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府邸是梁邺年前便置办下的,若非那次苍丰院失火,他们早该住进来。如今虽迟了几个月,好在样样都准备妥帖周全了,仿佛一直在等善禾。善禾的院子也早已拟了名字,叫作翠微馆,端的是府中头一份的好所在。其中草木扶疏、花石掩映,皆系梁邺亲自选定。房里挂的画儿,是从前善禾的手笔;拔步床垂的帐幔,是鸳鸯戏水并蒂莲开的纹样,俨然一座等待新妇的新房。
如今善禾挺着孕肚回来,梁邺又夜夜宿在翠微馆,这院子立时成了阖府趋奉的香饽饽,底下的男女仆人,个个削尖了脑袋往善禾院里钻,实在进不来的,便想法子将自家儿女送进来当差。
最终,彩香做了翠微馆的一等女使,彩屏是二等,另有四个粗使丫头,皆由梁邺亲自挑选,而卫嬷嬷仍在原处伺候。因卫嬷嬷曾做过奶母,经验老道,梁邺原是想将卫嬷嬷调进翠微馆的,最终被善禾以性情不合的由头拒了,梁邺也只好重新另选生育过的妇人前来照顾善禾。
只是,还少了一人,善禾没忘记她。
到得京都第二日,梁邺入宫述职,善禾唤来彩香:“我要见荷娘。”
荷娘住在花园后头的小屋里,矮窄的平房,门窗日常关着,鲜少有人靠近。
彩香不清楚善禾与荷娘的恩怨,引着善禾一路走来,口中很是惋惜道:“没曾想娘子还记得她。荷娘她……哎,也是可怜见的。”
善禾心下冷笑着,当日她与晴月、妙儿设计脱身,荷娘明知其情,却仍对她痛下杀手,害得晴月负伤。这般狠毒,她能有多可怜?
到了荷娘所住的小屋前,只见格子窗关得死死的。彩香推开门,扬声笑道:“荷娘,薛娘子来看你啦。”
木床上背对她们卧着一人,头发乱蓬蓬的,蜷缩在床,身下的褥子也很是污浊不堪。
彩香走上前,拍了拍荷娘的背,轻声:“荷娘,薛娘子来看你啦。”
善禾隐隐蹙眉,心底不停告诫自己,如今的一切都是荷娘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荷娘依旧不动,彩香轻轻掰转过她的身子。但见昔日那个眉眼俊秀的荷娘,如今形销骨立。她脸颊凹陷,墨发如枯草般纠缠,而那双肖似善禾的眼,此刻空茫无神地睁着,再也映不出任何光影人事。
善禾心头一紧,张了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荷娘,你看清楚,这是薛娘子啊。薛娘子来看你了。”彩香耐心引导着。
荷娘僵硬的眼珠终于动了动,她抬起头,面向善禾,蓦地咧开嘴,涎水立时顺着唇角流下。她似乎慢慢认出了善禾,死灰的脸终于现出一点惊惧的神色,蹭着褥子不住地向墙根躲。
善禾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攥紧。
这是荷娘?
这是那个要杀她的荷娘?
彩香攥住她的腕子,笑道:“你躲什么呀?这是薛娘子,不是坏人!”
荷娘终于开了口,声音僵直刺耳:“薛……善……禾……”她每个字都吐得万分用力,字与字之间是“嗬嗬嗬”的抽气声。“薛善禾”三个字讲完,她襟口前已被涎水浸湿了。
善禾只觉眼眶又酸又胀,她仰起头拼命眨了眨眼,把泪水吞回去。来之前,她原本想给荷娘一个下马威,至少是兴师问罪,毕竟荷娘曾要她死,也实实在在伤害了晴月。可如今见到荷娘这般光景,她又不自觉地会去心疼荷娘。
十五岁的小女娘,几个月前还是那样野心勃勃,敢拿刀,敢伤人,敢哭喊着命运不公,敢追求心中所爱,短短几个月,却变成了这形同槁木的模样。昂扬的生命力荡然无存,人只剩下一副躯壳,行尸走肉地活着,甚至还不如人,比之牲畜也差不多。
善禾心绪纷乱,她一壁恨荷娘那时提刀伤晴月,一壁又恨起自己软弱且无能的善心。善良是个顶顶没用的东西,头一件,它未必能解救受苦之人,却能把拥有善心的人活活煎熬死。见不得众生受苦,自家却无能为力,于是比旁人更多受一份苦。上苍不公,既予她慈心,为何又不肯予她救人之力?
