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她想要将芈良人的衣冠冢挪到前周王的所在地。”
“表兄拒绝了?”般般咬了咬筷子。
“起初拒绝了,后来仔细想过,也实在架不住她整日围堵,帮她办了。”
“?”般般没能反应过来,“大王能同意么?”
嬴政瞧了她一眼,扬起眉毛,“自然是偷偷挪的。”
般般愣了一下才回神,怪异的打量表兄,只觉得他用这种口吻说话还怪可爱的,一时不确定他是戏弄她的还是真的,“我不信。”
嬴政夹起一块炙羊肉,在干碟中滚过一圈,确保裹上了满满的蘸料放进嘴中,咀嚼几下道,“父王并不在意芈良人,如你所言,他不爱芈良人,甚至连喜爱也称不上,死去的人在他眼里不过黄土一抔,倘若他真的对她有感情,在芈良人死后便会追封她,可惜没有。”
般般颇有怨念,无声冲他比了个口型,“王室无情。”
嬴政闷闷笑出声,无奈看了她一眼,也学着她无声问,“包括我么?”
般般作势思索,旋即笑,“不包括!”
不过这也被栎阳找到了门路,原来求王兄办事,死缠烂打也可以,这让她在这无情的王室中,感受到了一丁点亲情,偌大的秦宫,只有王兄待她不过分冷漠。
姬小娘与太子的婚事敲定,阖宫上下皆知她是未来的太子之妻,是公主们的王嫂。
就连炀姜也扭曲着一张脸温顺了许多,当然,只是表面,她翻人白眼的毛病压根没变,般般基本每天都要吃她一个白眼。
但她也怪得很。
一同进课的这些公主们,她唯独肯将自己带来的吃喝分给般般,虽然每次说辞都是‘你肯定没吃过,毕竟你从前在赵国,让你见识见识。’,放课后,平均四日总有一日说有事顺路,要跟她一同走。
般般不理她,她便会嚷嚷着我与你说话呢!
慢慢的,般般也缓过来了,合着这位公主还真喜欢她啊?
她在这深宫中仿佛没有朋友,没听过她与谁走的近,反倒她不受夏八子宠爱倒是真的,般般大方,觉得她挺可怜,就带着她一道玩儿了。
炀姜翻她白眼,她狠狠翻回去。
两人经常在学堂上翻来翻去,较上劲,然后双双眼皮抽筋。
赢月追夫之路慢慢长,翻过了年儿,听说蒙恬与她说了个分明,言明自己对公主不曾有那种心思,狠狠伤了她的心。
平淡的岁月悠悠然的度过。
在秦王预谋出兵再次攻打魏国一雪前耻之际,他再次病倒了。
病来如山倒,这一次瞧起来颇为严重。
姬长月与太子嬴政几乎整日都在床前侍疾,国政大权悉数被国相吕不韦所把持。
般般自入宫以来,除却初来乍到嬴政带着她到北宫转悠过一圈,以及参加各大宫宴之余,她再也没有踏进过北宫大门。
咸阳宫正在北宫,她本能的不往那边去。
但是这一个月以来,嬴政与姬长月吃尽了苦头,她也不得不跑两趟了。
从云陪着她一道,食盒里提着满当当的吃食,小声捏着嗓子说,“奴婢看这些日子王后满脸疲惫,累极了也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来送呀。”般般往前走着,“要让姑妹晓得有人惦记她,她用不用是她的事。”
侍奉长辈怎能因为觉得她不需要就不去做呢?她前世没有长辈,这些也是她自己这般想的。
“奴婢并非不让公主给王后送吃食,奴婢是怕撞见前朝重臣……”
在这方面,从云天然对朝臣怀抱着畏惧之心,她毕竟不是从小就在永巷调教的宫奴,牵银要比她稳妥许多。
但从云更了解般般,在般般心中所占据的分量也更大。
因此般般愿意宽慰她,“你别怕,就算遇到朝臣,也是他们向我行礼。”
说着说着,还真撞见一个。
般般下意识躲避了一下,心跳如鼓。
从云更是吓得捂住了嘴巴,没看清那是谁。
——“我要你站在我这边!”
