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将那孩子藏到哪儿了?”吕不韦赶紧道,“我会帮你。”
“邯郸。”姬长月瞬间泪溢满,想起大儿子嬴政,她心一狠,闭上了眼睛,“杀了吧,那是一对双胞胎,是我的侍女青灼带着他们,想必此时他们就要到邯郸了。”
吕不韦收到准确的消息,扭头便要走,到了门口停下脚步,“那嫪毐?”
姬长月没有回头,“容我再想想。”
吕不韦叹了口气,避免夜长梦多,他开口道,“嫪毐受我的指引到你身边去,你的所有喜好都是我告诉他的,他对你是真情还是假意,你自己分辨分辨吧。”
姬长月猛地回头,门口哪里还有吕不韦的身影,她站不稳,身子连连歪斜,直至后腰抵在方桌旁,宽袖将桌上的东西拂到了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她尖叫着将所有能抓到的东西抛掷到门上。
听见身后传来若有似无的凄厉尖叫,吕不韦脚步微顿,扯了扯唇角,重新望向前方,提步离去。
他掩藏于宽袖下的手臂,竟然还在轻微的颤抖着。
来不及细想,刚出甘泉宫,他迎面撞见了秦驹。
他前脚刚入宫,后脚秦驹就过来了。
若无秦王的示下……
吕不韦立即收起所有不必要的情绪,紧着心弦露出一抹笑,“府令君,要去甘泉宫啊?”
秦驹侧手示意,旁边的寺人端着一只托盘出现,上面放着一只白玉瓷碗,汤药呈现浅褐色,散发着徐徐热气。
他和眉带笑,捏着嗓子细细道,“太后身子不适,王上寻了方子为她治病,这是侍医新研究的药,这不,刚熬好便急哄哄命仆送过来了。”
“相邦可是有要事相议?太后身子不好,不能长久的劳心,还望相邦体恤。”
吕不韦点点头,“正是,正是,王上孝顺,我也很欣慰哪。”
“那我不便打扰了,这就出宫去。”他指了指外头,示意自己要走了。
秦驹赔笑,侧身相让。
望着吕不韦的身影远去,他收起了笑,
端着药进入甘泉宫,镜心立在门边,轻轻敲敲门,“太后,府令君来了。”
秦驹揣着手臂,手指轻轻敲击自己的手臂,瞥过眼睛与镜心对视一眼,扬了扬下巴示意,镜心垂下头,将袖口折起来的纸取出递给他。
他接住藏进袖口,冲她赞许点头,示意待会儿会有赏赐。
不多时,服侍太后用完药,秦驹回到了承章殿,那封折好的书信他没有打开看,直接呈予秦王。
嬴政微微顿住,探出的指尖在书信上犹豫了足足有三四秒,才捡起翻开。
秦驹弓着腰,不敢看。
他心里清楚,秦王犹豫的那几秒钟,恐怕是畏惧看到的内容不是自己想看的。
嬴政一目十行,整篇书信看下来,宽阔的肩膀稍稍放得松弛,慢慢坐了下来。
‘相邦问:谁最重要你分不清吗?’
‘太后答:政儿最重要。’
这两句话,他反复看了三遍,旋即重新将书信折起,丢进了火盆中,待火舌将泛黄的纸吞没,燃为灰烬,他重新带起笑意看向秦驹,温和道,“传膳吧,不早了,给甘泉宫送些太后爱吃的。”
“诺。”秦驹松了口气,旋即示意,“王后还歇着,这边?”
“传吧,寡人叫她起身便是。”
般般睡着,被表兄喊醒,说是该用晚膳了。
揉揉眼睛,被扶起身,她懒懒的不愿起,伏在他的怀里喃喃,“我方才做梦了。”
“梦见什么?”
“梦见表兄要过生辰,姑妹做了鸡丝面给我们吃……好久没吃了。”
“阿母还病着,待她好了,定愿意再做给你吃。”嬴政怜爱妻子,轻轻抚摸她披垂在后腰的三千青丝,“先吃膳坊做的吧,你不是也爱吃么?”
“我只是随口一说,怎能劳累姑妹。”般般撑起身子,打起精神来,“我们吃饭吧!”
