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外围太阳暴晒之地,浆状物被平铺在竹片编制的网上抄造。
经过种种神奇的步骤,般般要的纸张现于秦国。
嬴政取了制作完毕的几张递给她,“你瞧瞧。”
般般忙接住,指腹轻轻抚摸,表层光滑,没有预想中的软趴趴、稍撕扯便会裂开的景象。
只是这颜色不尽如人意,并非纯白,偏黄偏褐。
“这是如何做到的?”般般迟疑,“表兄此前不是不甚在意我说的纸么?”
“我何时不在意你说的东西?”嬴政自知理亏,怎会承认,囫囵过去,解释着纸张,“这纸的表面刷的是胶,制成浆状物时也往里面添了胶。”
“胶?”般般迷茫了,这时候竟然有胶么?
“你不知晓这是何物。”嬴政摆了摆手,叫人递过来。
瓷碗中是半黄奶白的透明硬块,“此物遇热融化。”他解释,“这正是我无意间发现的,你素爱食桃,有一次宫人种桃树我瞧见了,桃树的躯干在运输过程中剐蹭出缺口,树皮内竟然冒出这种东西,捏起来略软,颇有韧性。”
“我思索片刻,既然初版纸柔软毫无韧性,根本无法在其上书写,不若添些这种东西尝试一番呢?正好纸的其他原料也大部分出自植物和木头。”
“竟成功了。”
嬴政说完,般般已是一脸崇拜,“表兄好厉害!”
嬴政脸上漫出笑意,格外受用,“表面刷的也是此物,你说的染色做不到,此物略白些,只能尽力让纸稍白一些,”但也只是一些些而已,这纸仍旧泛黄泛褐,“惊喜之下,发觉刷过此物的纸竟能稍微防水,可悬浮于水面之上,恰好弥补了它的不足。”
不过墨书写在上面,纸虽然不会短时间内湿透,墨汁却会被挥发。
但是易于保存已经是误打误撞了,不能强求更多。
般般喜不自胜,连接拍手称快,“以后不用宫奴们推着一大车书简来回走了,大臣们的奏章轻便,大王处理起来也方便!”
“况且纸制作成本极低,这样所有百姓都用得起纸!大家也都读得起书了!”
嬴政却一笑,知识是珍贵的,怎会被平民轻易获得,这就不仅仅是有没有纸便能解决的事情了。
但表妹有这份心,颇令人动容。
太子将造纸术呈上,言明首次提出的正是姬小娘,秦王子楚大悦,赏了般般万金,珍贵器玉无数,更是直接定下了她与太子的婚事。
婚期定于般般及笄的十五岁。
般般的十一岁生辰正在次月,也就是说,再有四年她就可以如愿嫁给表兄。
许是因为造纸术,她的十一岁生辰秦王亲临了,给足了姬家脸面。
秦王子楚一时饮酒快活,就要给姬修赐下姬妾,朱氏当场变脸,姬修两股战战跪下谢恩,“王上,草民与夫人情投意合,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草民绝不纳二色。”
秦王笑意渐消,微微皱眉看着姬修。
半晌后,他妥协了,“罢了,既如此,寡人倒不好使你们夫妻离心。”显然他不太理解真的有男人能不纳二色,思来想去,姬家是王后母家,他干脆道,“寡人封你为君候。”
这是天大的赏赐,但考虑到造纸术出自姬家,给姬修也不为过。
没想到姬修又拒绝了!这下庞氏都脸色不对了,拄着的拐杖差点想抽他。
他的脑袋紧紧贴着地面,“王上恕罪,此功乃是草民爱女所想,您该赏赐的是她而非草民,草民之功,乃是生下了般般,实是姬家之幸。”
“寡人已赐婚她与太子,这如何不是赏赐?”秦王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这种大场面,般般插不上话,怕自己阿父惹怒了秦王,几次想扯阿父的衣服。
嬴政静默了片刻,倏然出列,“父王容禀。”
秦王对自己这唯二的儿子有许多的耐心,更何况他自觉愧对于嬴政,也愿意听他说话,“太子有话便说。”
“儿臣与表妹自幼一同长大,早已两心相许,就算父王不赐婚,儿臣日后也会娶她,因而这实在算不得是一种赏赐。”
秦王脸色有些难看,他想要发火,但盯着太子这张直言不讳的脸发不出来,他何曾看不出这是太子为姬小娘讨封。
难捱的沉默,滴一滴水也能杀人。
秦王叹了口气,由着寺人掺扶起身,“既是太子所愿,寡人怎会驳回呢。”
“来人啊,下诏。”
“赵姬造纸有功,特封为朝阳公主,食邑朝阳县城十万户。”他淡淡说罢,摆手示意将王命传召下去,“寡人可并非要与你抢女儿,此封号乃是荣称,因功受封,除此公主尊容,尔等仍是一家人。”
只是公主之位不能世袭,君侯可以,在秦王看来,姬修亏大了,所以他有些不悦。
秦王负气但最终妥协,因此他提前离席了。
般般还没被封公主的真实感,捏捏自己,又捏捏表兄,十分不确定,“表兄,从今往后我就是公主了吗?”
