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邺仰起脸,仍旧抑制不住那两行清泪。
善善,这十日来是只有我一个人煎熬吗?
算了,罢了……终究比不得阿邵的……
梁邺吐出一口浊气,哑着嗓音唤成安的名字:“成安,成安……”
成安小跑过来,立在廊下。
“放了他们罢。”他怅然道。
“什么?”成安一愣,旋即意识到是吴天齐夫妇,他有些惊喜,“小的现在就去吩咐!”
梁邺趴在桌案,额头枕着手臂,颓丧至极。
那厢成安刚转过身,却见一小幺儿喘吁吁跑过来:“来了!她来了!”
成安惑道:“谁呀?”
话音刚落,善禾已快步进来。她额角早沁出汗,从驿站一路到府衙,她走得脚都痛了。越靠近府衙,她心跳得越厉害,身上的难受仿佛也消失殆尽。此刻她一口气跑进来,梁邺就在眼前,近得只隔一面墙,善禾有点怵、也有点想哭。
她的泪快流尽了,压着她的担子也快让她踹不过气了,走到这里,她再没有退路了。
衙役们不敢拦她,成安也呆呆看着她,她不管不顾,一想到吴天齐一家,一想到死在吴天齐腹中的两个孩子,一想到无缘无故便不回来的梁邵,一想到过去她与晴月吃的苦,善禾只觉到满腔愤恨,怨怒难平。
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是直道。*
天底下没有作了恶、伤了人,就这么轻易脱身的道理!
善禾脚步坚定下来,她穿过成安,径直走进屋。
梁邺怔住了。
善禾抬起手,胡乱抹掉汗水和眼泪。她张了张口,嘴唇翕动。可她还是软弱的,她说不出那样作践自己的话,只好扯起一个极难看的笑脸,咬着牙:“梁邺,我跑过来的,我……我肚子不舒服,你给我请郎中罢。”
梁邺愣了一瞬,而后霍然起身。他大步近前,站定在善禾跟前,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他亦张了张口,嘴唇翕动,而后连忙扬声喊:“成安!成安!成安!快请郎中!要金陵最好的妇科郎中!快!”他伸出手,想触碰善禾,却僵在半空。
善禾知道他的意思,她就是为了他这点意思来的。她不会再逃了,更不会躲避。从前就是因为她太懦弱,才把自己、把晴月、把吴天齐弄得遍体鳞伤。她不能再软弱下去,也不能做个等待梁邵回来、替她摆平万难的妇人!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唯有靠自己,才能让恶人付出代价,才能将这腌臢的一切了局。
于是,善禾握住梁邺的手,她感觉到他肌肤下的战栗。这一次,是善禾抬起他的手,握住她的脸,她喘着气,慢慢地问:“那天晚上你的话,还作数吗?”
霎那间,梁邺只见漫天炸开绚烂烟花,他五脏肺腑都熨帖明澈了。
善禾她,回心转意了?
善禾继续道:“我不等他了。只要你把吴天齐他们放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梁邺怔然:“那,阿邵呢?”
善禾吸了吸鼻子:“他不回来了,他写信告诉我,他不想回来了!”善禾还是忍不住,她还是希望阿邵能早点回来的,一年太久了,她等不起,吴天齐也等不起。于是她哽咽着又重复一遍:“他不回来了!”