今日的晚膳很简单。
卤的软软的鸡肝被切片装盘,配了蘸酱;
两碗红枣鸭血蔬菜汤;
新鲜的竹笋炒肉片、炖鱼片、
一小碗蛋黄拌饭。
这些都是吃了对孕妇身子好的,做成了般般爱吃的口味。
这会儿她少量用上一餐,待到夜补再用一顿,后半夜大概率会饿醒,届时还会再吃。
侍医说要少吃多餐。
吃到一半,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整个人都呆了,“我阿母还在昭阳宫,我把她给忘了!”
“你忘了,我可没忘。”嬴政敲了一下她的脑壳,“早早派人送舅母出宫去了。”
般般松了口气,幽怨的瞪他一眼,继续香香的用膳。
入了夜,两人一同回到昭阳宫,嬴政帮妻子简单的擦洗了身子,抱她回到床榻上,自己也梳洗过一同躺下。
般般下午睡多了,这会儿压根睡不着,“表兄,你有没有派人盯着嫪毐啊?”
“盯了,”嬴政翻看着书籍,“他这会儿多久如厕一次,吃了几口饭我也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噫,说的怪恶心的。
“那你觉得他会如何做呢?”她想要平躺着,又忍不住要挨着他,干脆脑袋枕在他胸膛上,横着躺。
“他恐怕正在想办法,想要活命唯有谋反。今日一整日,他就像是秋后的蚂蚱,蹦达的厉害,不断联络门客、舍人以及他的亲信与党羽,目的是为了招募人马。”
“当年他被册封为长信侯,凭借母后的宠信,他效仿四公子的做法在家中豢养数千门客与舍人,这些都是依附于贵族的宾客与家臣,若想要招兵买马,倒也不是难事。”
“这才多少人?”般般撇嘴,“那秦国人也不是傻子呀,怎会因为一点钱就跟着他们做会掉脑袋的大事。”
说罢,她想起无论是秦国还是其他诸侯国,都会有一些吃不上饭的亡命之徒,而且嫪毐招兵买马,也不一定会告诉这些人他是要做什么的。
嬴政没说的是,他截获了嫪毐偷偷送出城的书信,那些书信的目的地是三晋,他想要联络这三个国家来给嬴政施压。
到时候他成事,愿意割让土地给他们。
三国若当真出兵攻秦,嬴政必定要派兵去往函谷关列阵抗敌,咸阳城的守卫便要薄弱了。
他不会如嫪毐的愿,但可以将计就计。
这种事态一步一步按照自己预计的方向发展的滋味,很能振奋人心,嫪毐反叛,将是嬴政送给自己最盛大的一场亲政礼。
他甚至都不愁亲政后要如何收拢人心,不枉费他多番布局与筹谋。
吕不韦的人马赶到邯郸,并未找寻到太后所说的青灼,多番探查,与送她的车夫取得了联系,得到的消息令人毛骨悚然。
他心知,大势已去。
姬长月接到书信,展开一看,整个人吓得脸色煞白。
只见那书信只有三个字:王知之。
只三个字,万分简练,足以吓的人胆寒。
姬长月彻夜难眠,次日清晨,顶着疲惫的面容与黑眼圈去了议政厅。
秦驹立在议政厅外面,看到王太后过来并不惊讶,侧身迎她入内,“王上等您许久了。”
姬长月后脊背僵住,勉强扯了扯表情,捏着袖子进去。
“政儿。”她喃喃,视野中嬴政的身影出现,她的泪顷刻间落下,“大王——”
嬴政有力地手臂倏然托起母亲,这才没让她狼狈的跪在自己跟前,她一味地道歉,说‘阿母对不起你’。
“阿母这是何必。”嬴政将其扶起,“您不能跪我。”
她无措自至,“你是,何时知晓的?”
“带表妹去雍地探望你那次。”嬴政定定然,“至于那些令人、那个假寺人,我一开始便知。”
姬长月失去力气,自嘲道,“我竟以为能瞒得过你,是啊,你可是王,又不是小孩子了。”
“那你怎么……”
嬴政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
看着儿子的眼睛,姬长月冥冥之中懂了他的未尽之意,她顿时捂嘴落泪。
“我一直以为,你站在你父王那边。”
“父王对不起阿母,我对他的怨并不比阿母少,”嬴政认认真真,“旁人不知,阿母为了保护孩儿受的苦,我怎会不清楚?”