她轻挨床沿坐了,从怀里取出帕子,咬着唇,一点点去给荷娘擦涎水。
四目相接,这两对相似的眼眸,一对失去华彩,一对含着悲悯。在视线触碰的一瞬,皆看进对方眼里。
失去精魄灵魂的人,眼眸空洞而无情绪。善禾陡然一惊,她猛地意识到,荷娘未必不是自己。她们相貌相似,气韵也相似,且皆在梁邺手下蹉跎。荷娘的今日,未必不是她薛善禾的明日!善禾遍体生寒,她觉到更深的恐怖,这恐怖难以言喻,因她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把荷娘变成这般模样的。毒?太具体了。毒之上,应当还有更高、更无形的东西,压迫着荷娘,逼她变成这样。那东西非但压迫荷娘,也压迫着善禾,或许还有晴月、吴天齐她们。那东西也未必就全是梁邺施加的,或许它站得更高,连梁邺也在彀中。等哪一日善禾彻底明白那东西是什么了,也许她便不会再痛苦了。
荷娘怔然望着善禾给自己擦拭唇角,心头一动,不禁放声哭出来。僵直刺耳的哭声,泪水和涎水一起流下,她哭得甚不好看,也甚为凄楚。
看着她的脸,善禾仿佛看到了自己哭泣的模样。
善禾同彩香道:“你去弄点温水来,给荷娘擦擦脸罢。”
彩香点头,自去隔壁耳房里。茶壶里空空,水缸里空空,彩香站在窗下:“这里没水了,我去前头烧点水过来。”
善禾应了一声,重新转过脸看荷娘。
屋里只剩下她二人。善禾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与荷娘这样面对面坐着,因而也不知该与她说什么,只好三缄其口,沉默着给她擦涎水。
荷娘躲掉她的触碰,一字一句哭道:“蓁……娘……”
是了,她叫蓁娘,不叫荷娘。她生下来是她自己,绝非薛善禾的影子。她有属于自己的来处,也曾有过属于自己的、简单明快的喜怒哀乐。她爱上梁邺,不是因为她肖似薛善禾,也不是因为薛善禾该怎样、她就得怎样,而是因为梁邺曾在蓁娘绝望时,以她无法抗拒的姿态出现,成为了她灰暗人生的一束光。这爱或许偏执,或许盲目,甚至带着飞蛾扑火般的自毁,但全然发自她的本心——蓁娘的本心。此刻,在蓁娘心智破碎、退行到本初时,她反复呢喃的,是她自己的名字。
人都忘了她原本的名姓,唤她荷娘,甚至连她自己也差点模糊了,仿佛她就是薛善禾的附属。荷娘是被众人塑造成荷娘的,每一声“荷娘”都是强硬地将蓁娘捏成荷娘,连她自己也在逼自己成为荷娘。
可是,人只要心火未灭,只要生命之火还在燃烧,人便只能是自己。所以她偏执地索取梁邺的爱。或许只有夺得梁邺的爱,她才能重新做回自己。
善禾噙泪点点头:“是,蓁娘,你叫蓁娘。你从来不是我。”
薛善禾就是薛善禾。蓁娘就是蓁娘。没有谁天生就是谁的替身,也没有谁天生就是谁的附属。
蓁娘闻言,泪水滚滚涌出。她扑进善禾怀中,原本说话便要大幅抽气的她,此刻更是急速剧烈地“嗬嗬”抽搐哭泣。
善禾抱住她,如母亲抱住自己的小小婴孩一般,让蓁娘躺在她的两膝。善禾亦忍不住流泪,却仍勉力笑道:“没关系,从今往后,你就是蓁娘了。你好好待在这里养病罢。”
蓁娘不住地摇头。她再不是蓁娘了,也不是荷娘,她是夹在蓁娘与荷娘之间的怪物,人没办法彻底抹掉自己的来时路,她已变不回蓁娘,也做不成荷娘。蓁娘擦掉泪,艰难地开口:“玉……振……池……死……人……”
善禾猛一下子听不清,她凑近蓁娘:“什么?你说什么?”
蓁娘断断续续地重复:“玉……振……池……死……怀……松……”
玉振池。善禾茫然地抬头:“怀松死在玉振池?”
蓁娘用力点头。
“金声玉振的玉振吗?这个玉振池在哪里?蓁娘,你现在这样跟怀松和玉振池有关系?”
