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斋捻须道:“有老大人这段渊源,倒也不虚了。”
善禾忙垂下头,恭声道:“此乃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梁邺一笑:“不是邀功,是如实记录。”他继续道,“后祖父病逝,我二人情投意合,她一路随我北上,来到京都。因身份悬殊,她便只在我身边做个侍墨丫鬟。去岁年底,我受欧阳文晟先生次子之邀,赴京畿县无有园宴饮,误涉无极场追债纠纷。其间身负重伤,几近殒命,全仗善禾舍命相救,方得脱险。”
善禾听他故意隐去自己与梁邵结为夫妻的事,心底不觉涌上一片酸涩。她咬着唇,悄悄把脸偏到一侧,忍不住想起那些与梁邵在一起的光景。只是想着想着,没来由地又生起气来,气着气着,没来由地又想堕泪。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今每思及梁邵,再美好的旧事,也能勾动怨怼,暗暗生他的气。气过一阵,心底又总酸涩得难受,禁不住就想淌眼泪。
这厢梁邺正说到善禾将他藏身莲叶池躲过追杀,因他身负重伤,善禾来回徒步三四里,方寻来一只板车,以纤弱脊背撑他上车,拉他寻觅农家投宿。他见善禾悄悄抹泪,不觉失笑,揽住善禾肩膀,温声道:“都已过去的事了,怎的哭起来了?”
崔文斋将这一段听得入神,又见善禾如此敏感多情,不由叹道:“不想薛娘子纤纤弱质,竟是如此刚强坚韧之人,实乃世间罕见。光这一段,便足可立传垂名了。”
梁邺因笑道:“后头还有呢,她竟还敢提刀,差点连人都敢杀。”
崔文斋倒吸一口凉气:“可是那伙歹人又追来了?”他忍不住想听下去。
梁邺正要开口,忽听得外头匆匆忙忙的橐橐跫音,紧接着,成安立在廊下,声气急促:“少卿大人,宫里米公公传话过来,娘娘见了血,已传太医和稳婆进钟粹宫了!”梁邺眉头一紧,算起来贤妃产期尚有八九日,这会子发动,倒也在情理之中。然圣驾巡幸上林苑,孟府、施府众人皆在随侍,贤妃无处求助,自然寻到他这里。
梁邺匆忙起身,歉疚同崔文斋道:“文斋先生,晚生只怕是……”
崔文斋笑道:“无妨,你且入宫去罢。”
梁邺又行一礼,转头看向善禾:“你在这陪文斋先生用膳,怀枫也在这。等用完饭,你与怀枫也进宫来罢。”
“我也入宫?”
梁邺点头:“如今六宫随驾,贵妃亦不在宫中。此时娘娘临盆,必然忙乱。你身子沉重,若此刻过去恐被冲撞,反倒不好。等用完饭,我应当也把贤妃那边料理清爽了。你再去与娘娘作伴,方为妥当。”说罢,梁邺又向崔文斋长揖及地,这才匆匆离去。刚行至廊下,便吩咐道:“怀枫留下陪薛娘子,成安,你随我入宫。成敏——”他一顿,“另唤个小厮,把彩香、彩屏喊过来陪着薛娘子,稍后一块入宫罢。”
如此交代完毕,梁邺立时下楼,翻身上马,径往皇宫而去。
钟粹宫内烛影摇曳,宫女们端着铜盆往来如梭。梁邺刚踏入宫门便闻见阵阵血腥气,米公公正在廊下搓手踱步,见了梁邺,急步走近:“哎哟少卿大人,您可算来了!急死咱家了!”
梁邺沉声道:“怎的了?娘娘还好罢?”
米公公苦脸道:“正是不好,这才把大人请过来坐镇!”
梁邺敛眉:“究竟怎么了?”
米公公方道:“今儿午睡起来,咱家扶娘娘往御花园里头逛去,教几个小宫女冲撞了。这原本没什么,娘娘也不曾摔,不过是擦到肚子。当时还好好儿的,回来又歇了一炷香时辰,突然就说肚子痛。太医来瞧,说是要生了,别的倒罢了,偏偏流的都是黑血!绵延不断的血,太医院已慌了手脚,若再不止住,只怕……”
“止血没有?”梁邺急问。
“止了,止了,可就是止不住。咱家想着娘娘从前玉体康健,孕中更是精心调养,断不该血山崩,更不该是黑血啊!”