还是与阳曼别无二致的有封号的公主,从此之后,她不再仅仅因为是太子的爱慕对象而被尊重和畏惧。
朱氏激动地脸色涨红,不住的抚摸女儿的胳膊,“我儿,这是天大的喜事!”
姬修也面色喜色,他推拒君候之位是清楚自己的斤两,他压根不是当官的料,但若是用女儿的功劳混了个闲职,他心里不舒坦,他虽然文武皆不修,却也有自己的傲气。
庞氏亦笑意盈盈,“若非太子出言相助,这公主之位只怕是般般拿不到,还不快谢过太子。”
姬家上下忙要跪谢太子。
嬴政怎会受这样的礼,姬家注定会是他的妻族,他也没想到姬修会推拒君候之位,要知道君候与公主不同,君候之位能世袭给般般的幼弟。
起码在此刻,他从没想着利用般般为儿子攥取利益。
这样的家人,嬴政暂且认可了。
他高兴,般般更高兴,回去的路上不停地摇头晃脑,说自己与表兄更般配了。
嬴政说,“就算你不做这个公主,你我也万般般配。”
般般也快十二岁了,稍微有些懵懂的明悟了何为情爱。
方才秦王还在时,表兄堂而皇之称她们二人早已良心相许,她的心跳快得离谱,‘砰砰砰’的跳个不停,她还以为自己是吓的。
往日她听表兄说再多这些话也只会觉得理所应当,当下他这句‘你我万般般配’出口,她莫名的有些脸红。
心跳又快了。
哦,原来不是因为吓的。
她有点害羞,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想了半晌,凑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喜欢表兄。”
嬴政搂了她,眼带笑意,“每隔几日你便要说一遍,还不腻?”
“你不想听了?那我不说了。”般般当即变脸,生起气来。
“没有,”嬴政赶紧哄,“我只是戏言,怎的还生气了,我甚爱听。”
般般娇哼,迟疑的观察他的表情,见他说的是真的,这才软软的重新依偎在他身侧,“表兄不许腻了人家。”
“怎会。”嬴政正了正神色,怜惜她这般,“永远不会。”
他对表妹的爱慕正生自一日一日的平淡,自然不会因为日子的平淡腻烦了她,不如说,他们之间还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的刺激,感情也只会在其中愈发牢固。
自低谷萌芽的感情,无坚不摧。
公主的册礼并不繁重,但忙了一天的般般还是被累趴下了。
牵银与她细致的解释了何为食邑十万户,便是说朝阳的十万户赋税都给她,她每年都有一大笔金子入账。
不仅有了封号公主的尊荣,亦有了进账,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富婆一枚。
太子反而还没她这么有钱,就比如初春时节,嬴政各种用途的钱两,还要姬长月各种赏赐贴补他。
般般也要给他钱用,嬴政便干脆将自己的私库钥匙交给了她。
般般一整个午后都腻在表兄的库房,里面的东西应有尽有,可谓是琳琅满目,看花了她的眼睛,他只是没有流动的金子可用,但尊贵之物多得很!
不翻不知道,一翻,她竟然翻到了一卷画卷。
用的是新制的纸所画,画纸泛黄,却不耽误他人辨认画中人。
展卷,从云轻轻凑近,恍然,“这不是公主您么?”
