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搁我,我也得杀啊。”
“啧啧,搁谁谁都得杀啊。”
这声音越传越远,青灼却觉得自己浑身发冷。
回宫的路上,秦驹大气不敢喘,奇怪的是那两个孩儿竟然也不哭了,一个个安安静静的躺在襁褓里,眼睛看来看去的。
要他说,这两个婴孩当场摔死都不为过,他也并不认为秦王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不立即杀了定然有他的原因。
“长信侯如今在何处?”嬴政平静问。
“有咱们的人盯着,他也不敢自己到雍地住,”毕竟那里是秦国旧都,就算是旧都那也算是秦宫,嫪毐算哪根葱?他根本没资格住,“他现下在太原郡。”
“听说又带了一位舞姬回府,灯火彻夜不熄。”
“青灼私自带这两个孩儿到咸阳来,臣已派人打点,帮着她药昏了长信侯放在那边看守的宫奴,药的分量放的足足的,起码能让他们昏迷三日。”
嬴政听罢,没什么反应,从鼻腔中淡淡的嗯了声。
般般正要吃夜补,嬴政回来了,她露出可乐的笑脸招呼他,“表兄回来啦,今日好晚,很忙吗?快来一起吃,此为我新让膳坊研制出来的炸货。”
“炸鸡、炸鸭、猪肉脯、还有蔬菜呢,沾上蘸料可解馋啦。”
嬴政一改在外头的冷淡无情,露出一抹温和的笑,“身上脏,我先去梳洗一番,换身衣裳。”
“好~那我等你一起吃!”
般般坐在椅子上左等右等,又到床榻边靠着继续等,最后干脆到窗边斜倚着。
等到她都困了,嬴政终于出来了。
她一把扑去,“你怎的这般磨蹭,都要凉了,我生气了。”
“是我不好,让膳房重新炸制一份,这些分给宫人吃吧。”
“那好吧。”
般般发觉,今日的表兄特别的温柔,“表兄的手怎么了?这么红。”
不知是他搓的太用力导致的,还是在外头受伤了,有的地方还有血丝,般般大惊,捧着轻轻摸摸,拉着他到屋里翻找药膏。
“表兄可是秦王,怎能如此不小心呢?有什么交给宫人做便是了,秦驹呢?喊他进来,我有话要问他。”她竖起眉毛,气愤无比。
话音刚落,秦驹弓着身子老老实实的‘哎’了一声,杵在屋边。
“无碍,碰到脏东西罢了。”嬴政摆摆手,让秦驹退下,“他如何能做我的主?别为难他了。”
秦驹得到解脱,赶紧窜了出去。
他嘀咕着,干脆到膳房去催膳夫弄快点,两个主子等着吃呢。
“表兄这是心情不好了?”般般只当他是在朝政上遇到了什么难题,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眨巴眼睛装乖巧懂事,“那表兄摸摸我,我是干净东西。”
“……”
嬴政的思绪被打断,“你是东西?”
般般:“啊?我不是东西啊。”
“……”
“……”
“不是。”
他无奈至极,捧着她的小脸,拇指指腹陷入她脸颊的软肉,不轻不重的道,“真真是蠢人一个。”
她不依不饶,要让他忘记这两句对话,“别人说怀了身子会变笨,这不是我的问题。”
“我怎么觉得,表妹从前也这般?”嬴政喊了一层清浅的笑意,说罢,与她额头互相抵着。
“你觉得错了。”般般忍不住贴近小脸,主动亲他。
他很快错开脸庞,时而轻时而重的吻她的唇瓣。
般般能感受得到他绵密纤长的眼睫扫过了她的眼睑,她的心一阵乱跳,这秦宫的夜晚万籁俱寂,唯独彼此的心跳这样剧烈、呼吸这样烫人。
而他沉寂着满身的温柔,带着独特的清冽与缠绵将她淹没。
那年夏日潭边,表妹手中那条甩动的鱼尾,将溪水弹飞,溅到人脸上,被水滴迸射到脸上的微妙触觉,冗长至今,经久不消。
一吻罢,他复而啄吻她的唇角,随后是脸颊。
“我们上药吧。”她戳了戳药瓶子。
“好。”嬴政欣然伸出手,将带着伤的一面朝向表妹。
般般打开药罐子,在灯下认真为他抹着伤口,“下回不能伤害自己,我们不是说好了?谁欺负我们,我们便要他好看。”
这是两人幼年挂在嘴边的诺言,她还记着呢,这会儿特意拿出来说。
“好,知道了。”他就这样笑着,点头答应。
上好药净了手,秦驹带着新炸好的吃食回来。
尤其是炸鸡,被炸的金灿灿的,外头裹着一层金色的东西。
“这是何物?”
