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菜名字起得好,卖相也好。它通体如玉雕似的晶莹,像一只掌心朝上的素手,配上底下深色酱,赏心悦目。
“净吃那白萝卜作甚?一顿都吃不了多少肉食,不怪乎先前一场风寒就能让夫人卧床几日。”秦邵宗拿个小瓷碗挑了几块葫芦鸭,而后往黛黎手边一放,“吃完。”
“当时贪了些凉,而且初到雍州有点水土不服。”黛黎不承认自己身体差。
“总之得吃完。”他语气强势。
黛黎抿了抿唇,小声道:“州州和祈年又不在这里,你不用继续当爹。”
“不许撒娇。”秦邵宗又往她碗里添了一块鱼肉。
黛黎:“……”
秦邵宗拿起手旁茶盏品茗。
从幽州渔阳出发,途经冀州,又在兖州停留处理一些事务,最后穿过司州至此,他们放慢脚步走了整整一个春季。
在长安内“金龙出世”闹得最是人心惶惶时,也在怀着某种心照不宣的主意的几个州牧之后,他们抵达了京都。
今天是他们上京的第二日,昨日刚来到长安,便有官员早早恭迎,领他们到南城的一处大宅。
后来黛黎才知晓,那府邸的邻舍是其他几个州牧,大家都住一堆去了。
而北地在最中心。
“难道是申将军告的状,所以朝廷才将我们放最中间?”黛黎怀疑。
秦邵宗:“不无可能,谁让最后那个贼首也没救回来。”
“像在养蛊。”黛黎突然冒出一句。
她说得没头没尾,但秦邵宗听懂了,“谶言一事甚嚣尘上,偏偏此时‘巢边’狼虎接二连三地掺进来搅这淌浑水。如果我是幕后者,我也会将他们聚在一起,坐山观虎斗,当那个最轻松的渔翁。”
长安尘爆是个入京的契机,显而易见,瞧出并抓住这个机会的不止北地。
黛黎若有所思,“这么说来,我封君之事可能不会立马提上日程。”
“且再看。”秦邵宗见她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碗里的鱼肉,却愣是不吃,遂用木箸轻敲了敲碗边,“夫人莫要再折腾那可怜的鱼肉,速速送它超生。”
黛黎嘟囔:“还不如让州州他们也一起来。”
有小辈在场,他多少会收敛些,哪像现在她不吃也要管。
“又不是牙牙学语的稚儿,哪能整日黏着父母?”秦邵宗今日出门是特地没带小辈。
二人所在的和味轩是长安最有名的大食肆,自二楼起的雅间不接受现订,需提前预约。
在包厢内就餐,除了得支付一笔不菲的厢房钱外,每道菜肴的价格也会比在大堂时贵上两成。但饶是如此,高门大户络绎不绝,和味轩雅间日日不空。
只因推开雅间一侧的窗户,便能看见不远处的河道如玉带般铺开蜿蜒,其上画舫浮动,不时有歌声飘荡;岸边柳树连成一片碧波,在湛蓝的天幕下随风荡漾。
风景如画,绘出长安的繁华一角。
“贵人,这间雅间已有客,还请到这边来。”
“无事,里面的我认识。”这是一道粗犷爽朗的男音。
秦邵宗长眉微扬。
黛黎稍愣。
秦长庚在长安还有这么光明正大的好友吗?难道是……
下一刻雅间的门被推开,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阔步入内,他身高八尺,方脸虎目,两腮须根刮得铁青。
来者不是南宫雄又是何人?
南宫雄知晓秦邵宗在内,也知晓房中绝不止他一人。
去岁“犬芥”忽变“秦宴州”,而他身旁的黛氏后来一跃成了北地主母,以及他名下多了一子。
知晓颇多内幕的南宫雄哪还有不明白的。当初他秦长庚口口声声说秦宴州是“故人之子”,这话分明耍了心眼儿。
虽说来前早有几分设想,但真正看到黛黎,南宫雄仍觉得惊艳不已。
女郎一袭湘妃色缎锦襦裙,墨发挽作流云髻,肤白如雪,眉心一点殷红,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仿佛汇聚了天边灿烂的霞光。
她并没有像其他贵妇一般,在外男造访后自觉避到隔壁接通的小茶间里,只好奇地打量他。
先前北地和青州合作,黛黎只闻南宫青州其人而未见过,如今看到了……
怎么说呢,非常符合她对武将的印象。
秦邵宗张嘴就是一句,“南宫,你夫人又未被封君,你来长安凑什么热闹?”
