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轸先一怔,眼底亮起一抹光:“那您之前说过的奖励……”
她正想问“免于嫁人”的承诺算不算数。但外间的门突然打开,露出了老父亲苏洵的脸,让苏轸的心口咯噔一下,险些咬到了舌头,慌乱中把原来的话吞下了。
苏轸哪知,苏洵比她还慌乱?
太子殿下上门这件事,是突然发生的。事前既无请帖也无招呼。苏家的仆人一见到都要懵了,连忙去自家主人的衙门通报。
“不好了,太子殿下上我们门了。”
苏洵:“……???”
他顶着同僚们“真羡慕你有个和太子关系好的儿子”和“知道你们关系好但炫耀到我们面前就不厚道了吧”的眼神,简直满头雾水。天知道太子殿下造访他府上所谓何事啊?
苏轼那小子也不在啊?还是他远在云州,也能给自己惹祸?
仆人自知闯祸,连忙压低了声音:“殿下他径直去了大小姐的房间里。”
苏洵眼见着更迷惑了。大公主的话倒是可以理解,如果是小太子……就算他想想歪,年龄也对不上啊!
“我说苏大人,你也别待在公衙了,快回去招待贵客要紧!”
同僚们艳羡的催促声中,苏洵一路回府。然后就看到了女儿房间中……蹲着的两个人?
苏洵头上的雾水更多了:“太子殿下,您大驾光临寒舍,这是在,是在……”
“哦。”扶苏面上一赧,假装自在地站起了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苏大人,今日是令媛邀请我来的。”
他的语气中带了许多感慨:苏家这一家人果然都不简单。无论是青史留名的三苏,还是原本寂寂无名,饮恨早逝的苏家长女,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这一世,苏氏一门的光辉肯定会更加璀璨吧。
他看了一眼苏轸,后者正咬着嘴唇,哀求般对他轻轻摇头。扶苏立刻福至心灵一般,避开了所有和“不嫁人”有关的说法:“令媛发明了一个可以造福苍生之物,特地邀请我来看看。”
造福……苍生?
做了京官之后的苏洵,收敛了恃才傲物的毛病,甚少再像年轻时口出狂言。他立刻被这个词中的重量吓了一跳,有心怀疑太子在吹牛。但太子的表情又显然无比认真。
而且,太子殿下刚才提到的人是谁?他的长女么?
并非是苏洵轻视苏轸,而是用常理判断这不可能。妙龄少女拯救世界?听起来多像飞天小女警、美少女战士的剧情。宋朝还没有动画片问世,显得扶苏所说更像天方夜谭了。
但扶苏可不允许有人轻视珍妮机,懂不懂什么叫“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先声”啊!他干脆地再次蹲下,手脚并用地比划起来,向苏洵说明两个织机间的区别。
在他的倾情讲解,和发明人苏轸本人偶尔的插嘴补充之中,苏洵听到了“三倍有余”这个词。顿时,他满头的雾水全部蒸发了。
“难怪,难怪。”他怔然喃喃道,投向珍妮机的目光也奇异了起来。再度看向女儿时,眼底多了许多欣慰和一丝近似崇敬的郑重。
难怪太子殿下敢用“造福苍生”这个词来形容他女儿的功绩。
“我会向官家为令媛请功。”扶苏说。
既然苏轸暂时不想在父亲面前点明“不想嫁人”这件事,那他就不提。但该做的事扶苏一样都不会缺:“《求知报》也会安排一个专访,介绍此物。不过得在辽国使节团离开后。”
扶苏眨了眨眼:“委屈了苏小姐,不过这等国之重器,当然还是保密的好。”
“不委屈!”苏洵说。他的脸色无比涨红,因宋朝并不以所谓奇淫巧技为正道,扶苏所谓的“禀报官家”在他看来已是超规格对待。
都报到官家跟前了,怎么也会落一通夸吧。他闺女以后就是官家金口玉言褒赏过的人,以后的人生不知好走了多少。起码,她的婆家不会慢待她了。
苏洵显然不知,扶苏的力度比他预料得要大得多。还是那句话,不厚赏,怎么体现珍妮机的含金量?