“这是裹了一层鸡蛋和细磨过后的面糊糊,你尝尝!”
嬴政盯着看了会儿,古怪的试探性咬了一口。
入口外酥里嫩,约莫是新鲜的鸡肉,竟然还出汤汁了,那层酥壳外头被般般撒了一层干料,奇异的滋味被完美的混合。
“好不好吃?”她歪着脑袋,不肯错过他的丁点表情,如同做了好事索要夸奖的小狗。
嬴政慢腾腾道,“瞧起来,你已经偷偷吃了好几次了。”
“……”这样明显吗,“没有呀。”
“若非如此,你怎肯等我一起?第一口竟先给我吃?”
“我有这么坏吗?”她不甘心。
吵吵嚷嚷的,一日又过去了。
这日长信侯下了朝,一个小厮急急忙忙从雍地回来,见了长信侯立即附耳过去说话。
嫪毐听罢,脸色骤变,“你说什么?!派人去寻啊!”
“寻不到。”小厮心生畏惧,“青灼姑姑也不见了。”
青灼是王太后往日里信赖的宫奴,嫪毐脸色阴沉不定,“回去!”这必须得回秦宫去找姬长月。
一队人马慌慌张张重新入宫,经过咸阳宫群落,内监见到他竟然不让,“再往后面走便是后宫了,您若无要事,身为臣子不便入内吧?”
这白面内监叫江玉井的,嫪毐都想给他一巴掌,“你看清我是谁了吗?胆敢拦我?”
江内监笑意不变:“长信侯。”
嫪毐一咬牙,恶狠狠道,“我要去见太后,有要事相商!让开!”
江内监略感为难,“长信侯,太后交代了不见您。”
“不见我?”嫪毐不肯相信,以为这死内监在故意整他,“让开,我亲自去甘泉宫问太后。”
上一次见面姬长月还好好的,怎会忽然不肯见他。
许是嫪毐的表情太过于扭曲阴狠,江内监目光多了几分新奇,“长信侯如此神态,倒不大像寺人了。”
嫪毐表情倏然顿住,眼神瞬间恢复清明,“你胡乱说什么?不见便不见,我下回再来便是。”走前,他还没忘记狠狠瞪了一眼江内监。
他看这死内监不顺眼,而且就凭他刚才那句话,他也升起了提防心。
迈过这两日,胎儿正式五个月,这下终于穿了略宽松的衣袍也能看得出来一些些了。
“这孩儿乖得很,我竟一点不觉得难受。”般般与朱氏有许多话要讲。
朱氏拿手指比着女儿的肚脐到小腹的位置,“正的很,正的很。”
“孩儿还小呢,五个月肚皮也只是微微鼓起来罢了,还不到你难受的时候。”
“你这两日夜里睡的如何?”
“没什么,就是老是饿,还要频繁起夜。”说到这里,她有些羞恼。
朱氏掩唇而笑,比着她的肚皮柔柔道,“它住在这里,压着你的肚子,自然让你频频起夜。”
“夜里尽量平躺着睡,你睡姿打小便不好,动不动翻来覆去的,一会儿朝左边一会儿朝右边,你可得控制些。”
母女俩说着话,牵银忽然进来大喊不好了。
“何事吵吵嚷嚷的?”般般皱眉问。
朱氏含着笑并不说话,不耽搁女儿立威。
牵银脸色骇然,“王后娘娘,不好了,江内监使人过来传话,说他的徒弟这两日住他的屋子,被人闷死在了被子里!”
