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国公霍然回头,对上对方洞察明火的眸子,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来。
 宗曜的目光渐渐冷冽。
 天地间是一刹那的静默。
 就在此时,空气中有细微的弓弦拉紧的声音,再下一刻,风撩起车帘,一道阳光射了进来,明亮得刺眼。
 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噗”的一声,一只短箭正中宗曜的心口!
 “王爷!”他大惊失色。
 马车外响起呵斥声,兵器相撞的声音。
 宗国公充耳不闻,他抱住宗曜,看着那血汩汩地不断地从伤口溢出,再变成了黑色,神颤胆裂。
 “王爷!王爷!……”他一叠声地喊。
 因为疼痛,宗曜的脸略有些扭曲,神情却平静,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对方,一字一顿,道:“这二十三年,你,可曾后悔?”
 宗国公骤然间泪流满面,哽咽道:“……你别说话,别说话,我带你走,带你去找郑院首……你别怕……”他连滚带爬地爬到车门口,嘶吼着,“来人!来人!快来人!”
 身后,宗曜凝着他,嘴角勾了勾,一缕黑血溢了出来,他闭上了眼睛。
 *******
 元佑初年春,偁王在正阳街遇刺伤重,刺客一十二人全部服毒自尽,朝野震动。
 新皇勃然大怒,连下三道敕旨,追查刺客幕后之人。
 再十日,征北大将军率三千亲卫回朝受封,为一睹神威,盛京万人空巷。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一阵风拂过,挟了股不知名的花香。
 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阳光照着黄色的琉璃瓦,金光闪闪,刺眼得很。
 一个瘦仃仃的男孩儿趴着窗台无聊地往外张望。
 窸窸窣窣地,从花木扶疏的窗下露出一张粉嫩的小脸,头上还顶着几片树叶,模样有点狼狈。
 “你怎么现在才来?”男孩儿埋怨,一边伸出手帮忙那男童爬上窗台,再翻过去。
 男童胸口鼓囊囊地,神秘地道:“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玩的。”
 “我看看,我看看……”
 哗啦啦,男童将兜着的东西散落一地,“这个,还有那个,都是我让表哥带进来的……”
 地上的东西有木头雕的,有草茎儿编的,有描画的……有的做工精致,有的粗糙,真正是琳琅满目。
 男孩儿翻翻这个,又摸摸那个,很是喜欢。
 男童道:“我上次出宫,表哥还带我去看糖人儿了,可惜你去不了,……”
 “那,那你给我带一个可好?”
 “好吧,下次出宫我让表哥给我带……快看,这是我才得到……”
 两个孩童年龄相仿,头抵着头玩得十分投入。
 镜头一转,帘幕低垂,宫殿里是浓浓的药味儿,大孩子躺在床上,瘦仃仃的,脸色苍白,每喘一口气都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
 “太子哥哥,你又生病了么?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男童趴着他床边,难过地看着他。
 “我心里难受,吃不下。”男孩儿有气无力地,努力想笑一笑,“七弟,你先回去吧。”
 男童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两三枚红彤彤的指头大小的果儿,“这叫奇异果,又酸又甜,特别好吃,你尝一个?”
 男孩儿犹豫了下,想要拒绝,然而看着对方亮晶晶,带了希翼的眼睛,他还是心软了,拿起一枚轻轻咬了口。
 顿时,酸甜的汁水充斥了口腔,被腥苦的药汁浸泡太久的口舌瞬时苏醒过来。
 “好吃吧?”男童开心地,“我是偷偷拿来的,听说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
 男孩儿点头,将剩下的一半吃完了。
 然而,镜头再一转,光可鉴人的地砖上趴伏着一个残破的身躯,鲜血像是细细的线从她的身下蜿蜒,慢慢汇成一滩。
 她曾经姣好的脸变得青白,眼睛瞠着,嘴巴微张。她就这么直直地看着男童,声音微不可闻,“……对不起,小主子,都是,都是奴婢的错……”
 不是,不是!他惊恐地看着鲜血不断地从她嘴里流出,几乎崩溃,想要大声喊叫,一转眼却看见高位上那张冰冷却美丽的脸。
 “把她拖出去,处理干净。”对方冷酷地,“一个没用的东西,看顾不住小主子,要你何用?!”