“无论何时何地,孩儿都不会弃您。”
姬长月泣不成声,伏在儿子宽阔的肩中,“是我错了。”
“阿母没有错。”嬴政为母亲擦泪,“只是,我需要母亲‘错’一回。”
“什么?”姬长月不解其意。
嬴政将桌案上的秦王印玺取来,递给姬长月。
这秦王印玺是这次姬长月从雍地回来之后,就交给嬴政的,她已经做好了儿子亲政的准备,自然没打算继续持着秦王印玺。
“不出所料,嫪毐会入宫见您。”
姬长月大惊,“你要把秦王印给他?这不行!”
“您不是也还对他抱有希冀,我愿以此印帮阿母证他的心,不是给他,只消给他留下可偷窃的余地足以。”
姬长月彻底愣住,如何想不通儿子能直接把印玺给她,便是做足了后手,分毫不畏惧嫪毐呢……帮她试探嫪毐,恐怕也只是顺带的。
姬长月慢慢接过秦王印玺,“若他有异心,不需我儿亲自动手。”
她是个典型的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女人,或者说,她必须要亲眼看见。正如当年所有人都说嬴异人不会接她了、不要她了,她同样如此。
太原郡,嫪国。
舍人来报:“不出长信侯您的所料,传闻已经传进秦王的耳目中,听闻他震怒,已派长史仔细探查。”
“长史?”嫪毐嗤笑出声,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早作打算,眼神发了狠的阴沉,“李斯就是个一心想要往上爬的小人,他不足为惧,若是我能事成,他也只会跪倒在我的脚边磕头,甚至会与我里应外合,求我能让他继续当个长史,呵呵。”
“长信侯说的不错,”舍人道,“秦王心仪韩非许久,只此一事便让李斯心怀忌惮,可惜公子非不肯到秦国来,不然咱们还能欣赏到狗咬狗呢。”
“说的是极。”嫪毐哈哈大笑。
“那接下来,咱们要如何做?”舍人求问。
“不急。”嫪毐看向门外,“等一个人。”
一屋子的人枯坐到后半夜,小厮漏夜驾马归来,带回来的还有三封不同的书信。
嫪毐绷着心弦忙接来打开,这三封书信的字体并非秦字,他从前随军国,专门学过列国的文字有何不同,因此此刻读起来并不吃力,能轻松辨认。
“这,不是我秦国的文字?”县卒看不懂信上写的什么。
“看不懂吧。”嫪毐眼眸划过一丝鄙夷与轻视,他控制得很好,很快收起,语气轻快,“看不懂也正常,你们不需要学这个,这是三晋的文字。”
韩国、赵国、魏国从前是从晋国分裂来的,因此世人将它们三国笼统的称为三晋。
“三晋?”舍人脸色微微凝滞,靠近看书信内容,“莫非长信侯想与他们里应外合?可他们到底是别国的人,恐怕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秦国都要发生内乱了,三晋难道就不想一举灭秦?
“怕什么。”嫪毐瞥了他一眼,颇为自得,“嬴政会让王翦等人带兵抵御,别的不说,王翦那死老头带兵打仗很有一手,别说三国集兵,便是五国来犯,他也不会打败仗!秦国百万雄师,难不成还怕区区一个三晋?”
“我佯装答应他们事成后割地,都是骗他们的,我割个屁,他们异想天开!”
“只要三晋攻秦,大秦的兵马必定会被调离咸阳,到时候咸阳城还不是任由我们处置?”
“我,”嫪毐双臂撑桌,勾起一抹阴骘的笑,“必定要给嬴政一个难忘的加冠礼!”
舍人发牢骚,“若是长信侯哄骗王太后生下一儿半女的,何愁没有正大光明的夺政理由,我们能以正秦国血脉为由,推翻嬴政啊,那王太后看起来也不像是个聪明的,难不成她上了年纪不能生?”