善禾话音未落,外头响起彩香的声音:“娘子,热水来啦。”
蓁娘忙噤声,只躺在善禾怀里呜呜咽咽地哭,善禾便不再问,只把这事记在心里,谁也不曾说。
回京第三日,善禾正在妆台前梳妆,梁邺则由彩屏伺候着更衣。小丫鬟站在廊下,细声道:“尤姑娘听闻大爷、娘子回京,特来请安。”
善禾以为是梁邺在这些时日收进房里的女人,便不敢自专,等他示下。梁邺立在她身后,勾了唇瓣朝菱花镜里的善禾笑着,道一句:“人专程给你请安呢。”
善禾心底冷笑,一样都是小老婆,有什么请安不请安的?
她觉得好没意思,慢慢开口:“都是一样的人,何苦劳动她专程过来。”
梁邺听乐了:“醋了?”
善禾从妆盒里取了螺黛出来,懒怠应他。
小丫鬟见状正要去打发了尤兰儿,梁邺收住笑,慢悠悠开口:“你倒犯不着吃阿邵房里人的飞醋。这样把人赶走,不大好罢?”
善禾执螺黛的手一顿。
阿邵房里的人……
她搁下螺黛,轻呼一口气:“那就请尤姑娘到正屋等候。”
梁邺唇角略勾,皮笑肉不笑地:“到底是阿邵的话比我的好使。”
善禾听了,转过脸,美目一横,扯了唇瓣冷笑道:“既如此说,那就请梁大爷请两个小厮,把我送到北川投奔梁邵去,您很犯不着与我说这些囫囵话。”说罢,善禾扶案起身,推开彩香要给她簪钗子的手,径往正屋去。
梁邺在她这里吃了一大瘪,话头也噎住。低头看,给他系腰带的彩屏也正抿着嘴儿偷偷笑,他脸色一沉,又觉得自家好生无趣。才刚故意说尤兰儿是阿邵房里的人,便是想看善禾生阿邵的气,让她与阿邵生分,后见了善禾果真面色不虞了,他自己心底又赌得慌。善禾还是在意梁邵的。倘若尤兰儿是他房里的人,薛善禾会生气吗?他不敢细想。
梁邺不耐烦朝彩屏道:“下去罢。”一壁自己将腰带系好,一壁追上善禾的步子,“不过与你玩笑两句,怎的你就恼了?”
善禾走在前头,声气冷淡:“我不爱听这样的玩笑话。”
“你不喜欢,横竖以后不说便是了。”他与善禾并肩行在一处,拉住善禾手臂,“你且停下,我有话与你讲。”
“大爷这会儿又要拿什么话试探我呢?”
“这会儿是正经话,讲完了,我便上朝去了。”他正色道,“这尤兰儿不是阿邵房里的,是他从北川带回来的。据说这姑娘的爹娘被察台人杀害,自家也差点死在敌寇之下,是阿邵救下她。后来阿邵遭朱咸暗算,是她帮忙传递消息,找人救下阿邵;阿邵受伤,也是她日夜贴身照顾。因她家中无人,无处可去,阿邵才把她从北川带回来,现今安置在后头的平碧阁里。”
梁邺这番话落下,善禾眼眸微闪,指尖悄悄攥紧。
不是房里人,是救命恩人,是孤女,是梁邵带回府中安置的……这一连串的解释,像几颗石子接连投入她业已死水微澜的心湖。原来如此。这让她心头那点因“梁邵房里人”而生的尖锐刺痛,瞬间变得复杂难言起来。是了,梁邵那样的人,金陵的温柔缱绻是他的真,北川的仗义救人自然也是他的真。他并没有骗她,他说他不会娶别人,这是真的。但是,他也可以对许多人好,可以对许多事负责,那为什么这一次他却将她轻易抛闪,连个理由都没有呢?