梁邺一把将她扯入怀中,手臂紧紧收拢。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急促的热气喷在善禾脖颈间。
他眼中流转着晶莹,说得很急:“作数,一切都作数!只要你肯回头看看我,都作数的……”
善禾被迫将脸埋在他胸前,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只是僵硬地被他拥抱着。眼眶酸涩得厉害,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空空荡荡的心房,只剩下那句话反复回响:
以眼还眼……是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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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来晚了,今天下午被导师骂了一顿[爆哭][爆哭]晚上才开始写
营养液加更写完咯!!!明天继续3000字章
钮祜禄·善禾来也——
*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是直道:这句话是鲁迅的,但是我找不到类似的、且更有力量的话了,所以就用了这句话。古代是只有“犯而不校”这个词的。
第101章 假意的爱
成安领着郎中匆匆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自家大人失态地紧搂着薛娘子,而那薛娘子眼神眼神空茫,目向虚空。成安看在眼里,心头说不出的窒闷。
善禾瞧见成安近前,反倒冲他一笑。她挣扎着抬手,拍了拍梁邺的背,轻声:“郎中来了。”
梁邺这才稍稍松开些许,却仍一手牢牢圈住善禾的肩。他揽着善禾走进内室,解下纱帘,这才急切扬声:“快,给她诊脉!仔细些,她方才跑得急,说腹中不适。”
郎中不敢怠慢,忙上前请脉。
善禾顺从地伸出手腕,隔着纱帘,任由那冰凉的指尖搭上去。少顷,郎中的手指微微一动,抬起眼,斟酌着词句:“大人,娘子脉象略急,乃是心绪激动、奔走过甚所致,胎气略有些扰动,但并无大碍。待我开一剂安神的方子,好生静养便可。”
善禾听了,抬眼看梁邺,温温地笑开:“孩子没事。”
梁邺心底一阵欢喜、一阵凄凉,喜的是善禾同他笑了,凄的是孩子是梁邵的。他强作淡然,状似随意问道:“先生瞧这胎象,约莫几月了?”
郎中笑道,才两个月出头。
果然不是他的,梁邺终于灰了心,只得教成安送郎中离开,又喊了个小幺儿,让他拿着方子作速抓药回来。待屋内只剩下他二人,他才转过身,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迟疑开口:“善善,你方才那句话,是真的吗?”
善禾端坐官帽椅上,淡淡地望他。隔了几息,她才笑着伸出手。梁邺立时近前一步,握住善禾的手。她与他十指相扣,而后将扣在一起的两只手举到梁邺面前:“你若不信,松开我的手便是。”她声音轻轻的,带着刻意营造的柔顺,“还有吴天齐和米小小他们……”
“放!即刻就放,你不必担忧他们。便是吴天齐,我业已请了医女照料她。”
“成安!”他朝外喊道,声音激越,“立刻去放了吴天齐和米小小。还有他们的卷宗,一并毁了罢。”
门外的成安应了一声,脚步声匆匆远去。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他们交握的手,和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呼吸声。梁邺坐到扶手,将两只手搁在自己的膝上,指腹慢慢地摩挲着善禾手背。
善禾靠在他臂膀上,抿唇道:“我还有几桩心事。”
梁邺心头重重一跳,声气不觉沉了:“你且说来。”
善禾仰起脸,目光在他面上流转:“你要爱我,只爱我一人。”
梁邺笑了笑:“这是不消说的。”
“那你会娶我吗?”
梁邺拍了拍善禾的手背,垂首郑重道:“善善,我已为你筹谋好了。我会寻个偏远地方的小户女,与她假成亲,等到了时间,我自给她一笔钱,或者别的什么补偿,她自行离开京都便是。届时你顶了她的名分……”
他在来金陵的路上便想好了。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姐,脾性懦弱、胆小,长相寻常,家中人口单薄,最好有把柄捏在他手上。他会假意追求小姐,娶了小姐后,他再告诉她,他早已心有所属,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变。倘若她识趣,大大方方地拿钱走人,他自会给她添妆。假若她不识趣,他亦有让小姐消失的办法。
“可是梁邵愿意娶我。”善禾忽道。
梁邺怔然,旋即又笑开:“你们私写的婚书,算得什么正经亲事?”
“可他也不会娶别人。”善禾执拗地看梁邺,“这般说来,他终究只娶我一人。”
梁邺抿唇,亦望着她。他眸色淡淡,仿佛没有多少情绪,而那搁在膝上的、与善禾交握的手,却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力道。
“所以,”他喉结滚动,声音低沉了下去,“你是在计较这个?计较他给了你名分,而我……只能让你顶替他人的?”
善禾没有立刻回答,她垂眸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善禾轻轻抽动了一下腕子,非但没能挣脱,反而引得他握得更紧,梁邺绷着声线:“善善……”
“我是在计较,”她重新抬起眼,目光清泠泠地直视他,“计较你口口声声说爱,却不肯给我堂堂正正的名分;计较你宁肯费心摆布无辜女子,也不愿为我们谋个光明前程。”
善禾眼圈一红:“阿邺,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站在你身边?”