“?”般般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来。
在她管辖的后宫中,多年来不曾出过人命,她虽然是主子,但也很珍惜这些宫奴们,生病了给药材看病,没衣裳穿也给补贴,这两年,生大病的都很罕见,更别提莫名其妙死一个宫奴了。
般般‘腾’的一下站起身。
朱氏吓了一跳,忙扶着她,“你瞧你,不要大动肝火。”
“我要去找表兄,”般般脸色慎重,关键时候脑子转的不算慢,“这绝非小事,阿母,有人能在宫里头无声无息弄死一个人,那我与表兄还绝对安全吗?”
朱氏一听,也觉得不好,“那你快去,那你快去。”
坐在去承章殿的肩舆上,般般戳着太阳穴,第一反应便是嫪毐,嫪毐如今行事可太无章法、无顾忌了,其他人干不出这样明目张胆的恶事,想杀人总要迂回婉转,哪有这样直白的?
刚到承章殿,便撞见秦驹正在汇报一则消息。
“……有人说长信侯近来心情不好,频频酗酒,一次酒醉后,他与旁人发生冲突,直言说自己是秦王假父,让旁人给他跪下磕头,那人听了这样的惊天秘密,立即过来向您禀报。”
般般目瞪口呆,“假父?”
他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嬴政猝不及防看见妻子,连忙将人扶着安置到软榻上,不愿让她发火,他自己便说了,“是我在背后推动的,到了收网的时候,你勿要动气。”
“现如今他已经酒醒,恐怕也想起来自己都说了什么,不吓死也要去半条命。”
般般微愣,那看来江内监的事情真是嫪毐干的了,“你要逼他造反吗?”
“他最好会。”嬴政若有所思,看向秦驹,“这话传入相邦耳中,他是何种反应?”
相邦吕不韦会有什么反应?
秦驹俯身,“相府并无特别的动作,只是相邦驾马去了甘泉宫。”
王太后与相邦一同摄政,他是可以自行出入甘泉宫而无需知会秦王的,只是这两年他为了避嫌,已经不怎么去甘泉宫了。
“母后到底病着,怎能受此烦扰?”嬴政轻轻抚摸着妻子隆起的肚子,目光专注。
秦驹微微颔首,心领神会,后撤两步子转身出去。
“表兄。”
“怎么,”嬴政对她莞尔,“你安心些,外头那些纷扰都打扰不到你。”
般般欲言又止,将手轻轻的覆在他的手背上。
此时,甘泉宫内。
听闻相邦拜见,姬长月侧过头,他已立在门边。
多年不曾如此近距离相见,姬长月的目光落在吕不韦的脸上、发上、肩上,“想不到,你也生了华发…你也会老啊?”
这话中夹杂着溢于言表的讥讽。
吕不韦摆摆手,镜心垂着头看向姬长月,姬长月微不可察的点头,她带着其余宫奴们一同退去,并将门关好。
他立在原地,幽幽然叹了口气,“太后病了。”
“我是病了。”
姬长月轻轻抚摸自己的鬓发,铜镜中倒影出她仍旧美丽、却挂满了疲倦的脸庞,“病的这些日子,每一日都恨不得再也不用醒过来。”
吕不韦望着她揽镜自照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后提步走近,“当务之急,嫪毐必须要死。”
“嫪毐?”姬长月一怔,转过头来,没太明白,“你说什么,难道他闯了什么祸?”
“你不知道?”吕不韦立即道,“他竟在酒馆大放厥词,当众称自己为‘秦王假父’,你以为王上会放过他吗?”
‘砰——’的一声,铜镜被失手打落在地,姬长月的脑袋一阵轰鸣,她遥遥的望着吕不韦,白面迅速升腾起一层淡淡的红,她急怒攻心,竟坐不稳了。
他当即据理力争,“太后,嫪毐不能留了。”
姬长月骤然回身,将思绪抽离,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吕不韦,你如今这么说,不过是为了你自己。”
“这不也是为了你吗?”吕不韦急促之下,竟忘记了分寸,一把握住了姬长月的手腕,“你是大秦的王太后,更是秦王的母亲,难不成你要亲自在王上的脸上抹上一道黑吗?!”