一道熟悉的声音戾然低呵出声。
是姑妹的声音?
般般稍愣,露出眼睛小心翼翼的看向那边。
长长的廊下,阴云密布,王后姬长月一身朱色深衣,妆容浓艳,纵然倾城之姿,难掩眼下的黑青,想来也是多日不曾好好休息了。
而她对面的……不是吕不韦又是谁人?!
般般惊愕,立刻将脑袋缩回去,抚着心跳强装镇定,示意从云别出声,她再次探头小心翼翼的看。
只见吕不韦双手托举起来,确保自己不碰到姬长月的身躯,无奈的语重心长,“你是这般急切作甚?”
“我能不急么?你说呢!”姬长月压抑着的焦躁破土而出,眼眶都红了,“你听见了么!你装什么傻!”
“什么装傻。”吕不韦深深叹气,“太子即位是板上钉钉的,你何必着急呢?”微微顿了一下,他提点道,“这种关键时刻,你怎能暴露你这幅面目,王上若是瞧见,只会猜忌你,猜忌太子,反而多生事端。”
“我知道。”姬长月沉下口吻,“我说我要你站在我这边,你听明白了吗。”
“好好好。”吕不韦一连叠字好几声,“你先……”他看了看她抓着自己手臂与胸口的手,表情微妙的露出几分尴尬。
姬长月狠狠松开他,不解气的又推搡了他数下,骂他,“你也算是个男人!”
吕不韦摸了摸鼻子,自知理亏,倒也不曾还嘴。
“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姬长月踱着步子,“王上病的这般突然,华阳太后已经蠢蠢欲动!楚系动作频频,想要为成蛟争取继承权!”
她咬牙,恶狠狠,“那个死老太婆,一开始就与我做对!我恨不得杀了她泄——”
吕不韦‘哎哎哎’的叫着捂住她的嘴,“你糊涂,还不快憋回去!”
“你如今多大了?又非当年的小姑娘,我当你做了几年王后有长进,还如此口无遮掩。”
“那你说该怎么办?”姬长月推开他,她发了狠的颤抖,“我不会容许任何人夺我政儿的王位!”
吕不韦沉吟片刻,只道,“你别怕,我来办。”
姬长月这才满意,指着他冷哼,“你最好别骗我,不然我杀了你。”
吕不韦乐呵笑,熟练的顺着她脾气拐弯,“岂敢,岂敢,王后之命不韦定当尊之。”
听到这里,般般背过身,心跳如鼓,竟不知一国丞相与当朝王后是这样相处的,她这才对这两人昔日成婚过有了真切的认知。
但让她心跳加速的不只是两人的举动,更在于姬长月说的话。
楚系异动频频,指的是华阳太后的母家楚国吧?
般般心里咯噔一声。
这正是秦国外戚,姬长月并非赵国王室,乃至于嬴政没有坚硬的后盾,导致他没有能量与楚系抗衡,难怪她忌惮华阳太后。
般般想明白这些,内心不由得升起一股恐惧。
她不知晓自己是怎么等人离开,又是怎么走到的北宫秦王寝殿的。
只觉自己腿脚发软,仿佛踩在棉花上,若非行云扶着她,她要摔倒了。
她第一次认识到表兄的艰难,她只知道他会登位,会做秦王、做皇帝…
秦王这时候病重,嬴政定然如履薄冰。
吕不韦掌控着国政,选嬴政还是选成蛟都不耽误他摄政,因为这一公子一太子都年幼,远远不到可以亲政的年岁!
难怪姬长月发了疯要吕不韦站在她这边。
刚走到门口,般般便撞见了预备离开的嬴政。
“般般,你怎么来了……”话音未落,他立即摸她的小脸,“你脸色怎的如此白?是谁欺辱你了?”
他凌厉的盯向一旁的从云,却发现从云也是牙关打颤,颤颤巍巍的模样。
到底发生了何事?