扶苏眼神微微奇异,看了眼苏洵,又看了眼沉默的苏轸,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一直此物此物的,还未给这利国利民之奇物起个名字呢、苏小姐,你有什么想法么?”
从父亲出现后,就异常沉默的苏轸一怔,旋即摇了摇头:“请太子殿下赐名。”
她最知道个中内情。此物是先出现在殿下的脑中,经由她的手做出来了而已。由太子殿下起名天经地义。
“那我就不客气了。”扶苏假装沉吟,实则祭出了早就想好的那个名字:“就叫作……轸昵机,如何?”
“轸昵机?”
扶苏说道:“昵,取布匹之意。而苏小姐作为此物的发明者,无论如何都该留下印记。以名缀之,最为合适。”
珍妮,轸昵。
在不同时空发明了珍妮机两位女士,她们合该留下自己的名字。
“轸昵机?”苏洵喃喃自语道。
他有心想问太子殿下, 这个名字会不会太过于直白,不符合他们文人一贯的起名作风。“天工”“机巧”什么的,不是更文雅、更好听吗?
但苏洵先看看扶苏, 再看看苏轸, 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罢了,一个是发明者本人, 一个是赏识自家女儿的伯乐, 他们俩都没什么异议,自己还有什么可插嘴的?
“轸昵机”这个名字, 自此被敲定下来。
扶苏转过头问苏轸:“我过会儿就让皇城司的人把机器收走, 你这几天有什么安排吗?官家说不定会召见你呢。”
“当然,只是可能, 我也不能确定。”他强调:“但最好先空出来, 以备不时之需。”
苏轸答道:“没有。”
她眼底蒙着一层恍惚之色,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犹觉不真切。怎么就突然要上呈御前, 乃至面圣了呢?
苏洵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他比苏轸的不真切来得更多。苏轸尚且知道自己要发明什么东西。但在苏洵的眼里,就是长女把自己闷头关在房间, 每日与织机女红为伴, 昼夜不歇。
他还一度担心女儿的心理健康, 劝她多出门,或者去云州转转,但女儿嘴上说好, 实则一概全拒绝了, 继续鼓捣她那织机。
……结果就发明出了造福苍生之物。
苏洵越想越不真实, 被问及为什么大白天不在官衙在家中时,也老老实实地答了。然后就被他礼貌地赶回官衙,走了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太子殿下支开了!
太子殿下和长女有什么话, 非得背着自己才能说么?苏洵不由心生好奇。
旋即又摇了摇头,左右不过是关于那织机的玄机罢?不听就不听吧,反正他一介不通机巧的文人,听了也听不懂。
苏洵不知道,扶苏和苏轸要讲的话,远比他想象中要大胆得多。
四下无人之际,扶苏直接旧事重提:“先前我许诺过你的事情还作数,眉山的程家,你原本的夫家,你可还想嫁过去么?”
苏轸立刻摇头。
扶苏心头稍稍一松:其实有了珍妮机的功劳傍身,她无论嫁到哪儿,都不可能再受欺负。除非她的夫家不想活了。但参考历史,程家本就是恶人,就算功劳傍身嫁过去,苏轸未必开心。
苏轸就算不是苏轼的姐姐,珍妮机的存在就证明了她本身就是个聪明的女孩儿。扶苏实在不忍心见到明珠蒙尘。
好在明珠本人足够清醒。
“行,那其余都交给我了。”
“小女敢问太子殿下,”苏轸咬了下唇,终于主动说话了:“您、您打算怎么做,才能使我免于出嫁?”
“当然是让程家不敢娶了。”扶苏说:“如果是他们嫁你娶,他们能接受么?”
“自然不能。”苏轸脱口而出。
程家乃是眉山书香世家,最重视名声。倘若家中有一赘男子,会立刻沦为本地的笑柄。更何况,要入赘的人家还是原本的姻亲,恐怕会被笑上三年不止。
他们是决计不会接受的。
“所以说。”扶苏摊手:“就这样啦。”
苏轸听得一阵茫然,就,这么简单么?忽然她察觉出一点不对劲:得是什么身份的女子,才有资格使男子名正言顺地入赘啊?