梁邺沉吟着:“公公你且点两个人,拿着钟粹宫宫牌作速往上林苑请陛下和贵妃去!此刻宫中混乱,还请公公调度人手,分派烧水、换水、殿内伺候诸事,万万错乱不得。再找些人把守殿门,不许外人进来,皆不容有失。我立时派我身边小厮,去外头寻医士入宫来。”他顿了顿,“对了,留两个人,暗中留意着,万莫教心思歹毒的趁乱进了内殿,冲撞了娘娘和小皇子。”
米公公领命而去,梁邺独立廊下,自拣了块石阶坐下。天色将晚,一轮浅月挂在琉璃瓦上方。身后传来内殿的凄厉惨叫,笼罩着整个钟粹宫。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一盆接一盆的血水,他听见贤妃的嘶吼,听见宫女的哭声,却听不见新生命的回响。
梁邺心中担忧起来,最好的情况,也是他最希望看见的,自然是母子平安。一定要活下来,一定得是皇子。他暗暗攥紧拳头。
可这场生育依旧没有到头。梁邺等不耐烦,拽住一个宫女:“还没有好?”
那宫女哆哆嗦嗦地哭:“难……难产了,又血山崩,娘娘一用力,出来的不是孩子,是血啊……”
恰在此时,里头传来一阵婴儿啼哭,旋即是阵阵哭笑。
善禾正扶着彩香、彩屏入了钟粹宫,甫一踏入宫门,便听见里头高喊:“生了!是位小皇子!”章奉良跟在后头,听见这声音,也不禁眼露喜色。
梁邺遥遥见他二人行来,撩袍走近,握住善禾手臂:“善善,你进去陪伴娘娘。”
善禾看了眼紧闭的内殿门,点点头。
梁邺拍了拍她的脊背:“去罢。”他又低声道,“要一直抱着小皇子,千万不要给别人。有什么,让彩香出来传话。记得了吗?”
善禾轻声应了一句,便扶着彩香、彩屏进了内殿。
殿内血腥之气萦绕不散,五六位太医跪在屏风后,此刻纷纷起身道贺。善禾匆匆转过屏风,只见寝殿的地砖上,泼着血水,两名嬷嬷在一旁给皇子洗身子,一名宫女跪在地上擦血,其余人正渐次退去。唯贤妃娘娘躺在床上,不错眼地盯着皇子看。
善禾近前略行一礼,贤妃已许久未说话了,她缓缓眨眼,牵动嘴唇,示意善禾起身。
等小皇子洗干净身子,裹上襁褓,贤妃虚弱暗哑开口:“给她……抱着。”她指向善禾。
善禾连忙接过孩子,凑到贤妃跟前。小孩子啼声洪亮,嗓音在大殿内回响。贤妃一望见这绝对算不上漂亮的小生命,眼泪唰的流淌下来。
“真……吵啊……”她艰难说道。
只有旺盛的生命力,才能喧嚣。
善禾含着泪,抬起贤妃的手,让她的指尖轻轻触了孩子的头。
小皇子仍旧在哭。
善禾也在哭。
唯有贤妃虚虚地笑开。
小皇子哭得越用力,贤妃的脸色越淡,这孩子仿佛吞噬着母亲的生命,以供养自己。
“你怎么也哭了……呢……”贤妃淡笑着,“薛氏,你回来啦。”
善禾含泪道:“民妇是高兴地哭。”
贤妃声气越来越慢:“我也高兴。听说阿邺要娶你了……真好啊……”
善禾点头,强自抑住眼泪。
“那……梁邵怎么办呢……”贤妃唇角微扬。
善禾愕然地睁大双眼。
“本宫,不是傻子……你们的事……”贤妃冷静地望着她,“不要让他们兄弟俩……不睦……要是我儿登基……请阿邺辅佐他……若是他人继位……请梁邵,带我儿离宫……别让他也……也死在宫里……”
“娘娘,您这是什么话!有什么,您自己与他们说去便是了!”
“满月宴……周岁宴……皆是赐婚良机……你要挣个贤良名儿,要出大风头……”
“娘娘!您歇一歇罢!万莫再操心了!”善禾哽咽着。
贤妃不理她:“才能挣得赐婚机会……阿邺自会联络朝臣上奏……啊,原本我和小皇子也会给你上奏……”她歇了歇,喃喃道,“真好啊,薛氏。若也有人这般爱我、争我……为我筹谋前路,就好了……”
贤妃忽然问道:“我爹娘,到了吗?”