只消“阿邺”二字,梁邺顿觉万千柔情,涌上心头。什么身份卑微、什么怀着他人骨肉、什么曾为弟媳……霎时都被这两字抛到九霄云外。
善禾见他锁眉审视着自己,继续道:“梁邺,我有在认真思考我们的——”
“我娶你。”他冷不防开口,未久又重复道,“我一定会娶你的,善善。名分、地位,我都会给你,比梁邵给的更多。”
“我信你。”善禾望了望他,忽而歪头浅笑,“这是头一桩事。”
“还有?”
“嗯。”善禾道,“我不想让晴月知道我们的事。”
“好。”
“我还要送她嫁人。我要她的郎婿前途似锦,待她一心一意;我要她的翁姑良善,家宅和睦。”
梁邺思忖片刻:“这也不难。用我的名帖,暗地里为她相看适龄儿郎,你们不必告诉她便是了。”他顿了顿,“还有吗?”
善禾点头:“从今往后,你只许爱我,只许疼我的孩子,你不可以强迫我,不可以不信任我,不可以与别人逢场作戏,不可以……”
“不可以不爱你。”梁邺终于笑开,“善善,只要你真心与我在一起,我犯不着强迫你,更犯不着不信任你。”
“还有最后一件!”
“你讲。”
“在孩子生下来之前,我们不要做……”
“做什么?”
“就是做那件事。”
“我听说,只要算好日子,且胎气稳健,是可以偶尔行房事的。”
“你才刚还说不会强迫我。”
梁邺长呼一口气:“好,我答应你。”
善禾垂眸,将头搁在他膝上,声气轻轻:“就这些了。”
梁邺低眸看膝上的善禾,她只露出半张脸,黛眉朱唇,而后便是繁密的乌发,软蓬蓬地绾好,像墨黑的云。他伸出另只手,慢慢轻抚她的头。太久了,好几个月了,他终于重新拥抱她,重新拥有她,重新触碰到她。那些连月笼罩在他心头的戾气终于在此刻逐渐消散,梁邺亦开了口:“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
善禾盯着不远处的木几,目光空洞。她懒声道:“什么?”
“等阿邵回来,你须得与他分说明白,你是我妻,与他再无瓜葛。这孩子……是我们俩的。”
“我已写信告诉过他,我怀孕了。”
梁邺淡淡一笑:“放心,他没收到。”
善禾怔住,逐渐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怪道梁邵的信愈来愈少,原是他从中作梗。善禾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肺腑。她伏在他膝上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便松弛下来。善禾甚至没有抬头,声音闷闷地从他膝间传来:“你……你一直拦着我们的信?”
梁邺抚弄她发丝的手未停,语调平淡:“若非如此,你怎知危难时是谁护着你?困顿时是谁拉拔你?善善,阿邵他护不住你的。只有我,唯有我,才是你唯一的倚仗。”
善禾却在心底嘲弄:救我的是我自己,拉我出泥潭的亦是我自己。可她嘴中却道:“往后,莫要再拦他的信了,好不好?”她她抬眼盈盈望他,“我要亲口告诉他,是我的心变了,是我不要他了。而不是让他以为我遭遇了不测,或是被你强迫。那样,他或许会恨我,但不会恨你,也不会再来纠缠我们。我们才能才能好生过日子,好吗?”
梁邺沉吟着,指节漫不经心地卷起她一缕青丝。
善禾见他犹豫,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你若连这点信任都不给我,那方才说的娶我、爱我、信我,又算什么?莫非你怕我见了他,就会反悔,跟着他跑了不成?”
这话轻轻巧巧,却正好戳在梁邺最自负也最在意的地方。他怎会怕阿邵?他又怎会认为善禾在见识过他的手段和深情后,还会选择那个只会口中说爱她、却护不住她的梁邵?