“没、没有。”般般声音低如蚊虫,将方才看见的悉数告知表兄,小脸煞白,她不擅长做作戏,即便努力撑着笑脸,也不像真的开心,“表兄,表兄,我是不是跟姑妹一样帮不了你。”
她说的正是妻族。
但起码姑妹还在拉拢丞相吕不韦,虽然是以半威胁半发疯的方式。
但两人之间,不仅姬长月不是王室公主,就连她自己也不是,嬴政没有有力的母族,来日也没有有力的妻族,注定了他将要孤军奋战。
“你想这些作甚?”嬴政端起她的脸,他也有些怒意上头,但这并非是冲着表妹的,“这不是你该思考的,你只管每日开心便是!”
般般鼓着气,嗓音发着抖,“我怕有人伤害表兄!!”怎能不想呢?
嬴政一怔,看着她的脸,没说话,随后径直将她用力拥进怀里,眼眶有些酸涩起来。
般般也更加用力的搂着表兄的肩膀,却摸到他消瘦下来的骨骼。
当下两人相拥着,一个慌自己不能帮上表兄,一个怨自己害的表妹为自己担心。
两颗心竟愈发靠近了。
好半晌,嬴政微不可察在她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这些早在我第一次说娶你之后就想过了,这么几年了,我早有应对之策,你别怕。”
“况且,焉知没有妻族没有母族一定是坏事呢……说不准,他说的契机注定落在我身上。”
后半句他几乎是喃喃说的。
般般不知晓表兄说的‘他’是谁,大约是‘对策’?
知晓他有对策,她放松了许多,“当真?”她将两人私库的钥匙都给了他,“表兄,我有很多钱。”
“我现下还不缺……”嬴政哭笑不得,以指腹擦去表妹脸颊挂着的泪珠。
“我真的有很多钱!”般般强调,只觉得他不爱用她的钱,“自从我们有了婚约,阿父与大母给了我好多东西,赵国的商铺他们全给我了,还有今年收到的十万户赋税。”
姬家在赵国家大业大,可谓是家缠万贯,是邯郸远近闻名的富绅,商铺开了无数。
“表兄做事怎能不用钱呢?”她非要塞给他,“来日……你再还我!”
话已至此,嬴政不收表妹不会安心的,只怕要整日提心吊胆了。
他终是接下了好生保存,“日后百倍奉还。”为了安慰她,他道,“表妹帮了我大忙。”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般般宽慰许多,脸颊蹭蹭他胸前的衣襟,娇娇道,“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我恰好饿了。”
两人携手回去。
刚踏进宫门,便听见秦王怒吼的声音。
般般与嬴政对视一眼,忙快步进去。
寺人见太子去而折返,卑躬屈膝行礼,又对般般行礼,“公主殿下。”
“朝阳担忧父王,送来吃食,父王可是已经在用了?”嬴政这只是客套的话,他自然知晓姬长月每天都服侍秦王。
“是用着呢,”寺人阴柔着嗓音,“王上晓得您们关爱,也会高兴的。”说着,他接引两人进去。
甫一进去,姬长月急急地声音传了来,“你存心的是也不是?”
原来是秦王将她端去的碗砸了个稀巴烂,素粥撒了她一裙,一众宫奴跪地收拾,忙乱帮她擦拭裙摆,也不敢直接问可烫到了王后没有。
“不愿在此服侍便滚出去。”秦王冷眼相看,他面色已然灰败,一双眼睛却犀利有神。
“嬴异人!”姬长月气的起身瞪他,脱口而出他从前的名讳。
有奴婢上前低语太子与朝阳公主来了。
嬴政牵着般般立在门口,两人等姬长月情绪好些才进去。
般般跪下行礼,“朝阳拜见大王,愿大王福泽万年。”
秦王看了她一眼,“起身罢。”
般般心中紧张,鼓足了勇气镇定道,“朝阳让膳坊的膳夫做了些好克化的吃食,望大王用一些,早日恢复康健,大秦还需要大王呢。”
秦王的身子他自己清楚,但没人不爱听好话,他没说话但要人扶他稍稍起身,这是愿意用的意思了。
姬长月心里有气,怨秦王只把自己的气发泄给她,难不成两人最亲近,他便可以这样对待她?