善禾轻轻抽回手臂,淡然道:“原来如此。大爷既说明白了,我知晓了便是。”她没再看梁邺,目光投向正屋方向,“尤姑娘还在等着,总不好让她久等的。”
梁邺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见善禾并无预料中的释然或更多的愠怒,反而是面色沉寂,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堵闷又添了几分。他倒宁愿她闹,宁愿她哭,说梁邵如何如何负心,而后他再好生安慰她一遭,也总好过这般将一切情绪都收敛得干干净净,让他探不到底。
“你……”梁邺还想说些什么,外间传来成安的催促声,提醒他时辰已不早。他只得将话咽回,最后只道:“我去上朝。你好生歇着,若她言语无状,不必顾忌的。”
善禾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送走梁邺,善禾在原地静立了片刻,才捏起笑,缓缓走向正屋,与尤兰儿厮见。
尤兰儿脾性良善,是个极规矩的女孩,跟善禾一般年纪。只是言及梁邵时,善禾能瞧出她眼底潜藏的柔情。那一瞬间,善禾忽然觉得,这兄弟俩是一样的——皆非良人。她心底越发凄凉起来,她这辈子仅只梁家兄弟两人,一个她不爱,强迫着她接受他;一个她爱,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一声不吭抛下她。善禾低下头,望向平瘪的小腹,头一次觉得自己仿佛将一生都蹉跎了。都蹉跎了,是罢?她反问自己。
见过尤兰儿的第四日,金陵寄来一封信,是梁邵的,由妙儿转寄过来。拆了信,只薄薄一张纸,简单说了些近日的事,语焉不详,不像以前写的详细,更是绝口不提为何拖延归期、为何这般久才寄信来。倒是那相思之情依旧如梁邵往昔风格,写得洋洋洒洒、情深义重,善禾越读越气,越气越恶心,她要的根本不是那些相思!善禾忍不住伏在痰盒上干呕,好一阵子才舒坦了,竟发现脸上泪痕宛然。梁邺走过来,拿了帕子一点点给她擦嘴角,有些恨恨地:“好了,如今可算瞧见了罢?日后别把心思都放他身上,”他想说其实你早该回头看看我,顿了顿,却说,“放在你自己身上,才是真的。”
善禾麻木地点头,终于决定彻彻底底将梁邵抛开,连信也没回。再后来又有一封信,善禾没读,当着梁邺的面付之烛火,从此,梁邺也彻彻底底放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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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荷娘:被客体化,蓁娘:她的主体。
所以蓁娘前面疯狂地想要杀掉善禾,不仅仅因为她爱梁邺+她想过上好日子,更深层的还有她要夺到权力,进而夺回自己的主体性。蓁娘是被更加结构性的、制度性的东西客体化了,远超男女的压迫。所以她可恶也很可怜。在她的视角,甚至善禾也是压迫她、剥夺她主体性的一个;大家日常的喊她一声“荷娘”,也是压迫,是强硬地将她塑造成荷娘。当然元凶肯定是梁邺了。
(emm其实刚开始构思蓁娘只是想她做一个被迫成为替身、然后沉沦的女孩子,写着写着发现她其实很惨,所有人都在不自觉地客体化她,抹掉她的本体性去塑造她。甚至她自己也在客体化她自己!!善禾与她的不同是,善禾不会去客体化自己,所以善禾一直都在反抗。后面蓁娘还会有一个真正的最终结局的……)
第103章 梁邺的贪污论
快四个月的时候,善禾终于有些显怀。有时梁邺外出公干,三两日才回来,归来时总觉她那肚腹又圆润几分。春日衣衫渐薄,那日渐隆起的小腹也愈发无处遁形,沉甸甸坠在善禾原本清减的腰肢上。往日贴身的里衣,如今绷得紧紧,勾出段丰腴袅娜的曲线来,倒教善禾自家对镜时,也生出几分陌生的恍惚。
梁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面上是惯常的沉静,心底却翻涌着连他自家也无法全然厘清的浪涛。这个孩子总教他想起梁邵,可善禾的言谈行止又在提醒他,如今他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于是,对于这个孩子,他的反应变得务实起来。他着人裁制了一批宽松舒适的孕中服饰,衣料皆选的是顶好的软缎,颜色也拣善禾素日爱的淡雅之色,只暗地里绣了繁复花样。毕竟衣衫是善禾的脸面,而善禾是他的脸面。
夜间,他们同床共枕,他偶尔会伸出手,隔着中衣,轻缓地覆上她的腹部。掌心的温热、隆起,以及里头猝不及防的轻轻一动,皆能让他心神剧震。善禾斜倚在软枕上,懒答答地望着他这模样,也不由弯了眉眼,拍开他的手,嗔他别吓了孩子。从前善禾温婉纤瘦,身上总有股脱不去的少女气息,如今怀了孩子,非但脸颊、身子丰腴了,那气韵也熨帖得温厚沉静起来,教人瞧着便觉心安,也教梁邺愈发相信,善禾这遭是真心与他在一起的。他时常暗地里想,坚韧如薛善禾,软硬手段都磨不弯她的腰,原来只有孩子才能真正拴住她。梁邺不禁希望,这孩子是他的;也不禁担心,倘若阿邵归来,善禾会不会再离开?这份担心在他心底扎下根,悄生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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