苏轸的呼吸忽然一窒。她突然不可置信地看向扶苏,后者耸了耸肩膀:“就是你想的那样。别紧张,都是你应得的。”
扶苏扔完一颗惊雷就跑,浑然不管苏轸有多么震惊。他自己倒是轻松得不行,哼着汴京流行的小调回了办公之处,定睛一看,怎么耶律重元还在等着他呢。
耶律重元立刻眼神一亮:“小殿下,你回来了呀?刚才是去哪了?怎么不带我?”
扶苏心中暗道:带你干嘛?带你不把国家机密泄露光了么?
他立刻转移话题:“对了,太弟寄给你皇兄的信件他收到了么?反应几何啊?”
耶律重元眼角猛烈地一抽。心也揪疼似地抽痛了起来。最近他日日都在汴京寻欢作乐,好不容易忘记一点这事。怎么又被宋国太子不合时宜地提起来了呢?
更加不合时宜的是,他皇兄,辽国国主的信还真的送来了。只是刚送到耶律重元的手上,他没做好心理建设,不敢贸然拆开而已。
他怕一打开,看到那个让自己害怕的消息。
但扶苏却从中窥见了一丝端倪:“难道是送到了?”
他的眼神飞速亮了起来。连续两大惊喜从天而降,今天到底是什么好日子?
耶律重元闷声承认:“是,送到了。”
被发现再不承认,就是态度问题了。现在两国之间辽国处于弱势,缓冲带西夏也全没了。他可不想因为个人情绪问题,被宋国挑刺,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择日不如撞日。扶苏立刻凑到了耶律重元的跟前,试探道:“那……咱们进宫?”
他浑然不知自己这样有多可爱,耶律重元只觉眼前多了块雪白色糯团子。他想起自己膝下因骑马晒得像炭块儿样的儿子们,不自在地别开了眼:“那就去吧。”
“请小殿下稍等,待我回相国寺,把皇兄的信件拿来。”
扶苏自无不可:“请。”
不过片刻后,他又改了主意。反正已经好久都没有去相国寺了,不然一道顺路去看看吧。
两人便同行去了相国寺中,一个脚步颓唐沉重,一个步履轻快,说不出的神采飞扬。彼此气氛之间截然不同。
耶律重元径直去了自己的院子,翻找信件去了。扶苏则背着手,没有叫上随从,独自在寺中悠然闲逛。入目皆是熟悉的旧日景色。这间汴京最大的皇家寺庙,隔了四五年时间,依旧和从前没有区别。
这里,是他和苏轼初识之处。
这里,是他和苏轼唱双簧,用“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喝退西夏使节之处。
这里,是他发觉西夏安插了间谍,宋夏和谈上打了个漂亮翻身仗的屋舍。
这里,是他安置几个从辽国被拐卖而来的可怜女子的院落。
走过了寺中许多地方,似乎哪里都有旧日回忆的影子。因为相国寺意义特殊,扶苏在这里留下的大部分回忆,都和辽夏两国有关。但几年过去,西夏之地已被大宋收入囊中,幽云十六州业已夺回了一半。
倘若耶律重元手中怀揣的信件,是扶苏想看的内容的话,那么收复故土的环节,就真的要迎来大结局了。
“……”
思及于此,扶苏百感交集。他乌溜溜的眸子中透出的重量,似乎不该是九岁稚童该有。仿佛穿越了千百年岁的光阴。
会是他期望的结局吗?
会给收复故土的进程划上句号吗?
扶苏的心中既激动,又忐忑。
和他一样忐忑的,还有耶律重元。他同样在揣测耶律宗真信中的内容。但无论皇兄点头与否,都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倘若皇兄割让了山前七州,他们大辽百年前祖宗打下的基业就要拱手让人。重新退回贫瘠、寒冷的北方去,再度成为完全的游牧民族。
倘若皇兄硬气一回,不肯让步怎么办?会不会惹得大宋发怒,战事再起?那时候,他们辽国引以为豪的骑兵能对付得了“不似人间之物”的天降神雷么?