果真是至亲至疏是夫妻。
“我来吧。”嬴政端出甜羹,搅拌吹凉。
秦王的视线移到床旁的太子身上。
这一顿饭,无人再说话。
陪着秦王睡下,几人一同出来。
姬长月刚踏出殿门便流淌下两行清泪,侧身伏在儿子肩上呜咽,另一只手拽着般般的。
嬴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阿母吃苦了。”
姬长月哀伤怨恨,“我与你父王成婚多年,除却起初两年他疼我,我生下你的次年他便跟着吕不韦跑了,将我们母子遗弃在赵国,”她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他才补偿我三年不足,便——”她仍是恨的,恨他怎么是这么个短命鬼,这十多年的时光尽在他身上蹉跎了,甚少享福。
到了秦国,他儿女许多,妃妾成群,她心中满溢的感情无以发泄,虽被秦王补偿,却怎么都觉得不够,地位、钱财,都不足以补偿她受到的伤害,她更想索取的是感情,她想要的是爱。
他给不了了,他就要死了。
嬴政并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母亲,他甚至不懂得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般般在一旁笨拙的轻轻拍着姬长月,“姑妹,姑妹还有我呢,我会永远陪伴姑妹,表兄也会一直对姑妹好。”
嬴政心里知晓秦王为何到了这时候脾性喜怒无常,他才做了三年秦王,心有不甘,开始忌惮会接手他王位的太子,可他理智也知晓王位只有给太子,大秦才不会大乱。
成蛟并无做王的才干,平庸又蠢笨,还有一个蠢蠢欲动的华阳太后。
但华阳太后毕竟是当年推他登上王位的人,他不能处置她。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生命的流逝,他怎能高兴得起来?
越是到了这时候,嬴政越是摸透了秦王的心理,所以他不能轻举妄动,不可以联系前朝臣子、更不可以对华阳一系有任何念头。
当天夜里,相邦吕不韦进内殿服侍秦王,并照常汇报朝堂每日的情况,他呆了许久,约莫有将近三个时辰。
吕不韦呆了许久,亲自捧着王令出来了。
他没有立即宣告天下,而是代王上传召六宫诸位,一同见了秦王最后一面。
般般远远跪在后面看,只能瞧见秦王抓着太子的手,用最后一丝力气将他交给了吕不韦,“政儿……你拜丞相为相父,他会教你如何做一个王。”
有时候,般般也很好奇,为什么秦王从来没有对吕不韦升起过忌惮和猜忌之心,他就这样信任吕不韦么?
但她的好奇没有答案,秦王子楚薨世,传位于太子政,命太后赵姬与丞相吕不韦摄政,任何政令,若无太后与吕不韦的两枚印章通过,都无法正式颁布。
年仅十三岁的嬴政登临王位。
受命于先王,只待他加冠成年方可正式亲政。
可事情并未因此结束,危机将将拉开序幕,嬴政一直没睡,轻轻拍着表妹的后背哄她睡下了,他平静的望着窗外的夜色。
夜半未过,秦宫上下忽的传来铁甲踏步行进的声音,蒙恬与王翦深夜闯东宫。
般般被惊醒了,不如说她原本也没怎么睡得着。
蒙恬嘴里兜不住话,一进来就大喊着不好了不好了。
嬴政问所为何事。
蒙恬到了嘴边,支支吾吾了一下,扭头示意王翦。
王翦脸色凝重,握拳跪下,“王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种声音,说您……不是先王亲生,而是丞相吕不韦与太后——”
嬴政不很吃惊,但仍是脸色漆黑下来,“你说什么?”
“短短时间已经传遍了秦宫,动摇了军心,华阳一系意图佣兵正嬴姓血脉,扶公子成蛟叛乱!”
第32章 去找夏太后 “我会保护好自己,不拖表……
“他们在胡说什么?”般般瞳孔倒映出黑浓的夜色,夜幕燎起火焰,她‘腾’的一下站起身,“这是谁传出来的!?”
这话问完,她立即反应过来是谁了,她气急问了个白痴问题,答案分明就在题眼中。
楚系华阳太后。
“华阳太后怎能如此?!”
说起来,到秦国这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她从未近距离接触过公子成蛟,她只知晓成蛟比表兄小三岁,韩夫人并不允许成蛟过分靠近太子派系,她所出的公主赢月,也只是因为蒙恬才偶然讨好太子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