南宫雄嘴角抽了抽,“我夫人虽无获陛下敕封,但不妨碍我心系长安。这不听闻有恶蛟搅弄风雨,赶紧来护驾么。”
“得了,此地又无旁人,南宫你又何需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秦邵宗嗤笑。
黛黎下意识去看南宫雄腰间,对方佩刀出行,再看刀的长度,约莫有个五尺。她默默在案底碰了碰对面男人的皂靴,让他说话收敛点。
对方好歹是一州州牧,还是前合作方,如今他们都在长安中,住的地方还被围着。
收敛点!
秦邵宗拿起筷子又给黛黎夹了块肉,“这块也吃完。”
黛黎:“……”
南宫雄眸光微闪,反手将雅间的门一关,把食肆小佣和从隔壁包厢赶来的丰锋等人隔绝在外。
他几步上前在案旁坐下,“行吧,既然你秦长庚说此地无旁人,那我问你句话,还望你如实告知。”
不用秦邵宗接下一句,南宫雄压低了声音说,“长安那些莫名其妙的谶言,是否出自你之手?”
黛黎眼底划过一缕惊讶。
秦邵宗似笑非笑,“你为何如此说?”
“虽然谶言直指执金吾和谢司州,但我反倒觉得不是他们。谢司州上位不足半载,去岁还被你重创过,他根基尚浅,司州内里都未平稳,又如何有精力捣鼓外面?”南宫雄摸了摸下巴,他比旁人知晓更多内情,“天子传尊夫人上京听封在前,长安有金龙出世在后,而我总觉得你不会让尊夫人独自进京。”
如果没见识过此前种种,南宫雄只听旁人这么说,他能毫不犹豫斥一声“荒谬”。
偏生他从北地得了三百匹良种马与其他赔偿。这前有“确实死了痛快些”,后有“犬芥之事一笔勾销”,和那厮初春就立马成婚……
不放心新娶的夫人独自上京,因此暗中作祟搅得满城风雨,确实是他秦长庚能做出来的事。
南宫雄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人,想寻一个答案,突然见对方勾唇笑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秦邵宗反问。
南宫雄在心里抽了口凉气,疑惑一个皆一个地冒。
“倒塌的屋舍中无不崭新的,你是如何令其神不知鬼不觉地变做废墟一片?”南宫雄追问。
秦邵宗正要张口,却陡然听见:
“轰——!”
巨响从窗外传来,黛黎震惊转头,只见不远处似有尘烟滚滚。
南宫雄眼瞳收紧一瞬,下意识看向秦邵宗,“你还来?”
却不料此时又是一声巨响,方位相似又不尽相同。黛黎盯着不远处,他们在三楼,和味轩建得大气,三楼视野开阔,能看到老远。
“不对,那好像是我们住的地方。”黛黎脸色变了。
南区,民和街。
黛黎回到来,只见方才轰塌的房舍就在他们入住的府邸旁边。
一左一右的屋宅都有一间倒塌了,他们秦府屹立在其中,倒是毫发无伤。
如果她没记错,左边那座府邸暂属于青州,右边的则属于司州。
“父亲!”南宫子衿被一众士卒护着,不敢再待在屋里,如今见南宫雄回来,刚刚还绷着小脸的少女眼眶立马红了。
南宫雄心疼得要命,“囡囡吓着了?方才有没有伤到?”
南宫子衿缓缓摇头说没有。
将幺女看了遍后,南宫雄才松了口气,但一转头,目光不善地看向秦邵宗,“秦长庚,此事你需给我一个解释!”
秦邵宗冷漠道:“又不是我炸你的屋子,在大庭广众下你冲我嚷嚷作甚?”
南宫雄一顿,改口说:“去岁一别,还未好好与你叙旧。你刚刚晚膳才用到一半,想来还未吃饱,正好我也没吃,不如邀我和我儿入府用膳如何?”