耶律重元取出信件,打开看了一眼,脸色立刻灰败下来。重新和扶苏会合的时候,也没有恢复的征兆。
他似乎完全放弃了表情管理。
这反而惹得扶苏猜测: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才会这般如丧考妣啊?可恶,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似乎都说得通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走出了十分沉默,就连进入宋宫后,本该被宋国宫廷精致的程度惊呆的耶律重元,也完全失去惊呼的兴致。他受的打击太大,那个热爱汉学文化的人格,已经短暂从体内解离。
就连扶苏看着都有点不忍心,一向脾性宽仁的仁宗也原谅了他的魂不守舍:“朕听肃儿派人来说,令皇兄送来了亲笔信,敢问太弟,可是确有此事?”
耶律重元叹了口气,从袖袋中摸出信件,双手呈了上去:“此乃吾兄亲笔所书,请宋国官家过目。”
仁宗从善如流地接过。扶苏早就按捺不住好奇心,噔噔地凑上前去,钻入官家的两只手臂中央一起看了起来。
第一眼,他就认了出来,这确乎是耶律重元的笔迹。和半年前,云州的所有权发生变更后,从辽国而来的那封满是威胁的信中之笔迹如出一辙。确实是耶律宗真没错。
但信中内容却截然不同。
扶苏只看了个开头,就跳过前面那些文绉绉的内容,直接往最底端看去。数个呼吸后,他的呼吸微停,目光锁定在了某一处。
“……两国承天恩,累世好,边陲晏然。近者战火频通,实非本意,恐伤天和,欲以山前七州之地为请,欲固盟好也。”
“……今特允吾弟所请,饶让七州,惟愿自此往后吾与彼各守封疆,倘若背盟挑衅,则神人共弃,天地不容也。”
刨去洋洋洒洒的挽尊、警告,概括起来不过十二个字:辽国同意割让山前七州了。
扶苏怔怔地开口道:“辽国同意割让山前七州了?”
他本意向自家阿爹寻求确认,一个扭头,不意间看到了耶律重元像是饿了三天的脸色。扶苏发誓,这是耶律重元访问大宋以来,他看到的最难看的脸色。
也正是从耶律重元的反应中,扶苏方才得以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辽国是真的同意割让七州,也就是说……大宋真的收复了十六州了!
策划了许久的目标砸到脸上,扶苏十分恍惚的怔然——他算是理解,为什么刚才的苏轸半晌都说不出话了。性质相同的事,落在他头上,反应也一样!
仁宗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但他当久了皇帝,养气功夫颇深,也比扶苏更沉得住气:“太弟啊,令皇兄所写的国书,想来你也看过了?”
耶律重元面如菜色地点头。
“但这信中并未说明,你们辽国的军队、官员何时撤离啊?”仁宗开始了进一步谈判:“不如今日你与朕来谈谈?”
这句话像是点醒了耶律重元。他脸颊抽动了一下:现在还不是颓唐的时候,谈判还没完,还有补救的空间。
“军队、官员撤离都是应有之义,但城中之百姓,或可随着一道撤离。”他说。
百姓也就是人口。人口在封建社会,某种意义上就是财产。把百姓们一起迁走,只给宋国留下空城和土地,毫无疑问是利益最大化。
幸好皇兄没在国书上写得太清楚,不然还没有他发挥的空间呢。耶律重元想道。
但接下来的一句话,俨然击破了他所有的幻想:“离了山前七州,辽国拿什么养活生活在那片平原上的百姓呢?草原上的牛羊吗?辽国本地人都未必够吃吧。”
说话的人竟然是扶苏。官家的一句话,点醒了耶律重元也点醒了他。眼见着耶律重元还在做春秋大梦,扶苏毫不客气地击碎他的幻想。
在搞笑吗?辽国自己牧牛羊,都可能会资源短缺,每年向南边劫掠粮食的。他们还想把大批农业人口也带走?带到了没有耕地的地方,拿什么来养活?就不怕发生饥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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