“这难道不是你一手促成的吗?!”姬长月忽的提高了嗓音,“你装什么大局为重!从来你的心里便只有你自己、你的大局!”
“其实最坏的就是你!!”
“你活该!你怕了啊?”
眼见吕不韦表情变了又变,她哧哧笑出声。
“我是不会杀嫪毐的,你要杀他,除非先杀我。”姬长月刻意抬高了下巴。
“现在不是你故意使坏的时候,你都四十了,不是年轻的小姑娘,你怎么还不懂?”吕不韦攥着她手腕的手隐隐用力,他压抑着怒火,强装耐心,“待他死了,这件事情过去,你要如何报复于我,我什么意见都不会有。”
“我没跟你开玩笑,”姬长月扬手挣扎,没挣脱,刻意吼他,“我是不会杀嫪毐、杀我孩子的父亲的!”
吕不韦眉头狠狠皱紧,又舒展开,脸上写满了罕见的失控,“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她恶狠狠的扯开自己的手腕。
吕不韦的手在空中不断颤抖,手背上的皮肤因为苍老不复年轻时的苍劲有力,他的神态有那么几瞬间完全空白,“你——”
他完全失去语言了,手背的颤动,顺着小臂蔓延至眼角、脸庞,甚至是头皮,呼吸跟着粗重放缓,眼球一瞬充血,他震撼大于愤怒,“你疯了!姬长月!”
“我是疯了,从你带着异人外逃,将我遗弃在邯郸起,每一天我都是疯的!!”姬长月畅快的恨着,“你也会有这样的表情?相邦?哈哈哈哈哈!”
吕不韦眉眼一痛,他忍无可忍,“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已经过去了,你不是好好的做了王后、太后吗!”
他还敢提这件事情?还敢这么说?
姬长月的情绪猛地失控,“过不去!过不去!!!”她疯狂挥舞宽袖,谁都可以提唯独他不能,也没资格,“在我这里永远也过不去!”
“你知道赵人是怎么对我的吗!是怎么侮辱我的吗!”她疯了一般,声音嘶哑,“你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吕不韦从她这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什么,“你——”
“我就要对嫪毐好怎么了?”她抓住吕不韦的衣襟,发泄似的大喊大叫,就像个要跟大人对着干的小孩,“我就是要对他好!他虽然比不上你们所有人,却愿意花时间哄我开心、愿意对我好。”即便后来有权有势他变心了,爱玩了,这些不能改变他当初对她的好,她是不愿意跟他继续在一起了,却没有打算磨灭那些年的美好回忆,“我究竟犯了什么错,你们一个两个三个的为何要如此对我!!”
看着姬长月疯癫的神态,吕不韦的那句‘他是骗你的’堵在嗓子眼,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本就是这么一个不甚聪明,甚至有些愚蠢的女人,可她也知恩图报,爱憎分明,虽泼辣,但心地不坏。
“那个孩子在何处?”吕不韦冷静下来,态度放的平和,“嫪毐不杀,可以,那孩子留不得。”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杀我的孩子?”姬长月狠狠丢开他,“我把孩子藏好了,你是找不到的。”
“你疯了!”吕不韦记不清自己说了几句你疯了,他当真觉得姬长月无可救药,“私生子留不得!如果王上的血统被怀疑,大秦要大乱,你以为你的太后之位是谁给你的?”
“你少这么假惺惺的,我政儿当年被质疑血统,也没见你自尽以证清白。”姬长月嗤之以鼻,“你心里真有大秦,真有政儿?”
“这如何能一样?”吕不韦苦口婆心,“当年之事是华阳太后恶意编造,为的是替成蛟夺王位,是子虚乌有的,压根没什么人相信。若你与嫪毐有私生子的事情被曝光,只会进一步坐实当年的谣言。”
太后能与嫪毐生下私生子,那秦王是不是也有可能是这样与别人生的?
“那他就完了!等着他的是被嬴氏宗室推翻!甚至还会有性命之忧!”
姬长月愣住,连连向后退了数步,仓皇的面色骤白,“这…这不可能……”
“谁才最重要你分不清吗?”吕不韦恨铁不成钢,质问她。
“政儿…政儿!我的政儿最重要。”这还用选吗?姬长月慌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