只见一位年幼的小娘跃然于画纸之上,她披发半跪于溪流边,各色的鹅卵石点缀其中,而她高举手中胡乱扑腾的鱼儿,溪水飞溅,而她笑脸灿然。
般般细细的瞧着,露出笑意轻轻抚摸画纸,上面的墨汁已干透了,看来这幅画正是今年所做。
表兄怎地不给她瞧呢?
牵银也过来瞧,马上夸赞,“太子殿下画艺极佳,公主的神韵颇显,竟人画不分了,可惜当时奴婢无福伺候公主。”
那当然了。
从云忍住了没翻她白眼。
“我还记得呢,”她回忆了一番,“这是五年前的盛夏,家主带我们到林中避暑,暑地有一条横隔整块区域的溪流,里头还有小螃蟹呢!”
“家主亲自撸起衣袖下水捉鱼,小娘也跟着下去了,可惜您捉不到鱼,家主捉到一条大的,您非要自己拿,鱼儿乱窜滑不溜秋的,您从未摸过鱼被它弹哭了呢。”
……虽然很丢脸。
“表兄画成了我在笑。”
般般不晓其意,拿着画去寻嬴政。
嬴政还没忙完,她见到了一位陌生的臣子,约莫有六十了。
对方看到她,匆忙起身行礼,“敝臣王翦拜见朝阳公主,公主万福。”这可不简单是公主,更是太子来日的妻子,大秦未来的王后。
“免礼。”般般面露好奇,“你就是王翦。”
王翦虽起身,仍遵着礼度,“公主知晓敝臣?”
般般摆摆手,“不必这般自称,你是表兄回到秦宫之后的玩伴,虽然年长,却和蔼可亲,与表兄的感情非同寻常,我自然是听过你的名字的。”
嬴政微微后靠,脊背轻轻靠在椅背,饶有兴致的望着这一幕。
“你甚少到这里来,可是有要事。”他目光落在般般手里的画卷,一下就知晓了她的目的。
“表兄作画怎能杜撰呢?”般般展开画铺在他的桌案上,指着画中人的笑脸,“我何时笑得如此灿烂,可见表兄当时心里只有我手里这条鱼了,根本不曾关心我。”
“这是为了你好。”
嬴政说的煞有其事,般般狐疑了,“何解?”
“这画若是被旁人瞧见了,只会被外人感慨,朝阳公主心怀太子,亲自捉鱼给他食呢,自然你我只会被天下人传感情甚笃,若是你吓得哭哭啼啼的模样被传了出去…”
嬴政拿捏表妹的心思轻轻松松,他故意拉上了嗓音,故作神秘,果不其然她提心吊胆起来,他便说出后半句,“那多没面子。”
般般闻言勉强收起。
她的确是格外好面子一些。
这么想着,她眼睛滴溜溜的转,偷看他一眼,火速揣起画,矜持的捏着嗓子,“那好吧。”
王翦唇角微微翘起,干咳了一声。
嬴政斜睨了他一眼,示意他闭上嘴巴。
王翦立马压平嘴角当无事发生。
般般抱着画,瞅了一眼王翦,“你们还有何要事要说啊?”
王翦心领神会,知晓公主这是赶人了,也确实无要事相谈,忙说没有了,请退。
王翦一走,般般立刻跟花蝴蝶似的,“表兄~”
嬴政接住她的撒娇,只觉得她矫揉造作,定然是有事相求,“说罢,你想要什么?”
就知道瞒不住表兄。
般般心说无趣,撅起嘴巴,可怜兮兮说,“表兄私库里有一套白玉器具,在日头下会变色,我想要,你给我吧。”
“你又研究出了何物?”他生出了好奇。
般般立刻喜笑颜开,“我叫人将粗茶炒制,加了些糖,浇上牛奶,可好喝了呢,可惜没有合适的器具品鉴呢,白玉颜色透彻,与此茶相称。”
嬴政表情古怪,听这番话,无法想象,不过,“你这可是草原上的吃法。”
“啊?”般般咬着手指。
“不过草原人所制的奶茶饮子是咸的,用作早食,你却要放糖?这是何种吃法?”
嬴政脸上写满了‘这绝对是黑暗料理’。
“表兄食过草原上的咸奶茶?”般般眨巴眼睛。
“不曾。”嬴政摇头,“听起来不大好喝。”
那你说什么呢!!