秦邵宗:“可。”
黛黎看向南宫家的小娘子。
南宫雄的女儿倒是与他长得一点都不像,像娇艳的海棠花,灼灼如华。她着一身水红色云燕纹圆领襦裙,头戴赤金嵌珍珠的步摇,将本就明艳的五官衬得愈发大气。
注意到黛黎的目光,南宫子衿下巴收紧了些,对她行了一礼,“侯夫人,我在家中行六,您唤我南宫小六即可,叨扰您了。”
黛黎笑了笑。
方才少女泪汪汪的表情还历历在目,如今见她有条不紊地行礼和自我介绍,黛黎莫名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矜持小猫。
“进来吧,说起来我家中有三个与你差不多年岁的小子和丫头,你们或许能聊得来。”黛黎道。
她这边刚带人进前院,就见秦宴州匆匆从侧廊走出。青年见有来客,隐晦道:“母亲,他给我递信了。”
母子俩目光相碰,纵然秦宴州没说明白,但这一刻的黛黎莫名领会到了这个“他”指何人。
青莲教来信。
①:《东京梦华录序》
第153章 余生当我秦家妇
白象死在了渔阳, 黛黎料定青莲教绝不善罢甘休。但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北地军刚抵达长安的第二日,对面就来了一出下马威。
黛黎打开桑皮纸, 右下角的落款是一朵以丹青勾勒的莲。纸上墨迹已干,只有寥寥一行字:
[前账纷繁, 且等细算]
黛黎眸光沉了沉。
显而易见,这是一封战书。不仅周边几个州牧,连青莲教也决心掺进这淌浑水中。
浑水摸鱼,最后哪条鱼被抓起, 成为砧板上被分食的鱼肉还尚不得知。
黛黎问:“州州, 信从何处来?”
“火头军外出采购时,信被夹在货物里捎进来的。”秦宴州说。
黛黎把桑皮纸缓缓折起。长安不是北地, 没办法大张旗鼓追寻真正传信的人,她问起另一件事, “州州,你和祈年茸茸他们吃过晚饭了吗?”
今日午后她与秦长庚外出游长安, 出门前让家里三个小的晚饭自行解决, 而她的归期比预设的早一些。
秦宴州摇头,“还未。”
黛黎心道正好,“南宫青州和他女儿来府里做客,君侯与小六娘子她父亲有事商议。州州, 你待会带她去用晚膳。”
随后黛黎稍侧了下身, 给南宫子衿介绍,“这是我大儿子,秦宴州。”
南宫子衿一开始就在打量,非她好奇心重,而是这等俊美的郎君她还是第一回 见到。
金乌西沉, 灿烂的余晖映在青年侧颜上,以他高挺的鼻梁为分界,晕出半面柔和的光影。
他生得极好,黑眸如墨,眼睑如桃花瓣般层层叠叠,只是气场冷锐,硬生生压下了那一份风流。
南宫子衿福了福身,见礼。
秦宴州还以一礼。
“二兄,你去了好久哦,如何……”秦祈年突然卡住。只因他看见秦宴州并非独自回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娇艳小娘子。
本来懒洋洋趴在案上等开膳的少年,立马拾起礼仪坐直了。
施溶月亦惊讶地看着来客,“重乐阿兄,这位小娘子是?”
“这是南宫小六娘子,随父来府中做客,长辈有要事商议,故而母亲让我们招待她。”秦宴州给南宫子衿介绍施溶月和秦祈年,而后让奴仆添一双碗筷。
几人相互见礼。
虽然此时没有未出阁的小娘子不得见外男之风,但到底彼此不熟,又兼男女有别,因此见过礼后,兄弟俩都没说话。
气氛不意外的拘谨。
“欸,应该让人上几张案几才是!”施溶月后知后觉。
他们平时用惯了圆桌,但有贵客来,若以示重视,该分案就餐才是。
秦祈年正想走一趟,却听南宫子衿说,“不必麻烦,客随主便即可。我听闻去岁父亲与君侯结为盟友共伐青莲,此番于长安再遇,日后说不准会续前缘。既然如此,何必拘束?”
