐,竟整整潜伏了七年。”
而后范天石向他们说了犬芥脸上伪装之事。
二人皆是惊愕。
范伯良难以置信:“疤痕居然是假的?这么多年来我竟没看出来。”
施无忌问:“您可知他背后的是谁?”
“不知。”范天石深吸了一口气,“但这手笔我看着很熟悉,你们还记得一年前并州那事否?容并州麾下那个姓邝的武将,其实是秦邵宗之人,他在容公那处潜伏了七年,为他赴汤蹈火,做尽所能做之事……呵,同样是暗桩,同样是七年。”
施无忌若有所思。
范仲良喃喃道,“居然是秦邵宗?可能性真不小,那等精湛的易容术归属之地必有根基,秦家可不就正正符合嘛!”
施无忌这时开口,“主公,此事有些蹊跷,为何他要在此时暴露自身?行刺那夜犬芥大可以与北地里应外合,将所有人一网打尽,而后再独身回来继续潜伏,只待最紧要的关头再反水。”
“可能是王江命大吧,他们里应外合失败,逃了一个漏网之鱼,如今提前暴露是不得已而为之。”范仲良咬牙。
“除了漏网之鱼,犬芥撤离的原因会不会还有……”施无忌凝重道:“他知晓西楼所住之人是李瓒,以及他查到了那件事。”
范天石眼瞳收紧一瞬,“不可能!我从未派犬芥去接触那边的人,他绝不可能知晓。”
话落,书房里被寂静淹没,唯剩几道因惊疑不定而急促的呼吸声。
“不管如何,得立马采取行动,将犬芥背主之事带来的影响降到最低。主公,八小娘子不是说见过他的真容吗?就让她对画师描述其容貌,咱们先行对外大发悬赏告示,声称犬芥背主,携重宝往东边潜逃,重金悬赏犬芥首级。总之,需让世人和犬芥过往的那些仇家知晓,他如今已是您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施无忌语气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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