于是梁邺故作轻松:“自然,我听你的。”
二人终于说开之后,一切便非常轻松地解决了。
吴天齐、米小小皆被无罪释放,甚至京都来的钦差大人还特特为之请了金陵一等一的妇科圣手。可骤然小产,于女子身体损害巨大,吴天齐再怎么将养,亦比不得从前。在金陵坐完小月子后,米小小便匆忙带吴天齐回了密州。
众人皆以为是善禾那二百两贿金奏了奇效,而况梁邺并不在人跟前露面。金陵城人只知来了位钦差,查封了兰顾书坊,缉拿了徐家一干人,并不知这位钦差姓甚名谁。
诸事渐妥,晴月的婚事也有了着落。金陵刺史远亲张氏,家住姑苏的,正有一读书、即将应举的小儿子,相貌堂堂,与晴月年岁亦相当,如今借住刺史家念书。梁邺带着善禾偷偷去相看过,善禾觉得他妥当,这才请媒提亲。
晴月起初不肯,说不想嫁人,只想陪伴善禾。后被善禾领着过去看了一眼,却不说“不想嫁人”的话了,只捏着帕子脸红。
婚期定得急,月底便完姻。送嫁那日,善禾院里众人都随着喜轿往刺史家去。她们坐在娘家人席上,连六六都有自己的小座、小碗筷。
因着与善禾的约定,梁邺并未现身。那晚新郎新娘入了洞房,妙儿与人行令吃酒撒欢,成保也醉醺醺地划起拳来。善禾一抬头,便见梁邺立在抱厦,凭栏望向她。四目相接,他朝她点了点头。
善禾明白他的意思,借口更衣离席后,径直往他所待的抱厦过去。一路畅通,没有一个人拦她。她刚在二楼立足,立时有一巨大力道拉过她,将她拽入怀中。独属于梁邺的大莲花香味扑面而来,他紧紧搂住善禾,微凉的酒意唇贴着唇传过来。抱厦内只宴梁邺一人,阔大的八仙桌,迎风软软飘扬的纱帘。他很快抱起善禾,两臂架起她的腿,将她捧到八仙桌上。
他们吻了好一阵,松开时梁邺只剩下最里头的那层亵衣,而善禾仅仅是衣衫微乱。梁邺望着身下挺立的一角,蹙眉问她:“真不行吗?”
善禾摇摇头:“我们约定好了的,梁大人不许反悔。”
梁邺闷闷一笑,握起她的手,按在身下。
晴月出嫁未久,成保也回密州了。小院里只剩下善禾、妙儿与六六。善禾每隔三日见一次梁邺,皆以出门画像为由。等兰顾书坊的案子到收尾之际,梁邺预备着回京,善禾终于将前因后果告知妙儿。
“妙儿,我要跟他去京都了。”
妙儿堕下泪:“我陪你。”
善禾浅笑着替她拭泪:“不许哭,这么大姑娘了,千万不许哭。”她细细嘱咐,“你留着把画坊经营好。日后我回来,你得欢迎我。”
“娘子,我不能让你一人去那火坑!”
善禾只望着她淡笑。等妙儿收住泪,善禾附在她耳畔低语几句,妙儿脸色逐渐从难受转为惊诧,最后是不可置信。她忙道:“这样,行吗?”
善禾温声道:“他最重名声,我要他付出代价,必得从他最珍视处着手。”
“可那样你太苦了。”妙儿心疼地看着善禾。
善禾声气坚定:“他不死,我会苦一辈子。”
“那梁邵呢?”
善禾很快答道:“我和他,再没有关系了。”
第102章 玉振池荷娘埋恨,薛善……
回京时,已是三月中旬。迤逦行来,待到得京都,便都到三月廿一日了。而善禾依旧未收到梁邵的只言片语,他仿佛人间蒸发一般,那些日子的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竟成了一场大梦,梦醒后了无痕影,徒留善禾在原地等待,满心凄惶。起初,善禾心底藏着浅浅的希冀,希冀有一天他突然出现,至少让她再看他一眼。后来,日子久了,距离京都越来越近,诸事终究无望,善禾也接受了自己的命,把金陵的一切抛闪,把梁邵抛闪,顺从地牵起梁邺的手、抱着六六,去了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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