 几个宫人上前将那人像是拖着死狗般地拖出来宫殿,身后蜿蜒了一路的鲜血。
 贵妇人半蹲下身,逼视着他的眼睛,“记住,你没有去过梓辰宫,没有见过太子,更不知道太子为什么病了……阿曜,这是给你个教训,如果你犯了错,你宫里的人就要代你受到惩罚,甚至去死。”
 她轻拍了拍那嫩白的脸颊,又笑了起来,妩媚又慈爱,“被这奴才坏了胃口,来,母妃带你去吃点东西。母妃知道,阿曜是最乖的孩子。”
 她站起身,一手拉着男童一路往外殿走,绣着大幅芙蓉花的裙摆逶迤开来,她那么地美丽而高贵。
 身后,一众宫人耸着肩,低着头,噤若寒蝉。
 宗曜终于醒了过来,慢慢睁开眼睛,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红肿的眼睛。他努力将视线聚焦,努力再笑了一下,声音微弱,“阿开。”
 李霁开胡乱地抹把脸,语气留不无怨怼,“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那个神武无敌的偁王爷呢?”
 “老虎也总有打盹的时候啊,”宗曜似乎有些心虚,“贼老是盯着,防不胜防。”
 “我不信!”李霁开咬牙,“小爷要把这贼砍上一百刀一千刀,都解不了心头之恨!”
 宗曜伸手握住她的手,满意地喟叹一声,“阿开这么在乎我,就是死了我也是欢喜的。”
 “不许胡说!”李霁开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红了眼圈,蛮横地,“你是我的人!生死由我说了算!”
 “好。”对方亲了一下她的掌心,心满意足地,“我是阿开的人!什么都是阿开说了算。”
 李霁开这才算满意,缓和了下情绪,道:“我已经密信给郑杏手让他尽快赶回来,这里的人我都不放心。你放心,郑杏手那么厉害,肯定会很快地配出解药的。”
 宗曜嗯了声,慢慢摩挲把玩着她的手指,就那么温柔地看着她,眼里仿佛盛慢了星星,那么深那么亮。
 李霁开有点不好意思,嘟囔着,“我跑了一夜才赶回来,衣服也没换,这脸上都是灰尘,有什么好看的?”
 “我家阿开比世上所有的女子都好看,”宗曜道:“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多珍贵。”
 果然,每个人都喜欢听赞美之词的,更何况是爱人的赞美。
 李霁开笑逐颜开,亲了他一口,得意地,“如果盛京的女人知道你这棵绝世大白菜被我拱了会不会心碎一地?”
 宗曜笑,“心甘情愿。”
 两人静静地凝视着对方,像是过了很久很久,李霁开轻轻地道:“我跑死了一匹马,好在十三接应了我,我才连夜进了城。你不知道我看到你躺在床上,就那样躺着……”她声音哽咽。
 三年里,她无数次面对死亡和搏杀,却从来没有感觉到那一刻死亡离她如此之近。她俯下身,将脸贴在他的胸口,轻轻地,“爷,我真的怕……”
 宗曜沉默着揽住她的背,嘴唇贴在她的发顶,轻轻地道:“对不起,阿开,我以为我可以的……”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亲了下她的额头,“此后余生,惟愿我的阿开天不怕地不怕,有人疼,有人爱,有人陪伴。”
 房间里弥漫着温馨的气氛,两人就那么静静地相偎着。
 良久,宗曜道:“阿开,你听我说,你回师后皇上会大肆嘉赏你,无论什么,你都要谢主隆恩。还有,你记住,不要和我走得近。”
 李霁开默了下道:“皇上是对你不放心?”她抬眸,眼里淬了冰,看着他,“这次是不是他做的?”