南宫子衿一直很清楚自己为何能随父上京。她生来坐享南宫氏荣华,婚姻为家族效力很寻常。
而自范兖州兵败,范氏男丁被屠尽,她过往的婚约自然不作数了。此番入京,父亲有很大可能会给她重新择婿。
与北地结盟共伐在先,入府做客在后,南宫子衿私心觉得她的夫婿出自北地的几率要大一些。
再看两位秦氏小郎君。
年长些的虽是君侯继子,但身姿挺拔如松,一身疏冷腰悬佩刀眉眼如画,是一等一的俊美公子。
年幼些的面容不及兄长英俊,却目光澄清,瞧着是副好相与的模样,加之是武安侯亲儿。
南宫子衿在心里颔首。
施溶月在南羽时多有参加聚会,在同龄人之间很吃得开,如今笑着对南宫子衿说,“那好,就坐圆桌,咱们挨着坐。”
主厅内。
秦邵宗方才吃过一轮,如今只执着酒樽,不如何动筷,“……所以并非鬼神乱力,纯粹是面粉作祟而已。你若担心还有下回,就派人仔细搜一搜屋宅。”
南宫雄今晚还未吃,如今面前摆了满案的佳肴美馔,他却完全顾不上,听得一愣一愣的。
区区小麦粉,竟能产生如此大的威力?实在不可思议!
南宫雄忙喊来外面的青州兵,吩咐下属:“巴广,你速领一队人仔细将屋舍搜一番,任何角落不可遗漏。若发现有面粉铺地,清理后来报。”
这条命令下得莫名其妙,但副将拱手领命,立马去办。
“武安,你先前所说的渔阳房舍倒塌一事,说实话我存疑。你不介意我派一队人即刻前去渔阳核实吧?”南宫雄敞开天窗说亮话。
能在群雄割据局面的当下分得一杯羹的,都不是蠢货。而面前人所说之事,南宫雄只信五分。
验证也很好验证,派人去渔阳一趟核对种种即可。
秦邵宗痛快应下,“可。不过基于我南下途中遇到过几回刺杀,我另分一队人马与你的同行。”
南宫雄倒无异议。
有北地的人同往,令牌在手,通行确实方便许多。
不过……
南宫雄往前倾了些,好奇道:“不应该啊,都说柿子挑软的捏。就算青莲教再记恨我们坏它好事,也没有理由直捣渔阳。”
那可是渔阳,北地的核心,和入虎穴有什区别?
“人心不足蛇吞象罢了。”秦邵宗没说对方折了一核心成员。
南宫雄却觉得此事并不简单,不过瞧秦长庚这模样,是不愿将内情告知他。干脆不问,转而说其他,“除了刘荆州以外,其他雄主都已上京,你说他最后会不会也掺进来?”
“好大机会,他刘湛又不是痴儿,为何不来?之所以迟来,多半是新得的益州还需多加整顿,再加避嫌。”秦邵宗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金龙出自巢边。
与雍州比邻的可不止司州,还有益州。益州已易主,一跃成为南方霸主的刘湛也可能是那条金龙。
南宫雄拿起酒壶,满脸笑容的为秦邵宗斟酒,“咱们去岁结盟,也算是有过命交情。如今长安风云诡谲,险象环生,独闯容易腹背受敌,不知武安你是否有意歃血为盟、与我继续当一对肝胆相照的好弟兄?”
其实南宫雄最初没有和北地结盟的心思。
先前请求联姻已被一拒再拒,他堂堂一州之主,还不至于如此没气节。鹿死谁手,自凭本身便是,何需一定倚仗他秦长庚?
但方才那两场爆炸却似有洪钟在南宫雄耳旁震响,将他胸中那片翠绿的竹林削去一半。
青莲教向来邪门,擅操弄人心、装神弄鬼,那腌臜手段更是层出不穷。他们今日能设计使两舍轰塌,令州牧间疑窦丛生,明日还不知要使什么法子。
若是一个不慎阴沟里翻了船,长安之行岂非为他人做嫁衣?而北地和青莲教斗法甚多,想必最清楚各中门道……
故而稍一思索后,南宫雄又腆着脸开口了。
秦邵宗任他斟满酒,“哦?那队人马还未出发去渔阳,南宫你如此快想与我做弟兄,真不怕到时被被好弟兄在背后捅一刀?”
南宫雄笑得能屈能伸,“若是旁人,我断断信不过,只是武安你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又何惧有之?”
秦邵宗不戴这顶高帽,慢悠悠道,“那不一定。昔日我曾放言若要续弦,必娶卫氏女,如今不也没做到。”
南宫雄:“……”
长安内布庄如云,坐落于闹市边缘的汶南布庄只能算中等偏下,入不了一众权贵的眼。
然,就是这么一家平平无奇的布庄,第三层却内有乾坤。顶层以檀木作梁,置金镶玉雕花山水屏风,窗旁亦设有沉香作案,屋中边缘还有陈设着精贵摆件的珍宝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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