光这一句,善禾听得肝肠寸断,眼泪夺眶而出。
纵是亲生骨肉在怀,将死之时,最念的仍旧仍是爹娘。
善禾忙道:“快了,快了!娘娘再等一等,他们就到了!”
“好罢……”贤妃缓缓呼出一口气,“临死了,都不给我见爹娘……”
“这个挨千刀的地方……”
善禾忙回身看殿内,除了彩香、彩屏,便是贤妃贴身的几名宫女,俱垂头忙碌着,仿佛听不见这话。
正说话间,外头忽有一阵响动,但听得梁邺高喊:“何人擅闯钟粹宫!”紧接着仿佛又有兵刃相接之音。善禾忙抱紧怀中孩子。
“有少卿在,无碍的……”贤妃握住善禾的手,“爹娘不在,那只好说予你听了……你以后,记得告诉我儿,他娘亲是何等人物……”
善禾已是满脸泪痕,她用力点了点头,将怀中小皇子更贴近贤妃:“娘娘,小皇子也在听呢。”
于是,贤妃笑着开了口,慢慢地、轻轻地:“钟粹宫贤妃,孟持园……”
钟粹宫贤妃,孟持园,文阳伯孟绍之嫡长女。
孟持园出生的那一年,今上尚在东宫做着储君。与众姊妹不同,孟持园从小便对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嗤之以鼻,见了那《西厢》《牡丹》,她只把帕子掩着嘴儿笑:“痴男怨女、酸文假醋,说出来简直酸掉牙的话!哪有把真金白银攥在手里踏实呢?这些个风月闲书,真真是平白腌臜了好女儿家的耳目!”
未入宫时,孟持园早存了一段心思:立志做京都第一贵女,嫁个簪缨世胄,来日执掌中馈,能将丈夫完完全全笼络在己身,能将后宅完完全全掌握在己手,更要借夫家的东风扶摇直上,光耀孟氏门楣。因存此念,琴棋书画,孟持园样样学得;女红管家,孟持园处处用心。较之孟持盈、施明蕊等姊妹,孟持园行事极有目的,养得玉貌琼姿,修来兰心蕙质,皆是为了二字:高嫁。
孟持园十五岁时,施太太曾问她:“我的大丫头,日后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孟持园不假思索:“穿金戴银、执掌权柄,只能我摆布别人、不能别人摆布我的日子。”
施太太便笑。
孟持园继续道:“日后的夫婿,须得家世比咱们家好,模样可以不俊美,但须得五官端正;才学可以不出众,但须得有主见擅应酬;品性可以不高尚,但须得守住底线。”
施太太问她:“才刚你几个妹妹都说,要找个一心只有她们的夫婿,那你呢?”
孟持园想了想:“他若一心待我,我便一心待他。他若不是一心待我,我也不必一心待他,只一心笼络他家中钱权,尽数挪来填补咱们孟家就是了。”
“促狭小蹄子!咱们家何时短过你吃穿?”施太太笑着伸手点了点孟持园的额头,“怎生你就把钱和权看得这般重?”
“如何不重要?”孟持园急道,“没有钱,我如何穿这些鲜亮衣裳?没有钱,酷暑时哪里有冰供我歇凉,寒冬时哪里有炭供我取暖?没有权,如何有人巴结奉承敬重我?没有权,如何有这些奴仆俯首帖耳?”
“园儿,那爱呢?爱也是顶顶重要的呀。”
“倘若有爱,那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是再好不过。倘若没有爱,我也能过好。大不了穿一身锦绣金裘,一边吃佳肴酒馔,一边垂泪:怎生无人爱我。若只有爱,没有钱和权,那才是真真可怜!夏天热一身痱子,黏答答难受得要死。冬日里冻一手疮子,连药也未必有,难道说几句温存话儿,冻疮就不痒不疼了?肚腹就不饿了?身子就不冷了?大大小小的活计就不用操劳了?”孟持园坚定,“而况就算无人爱我,有我自己爱我,有爹娘、大哥哥和盈儿爱我,这还不够吗?”
施太太又道:“既如此说,我与你阿耶为你寻一份门当户对的亲事,抑或比咱们家差一点,岂不更好?”