 宗曜摇头,“他应该没有这么心急,只是他乐见其成吧。”他苦笑,“你该知道,想我死的人很多。”
 李霁开委屈又愤怒。
 宗曜又道:“盛京处处危机四伏,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应该没几个人盯着我。你不一样。阿开,”他慎重地,“你记住你是征北大将军,盛京的魑魅魍魉奈何不了你,但前提就是,你必须忠于皇上。”
 “好。”
 宗曜说了这么多,有点喘不上来气,他闭了闭眼,继续道:“如今府里府外都有人盯着,你回去后,没有必要不要再来。”他摸出块碧沉色的令牌,一面雕龙,一面雕鹰,“这是调遣鹰龙卫的令牌,我若是……你拿着,从今以后所有鹰龙卫归你调遣。”
 鹰龙卫是对方多年培植的暗卫,隐匿、刺探、杀人,可以说无所用不及,朝野上下无不恐惧。
 李霁开道:“好,等我把所有的安排好,我就来陪你。我带你出去看看山看看水,还有,我带你回鹤嘴镇,你还记得我住的那个破庙么?我再喂头猪,还有,我把黑宝带着……”
 她絮絮着。
 再也没有大将军的冷硬,没有杀伐果断,没有凌云壮志,也没有世俗的禁忌,就是那么个娇俏依人的女孩儿,甜蜜蜜地在和自己的心上人在憧憬着未来的美好。
 宗曜点头,微微地,就那么笑着看着她,温柔又缱绻,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他想,上天对他真是厚待,他与薛家没有任何血脉关系,从此后,他可以明目张胆地去爱她,护她。
 李霁开待来会儿,见对方有些乏了,自己也有很多事要处理,便道:“阿曜哥哥,我要走了,明天征北军才能回京复旨。”
 宗曜点头。
 李霁开难得见他如此柔顺,忍不住心疼,揉了揉他的脸,又亲了他一口,“阿曜哥哥,等我。”
 “好。”
 李霁开细心地将他的被角掖好,终于恋恋不舍地走了。
 在走出内堂的顷刻间,她的脸沉而冷,“查!动用一切人手给我彻查,背后指使的人究竟是谁!”
 “是!”
 她回头再看一眼,毅然决然的大踏步走了。
 *******
 身后,宗曜凝神良久,嘴角噙着笑,在静静地回味着片刻前的温馨。
 他轻声道:“我已经如此做低姿势,你说,他会不会顾恋旧情放我一条生路?”
 一阵难捱的沉默,帷幔后,一人喑哑着声音,道:“皇上遣了郑院首还有十多位太医给王爷诊治,日夜不停地研究解药。其中有一味药,”他顿了下,“与您中的毒相辅,也就是说,这味药会让王爷中毒更深,就是神仙下凡也无济于事,外人却看不出丝毫端倪。”
 宗曜沉默了,叹了口气,道:“他终究不再是当年的太子哥哥,我也不再是我了。”又默了下,“如他所愿吧。新皇亲政,权臣当湮,虽残酷无情却好在祸不及家人。对于我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他又轻轻地喟叹一声,眼神迷茫。
 记忆中那个深宫里的男孩和那男童终究都付了遥远的回忆,不再见了。
 四月,阳光不燥,微风正好。
 早晨,当阳光在林枳的宫阙上卷燎起一片片耀眼的金光时,盛京的城门大开,远远的,听到急骤的马蹄声,像是密集地敲打在偌大的鼓面上,一道黑色的线渐渐变粗拉长,越来越近,像是潮水般涌来,带着万钧之势。
 高高擎起的大旗,黑色的底,锯齿般的镶边,大大的绣金李字在风中猎猎招展,旌旗林立。膘肥体厚的战马,披挂着黑盔甲的将士,寒光闪闪的刀戟,像是挟着雷电而来的黑云,遮天蔽日。
 “来了来了!是征北大军!……”
 “天哪!真的是征北大军!……征北军神武!征北军万岁!……”
 “我好像看到了靖北王!你看到没?当年靖北王就是这样……一别十三年,终于能一雪前耻!……”
 ……城里城外夹道围观的百姓激动得热泪盈眶,都争相目睹征北军的风采。
 城楼之上,新皇高冠衮服,神情肃穆。
 身后一众大臣无不探头张望,激动不已。
 “轰轰轰!”三声炮响震天动地,整齐划一地,马蹄骤停,将士们齐齐地仰面向城楼上看来。
 “万岁!万岁!万万岁!”三军吼声如雷鸣,震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寡人不负苍生!李卿不负寡人!”新皇动容,仰面大笑。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楼下,万丈阳光从李霁开的背后照射过来,她全身披挂,跨坐在一匹高大神骏达黑马上,挺拔高傲,巍巍然如神祗般。