般般拉他起身,“那你去喝一喝试试,快跟我走。”
嬴政也着实好奇茶饮子的滋味。
“茶自古皆用药亦或者祭祀,它味苦,如何能食用?”即便是草原人用的咸奶茶,他也觉得一定是又咸又苦,混着奶腥味,如何能好喝?
般般让他别念叨了,念叨一路了都,“表兄试过便知。”
到了踏雪轩,膳坊的膳夫正在炒茶,支起一座炉子,屋子里茶香四溢,飘荡在空中经久不息。
嬴政刚踏进去就服了。
没别的原因,只嗅了这满室飘着的另类香味,他已然相信奶茶滋味不会差。
也是,表妹那张嘴十分挑剔,她满口称赞的东西怎会差?
炉边撒了些栗子,栗子壳被烤的焦黄,牵银与从云不停地翻滚它,烤好的捞起来‘斯哈、斯哈’的将其拨壳放在一旁的瓷器中,由寺人拿小杵敲击捣碎碎成末。
嬴政表情怪异,“这栗子末不会也要放进奶茶中?”味道会不会太冗杂了?
“这不是。”般般拉着他围炉而坐,“这是炙肉的蘸料。”
“茱萸晒干磨成末,与蒸过且烤干的栗子末搅合在一处,再放些细糖,便是香辣的干碟蘸料。”
嬴政细细听着,笑了,“如此说来,今晚是要吃上一顿炙肉了?”
般般十分得意,“今晚喝奶茶,吃炙肉,表兄可有口福啦。”
转头她吩咐寺人,“快些去膳坊多要些酱菜与豆叶,要一同卷起来才好吃,酱菜要酸口的,辣的也来一些,表兄爱吃辣的。”
“肉要鸡肉、鸭肉、猪肉…啊羊肉也来一些吧,片的薄薄的,羊肉事先除膻再送来。”
“鱼肉炙来不好吃,便再叫一道鱼片汤罢,表兄爱吃鱼呢,除腥便罢了,加些盐巴,不需其他佐味,鲜鲜的最好喝。”
嬴政揣着手听表妹吩咐,含着笑时不时点头,一副全听她的模样。
谈话间,茶炒好了,焦香四溢,膳夫将高温煮过的牛奶倒进去搅拌着,等待它煮沸,便用勺子盛在那套一早拿出来的白玉瓷碗中。
这瓷碗小巧,碗深而窄,只有般般半寸掌心这么宽,却有一尺深。
般般想着要是有吸管就好了,可惜表兄找到的桃胶高温就融化了。
嬴政瞧着焦乳色的饮子,“这套器具是用来饮酒的。”
般般道,“换旁的喝。”
此时奶茶还热,嬴政待它稍稍冷却些,轻吹拂去炒过的茶叶,奶茶入口第一瞬间,新奇的滋味在味蕾中炸开。
他挪开瓷碗,反复新奇的看。
“不腥,亦不苦。”
奶味与茶的苦涩中和的惟妙惟肖,造就了一种完全另类的味道。
他第一反应,那咸奶茶应当也与自己想象中的不同。
摆脱了偏见,他开始全盘接受。
“可好喝?”般般甜笑。
“好喝。”嬴政点头。
“那表兄多喝些。”她高兴,吩咐人将奶茶温着,方便随时喝。
这个冬季,是拥有烤肉与奶茶的季节呢。
可惜了这时候不让吃牛肉,杀牛是触犯律令的,如此这般,牛油提取不到,其他材料般般只找到了花椒,葱、姜,没有蒜,想吃香辣火锅复刻不出来。
她为何知晓呢,因为她前世听说牛油火锅最香!一直没有吃过。
然而“”连辣椒也没有,只有茱萸,茱萸虽然也有辣味,却与辣椒的辣有些不同,越想她越馋。
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传来的呢?
她不知道,唉。
不过她晓得在丝绸之路之前,国内许多东西都没有。
可惜的是,丝绸之路……她只记得这四个字,丝绸之路发起的目的是干什么的、都去了哪些国家?她一概不知。
夜间,两人吃着炙肉喝着奶茶饮子,般般想起了一事,“对了,去岁表兄与栎阳在踏雪轩前吵架,是怎么回事啊?我一直想问,后来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