孟持园摇摇头:“品级越高,驱使的奴才越多;家底越厚,抵御内忧外患的能力越强。古往今来多少大家族,除了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皆在钱字上败落了。比咱们家差的,我嫁过去还要帮扶他往上攀,甚至要劳动爹娘、哥哥为我们筹谋,到中老年我才能彻彻底底享福。阿娘,我凭什么不能从头到尾都在享福?我生在咱们这样人家,这辈子凭什么要吃一点苦?”
孟持园从来都认为,她生下来便是享福的,她生下来就要站在顶峰。她可以不要爱,但不能不过好日子。
于是两年后,皇帝下旨选秀,她主动入宫。那一年,孟持园十七岁,皇帝已经四十二岁了。
初入宫的孟持园位份是才人,居钟粹宫。首承恩露后,皇帝搂着孟持园,照例说些情情爱爱的甜话儿,圈住这个十七岁小女娘的心,而孟持园掩住皇帝的嘴:“陛下,您若觉得今夜我伺候得好,明日多赏我些东西,可好?”
皇帝鲜见得来了兴致:“怎么?你不喜欢朕同你说话?”
孟持园两腮生春潮,她拿一双妩媚含情的眼,慢慢在皇帝脸上逡巡:“臣妾不敢说。”
“哈哈哈!”皇帝拊掌大笑,“你分明是敢说,但又怕朕恼了你,故意说这句话来,好教朕给你个免死金牌,你才肯说,是罢?”
“陛下圣明。”孟持园浅笑着,搂紧皇帝腰肢。
“你说罢。朕必不恼你。”
孟持园便道:“从臣妾第一次见陛下到现在,不过三两个时辰。光三两个时辰,陛下便爱上我了么?倘若爱了,后宫里这么些姐姐妹妹,个顶个的绝代风华,陛下想必是个个都爱。如此均分下来,落在我身上,似乎也不多了。既然不多,那臣妾想着不如换一些更值当的东西。陛下不若多赏我几匹好料子,等我裁制了新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陛下见了,岂不更加欢喜?”
皇帝称奇:“你不过才十六七岁,难道不想要朕的恩宠吗?”
“如何不想要呢?但倘或陛下不愿给,那臣妾也很理解。只求陛下每个月记得来我这里睡几晚,臣妾倒很满足。”
“你倒奇了。别的妃嫔像你这般年纪时,恨不能朕多爱她们几分,却绝口不肯提床笫之间的事,怎的你这般不知羞?”
“就算我不能得陛下宠爱,我也有我自己爱我,我家里还有爹娘、兄长和妹妹爱我。当然,”她促狭一笑,“这天底下自然是越多人爱我越好!”
“还有第二个问题你没答。”
孟持园懒答答躺在皇帝怀里,素指卷起一缕青丝:“我也说不出来。只是同陛下做这些事,我自家便觉快活,我喜欢我快活。陛下,您呢?您同我行房,您快活吗?”她转过脸,抬眼望皇帝。
年逾四十二的皇帝头一遭被女人问这样的事,他显见得一愣,面皮微微泛红。
孟持园枕在他臂膀上,认真道:“如果您不快活,尽可告诉我,等下回,我们试试新的法子。总要两两相宜才行。”
皇帝终于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孟持园一遭,这个年轻的小女娘,大胆、放肆、不知羞,但她敞亮、鲜活、不缺爱。
不缺爱。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品性。皇帝知道,这六宫有许多女人等着瓜分他的爱,今日爱这个妃子,明日爱那个昭仪,他要爱她们,还要端水,实在累得很。但眼前的孟持园,她自己就能爱自己,且能把自己爱得很好,他不需要拿出额外的爱给她,甚至她能反哺他缺失的爱。
皇帝年轻时,曾有过这样一个想法:古往今来,宠妃大多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女人。因皇帝这个身份,治国理政、平衡天下,耗费的心力实在太多,便只好攫取这些女人们的生命力,以填补自家消耗的心力。故而,这也便是自古红颜多薄命的一个重要根因。
今见了孟持园,皇帝忽而觉得,她很适合当一个宠妃。
入宫不到两年,孟持园便完成了从才人到美人、再到婕妤的三连跳。
孟持园实在是个完美的宠妃。她喜承欢、厌虚文,皇帝便总将各地贡品专专留一份给孟持园。她不喜欢讲那些酸话,总是更务实际,比如在床上,孟持园并不介意与皇帝探寻教两人同乐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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