嫪毐一听这个,脸色猛地阴沉下来。
是啊,孩子,他原本是有孩子的。
此刻他并未上妆,脸庞上的刀疤从眼角到下颚,宛若阴森的修罗。
“长信侯这才亲近女人几年,他哪懂女人那些弯弯绕绕,王太后可是伺候过相邦、又嫁给先王的,听说在赵国为了保护嬴政,还委身与赵国士兵,她的不聪明都是流于表面骗男人的,你们懂什么?长信侯根本玩不过那种淫荡的女人。”
此言一出,满屋哄笑声。
“别说了!”嫪毐猛地拍桌起身。
周遭顿时静默了。
“都散了吧,明日本侯还要进宫一趟。”
众人当长信侯不乐意听这些闲话,一个个悻悻然走了。
嫪毐在思考,他暂时还不清楚姬长月不愿意见他是为什么,明日又到底能不能见得到她……
嬴政是个做了万全的准备才会发难的,看他这些年怎么忍吕不韦的就知道了。
次日一早,嫪毐特意打扮过,重新上了妆,弄了一套姬长月喜欢的行头、收拾好坐马车到了秦宫外。
到了宫门口,他小腿后知后觉的有几分发软。
他的身体里、骨骼里残留着士兵对王者的与生俱来的畏惧,从第一次见他,他就很怕嬴政,那是一种又怕又妒忌的扭曲心态。
他猜不透嬴政此刻是什么心思,又或者说,他现下的恐惧都是源于未知?
镇定的调整状态,半晌后,他从马车上下来。
一路进入秦宫,周遭遇到的宫奴、内监等等,一切如常,这让嫪毐稍稍放下心,果然嬴政没有查清楚前不会表露。
从咸阳宫西侧门进入,便来到了昭信宫的主干路上,这里是历代秦王的秦宫,不过现在已经荒废,变成了待客的地方,再往左边走,是王后的秦宫昭阳宫。
嫪毐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王后,算算日子她已经五个月了。
他又看了一眼昭阳宫的方向,想起王后那张沁着甜的小脸,他便蠢蠢欲动。
一直向内,这一次江内监没拦着他,只是用充满怨恨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哦?他知道自己的徒弟是死于谁的手了啊?
还不算笨。
嫪毐呵呵以对,用眼神还击‘这便是不尊重我的下场’。
畅通至甘泉宫,还没进门他便大声喊太后,进门一看,姬长月正在用早膳,看见他后稍显怔愣,“…你怎么来了。”
“小人自然是有要事禀报。”嫪毐看了看周遭,示意了一下。
姬长月沉默两秒,道,“镜心,你们先退下吧。”
另一边,般般听说嫪毐进宫了,也睡不下,早早起身用膳,朝议早已结束,嬴政也在昭阳宫内看书,边看边写着些什么。
般般凑近一瞧,没发现这些字有什么关联。
“你在做什么啊?”
嬴政曲起手指,以指背轻刮了一下她的肚子,“自然是给我们的孩儿取名字。”
般般新奇,依偎在他身边,“这些都是男孩的名字,就没有女孩的吗?”
“你忘了,前几日请侍医来诊脉,说他是个男孩儿。”
“那也有可能是诊错的。”般般嘀咕,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不服气什么,摸摸肚子仔细读这些字,“子愈,怀瑾、南仲、既昭……怎么全是一股子扶苏的味道!”
她当即不爽,“我不要!我不要!”
给自己儿子取名也一股的文艺范儿是吧!
“……”表妹没说,嬴政压根就没往那边想。
“我取错了,我取错了,莫哭。”眼看表妹眼眶包满了泪珠,他又是懊恼又是后悔,干脆将这张纸团成球丢掉,“不要这些。”
受了委屈的人,一贯包不住泪,她一股脑的推搡他,尽说些讨厌他、不要他碰自己的气话。
这突如其来的醋意,几乎要将整个昭阳宫淹没。
嬴政哄了妻子半刻钟才将人哄好,说与她一同取。
般般瞪了他一眼,翻开秦简看了起来。
嬴政念了几个字:“《卫风·伯兮》有一句‘邦之桀兮’甚好,木高为桀,如松立危崖,英武超群,正合了大秦武士的凛然气度。”
般般托腮思考:“嗯……待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