 她微抬下巴,目光亮得灼人,透过层层的招展的旌旗,透过人海遥遥地看向那高高的城楼,还有远处耸入云层的通天塔。嘴角微勾起,冷酷、桀骜,又带了几分讥讽。
 接着,新皇带着臣子们下了城楼,亲自接见征北大将军率亲部凯旋。征北军在李霁开的带领下再次叩拜皇恩浩荡,再接着就是献俘,祭天,并当场册封其为征北王,赏无数金银珠宝和良田美宅,大肆奉赏有功军士,当晚便赐了琼林宴,君臣把酒言欢。
 *****
 征北大将军李霁开英俊神武,小小年纪便立下了如此不世功勋,得到皇上的如此器重,让盛京上下一片沸腾。
 无论是宫外还是宫内都想着一睹李霁开的真容,宗巧眉也不例外。
 作为后妃,她没有资格参加琼林宴,便和其他嫔妃一起选了距离最近,也是地势最高的望春阁待着,想要看看传说中的征北大将军到底是怎样的神仙颜值。
 然而,当她在灯光煌煌中看见那个清瘦俊美的少年将军,却呆住了。
 三年不见,她依然还是认出来当初的那个少年,眉眼如画,雌雄难辨,周身多了沉稳和冷戾。
 一时间,宗巧眉心跳如擂,头昏耳鸣,手指因为用力攥着绢子,指甲发白,手背上青筋微凸。
 其他嫔妃并没有察觉,一双双的目光黏在那年轻将军肚身上,不住地赞叹。
 贴身大宫女察觉到她的异样,忙压低了声音道:“娘娘,您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这里风大,我们还是回宫去吧。”
 宗巧眉没有说话,用力地掐了掐她的胳膊。
 对方忍住痛,扶着她悄没声地下了望春阁。
 待走了一截,宗巧眉才渐渐平复了情绪,她在旁边的水榭里坐了下来,附耳吩咐了大宫女几句。
 大宫女点头离开了。
 *****
 玉掖湖在月光和灯光的映照下粼粼闪烁,她坐在那,心神不定地揪着绢子,
 不大会儿,一阵脚步声传来,年轻的给事郎中清俊儒雅,因为喝了酒,脸色微红,步伐匆忙。
 他疾走几步又停住了,离了丈许多距离,躬身行礼,“微臣见过眉妃娘娘。”
 宗巧眉看着对方恭谨施礼的模样,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宗家和高家都是盛京的高门大户,彼此间常有来往。宗家一直把她当做嫡女养,她也一直认为自己是嫡女。如果不是她存了不该存的心思,如果她能够多付出一份真心。或许,她会和他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时隔多年,如今再回首,恍惚如梦,痕迹依然,斯人已不在。
 她深吸一口气,抚着小腹的手微微用了点力。
 古人说,祸福相依。这些年,自己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想必上天会厚待她的,将来的自己应该是富贵泼天,风光无限。
 她声音温柔,道:“高大人免礼,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高大人的雅兴。”
 “不妨事。”高朗忙道:“娘娘相招,臣不胜荣幸。”
 宗巧眉道:“我见大人是想问一问偁王殿下,他现在可还好?你知道我……有些事我不能问的太多,可是,我心里担心……”说着话,眸光已经莹莹然。
 高朗对对方心心念念多年,却拗不过高家伯父母,终究将少年情怀都湮没在世俗中。
 一直以来,他对宗巧眉始终有情也心存愧疚。
 他不敢看对方,低声道:“回娘娘的话,王爷现在……现在尚好,御医在配解药,想必不几天就会配置出解药。娘娘不必担心。”
 宗巧眉含了笑,道:“如此,我也放心了些。”她抬眼看向那灯火阑珊,杯觥交错处,似乎不经意地,“今天是个举国欢庆的好日子,征北大将军凯旋,皇上高兴得很。不过,我真想不到征北大将军那般驰骋沙场的人物,竟然如此少年英俊。”
 提起李霁开,高朗不禁兴奋,更是有荣与焉,脱口道:“我家阿开自然是最厉害的!”
 “阿开?”
 高朗察觉失言,想起李霁开女儿家的身份,便含糊道:“就是,他叫李霁开。”
 “李霁开?风清月霁,真是个好名字。”对方若有所思地,“我瞧着他倒有几分面熟,好像见过。高大人,你也认识他是么?”
 高朗踟蹰了下,道:“算是吧?其实,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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